第9節
原鷺的眼睛在她提及親生父母死亡的時候迅速竄起烈火,初三中考前夕,原鷺的父母在晚上出去練攤的時候在警察和賭徒的追逃廝斗里意外被賭徒砍致重傷無救身亡。原鷺當時年僅五歲的弟弟跟著父母在逃亡的過程中也被砍傷,一刀扎在離左心房三公分的位置。 父母被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沒了生命特征,但是弟弟被送進手術室六個小時,她在第五個小時的時候從家里一個人趕到醫院,明明聽見剛從手術室里出來的醫生和護士臺的護士說如果進行心臟搭橋的話弟弟是可以活下來的。 她去求叔叔嬸嬸給弟弟做手術,他們卻一口咬定是那個醫生胡說,她在手術室外跪著求他們,哭得撕心裂肺,甚至要把自己的命給他們,他們都始終無動于衷。 最后手術室的燈熄滅了,弟弟也永遠地躺在了手術臺上。 那時候的原鷺還小不懂為什么叔叔嬸嬸不肯救弟弟,現在她懂了。心臟搭橋的手術費在當時來說是一筆巨款,她家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錢,為了二胎弟弟的出生家里已經債臺高筑,這筆錢就只能從叔叔那里出,原鷺當時以命相求其實這筆債可以等她有能力以后慢慢還。但是弟弟還小,如果活了下來就會成為叔叔嬸嬸的負擔,他們作為弟弟唯一有能力的近親勢必要承擔起監護人的責任。 一個孩子的負擔,手術加上術后修復,加上以后的生活開支、學雜費開支,這對夫妻根本無需考慮什么,他們甚至還毫無人性地說:“阿弟跟著你爸媽去了是好事,你現在還不懂,以后你懂了會高興的,女孩子帶著個拖油瓶嫁都嫁不掉,你呀這是造化好?!?/br> 令原鷺更沒想到的是在她心急如焚地守在醫院的時候,嬸嬸早就去她家把家里的東西翻了個底朝天,但凡值錢的都被洗掠一空,就連灶頭剛買的一瓶還沒開封的醬油都在被洗劫的物品名單里。 嬸嬸跟她說家里遭賊了,但是什么賊能清楚地知道她家把錢放在床頭暗格的油桶箱里?除了家賊還能是什么? 原鷺要把父母和弟弟的遺體運回鄉下的老宅里去,她想鳥戀故巢,狐死首丘,生前沒有得到安息,人沒了總要落葉歸根的。叔叔嬸嬸得知她有這個想法后,立即聯系了火葬場把父母和弟弟的尸首拉去火化了。 她還沒有好好地看看他們的最后一面,還沒有準備好和這世間她最親的三個人道別,他們就這樣無情地把遺體拉走,還給她的只是三盒冰冷的骨灰。 是啊,鄉下的老宅子有一半是叔叔的,叔叔忌諱把死人運回去,可是他想過沒有那宅子的另一半是與他一同長大的手足哥哥的?想過他的哥哥在死后連個停放尸首的地方都沒有? 原鷺總不相信人的親情能淡漠至此,在她以為隨著父母弟弟的骨灰落葬一切都要結束的時候,她的嬸嬸又利用她,親自給她今后的人生補上了完美的一刀。 陳如敏對媒體說原鷺的父母是為了協助警察追捕暴徒們才死于非命的,她呼吁社會向原鷺捐款,求求社會給這個無家可歸成績優異的女孩一條生路,那年的助捐報道轟動了全市,所有的善款都進了陳如敏的口袋。 等陳如敏的謊言被揭發,紛紛被人們指責詐捐的時候她又無情地把原鷺頂了出去,從那開始,原鷺所經歷的輿論暴力噩夢遠非常人能忍受。媒體煽風點火地把原鷺寫得如何工于心計,如何一步步謀劃詐捐,甚至口誅筆伐地要她還出所有的捐款。 所有的正義在那段時間仿佛全都集體失聲了似的,沒有任何一個人站出來為她說話。她被長短的相機鏡頭、攝像機鏡頭恣意曝光,沒有人為她打上這個年紀該有的馬賽克。 那些媒體從來沒有想過她一個年僅15歲的孩子,剛經歷了毀滅性的家庭變故,除了絕望和心死還能剩下什么。 家里被掏空了,家里的米吃光了,連油瓶里的油都不剩一滴了,她蜷縮在角落熬過了原本該去參加中考的那一天,從天亮坐到天黑,佝僂著全身,雙手抱著雙腿。 她餓得想哭,想就此滴水不進自生自滅。但那個女人來了,那個從頭優雅到腳的女人,把她從地獄里拉了出來,她帶她逃離這里的一切噩夢,帶她回家,甚至將她庇護在一個很有安全感的姓氏之下。 所以這一切的一切,此時此刻的陳如敏憑什么在她的面前還能大呼小叫著要她做這做那? 原鷺不想生氣,為了這樣的人不值得,但卻總是遏制不住自己想要爆發的情緒,算是她的道行不夠吧,她很粗魯地張口吐了個字:“cao!” cao這個字,說的真的很爽。 原鷺cao完后,神清氣爽的感覺從腳底一路躥到頭頂。 陳如敏簡直不敢相信一向斯文乖巧的原鷺嘴里會說出這個字眼,一時難以置信地睜大了雙眼像看怪物一樣看著原鷺。 “帶著你和你的無恥給我滾,你再不走我馬上報警了。這里是c城,這里是我的學校g大,你想在這里毀了我,我絕對會先把你毀了?!痹橁幚涞难鄹∪械蹲右话闫惾缑?。 陳如敏被她惡狼一般的氣勢嚇得還真有點怕,眼瞧著今晚是攪不起什么波瀾了,還不如先退一步,不然沒討到好反而惹了一身的腥。 原鷺看著陳如敏夾慌的逃走步伐忽然就笑了,以那種居上位者俯瞰螻蟻的視角去嘲笑。 原鷺去前臺加了幾個菜,前臺小姐早就被她剛剛的霸氣威嚇得點頭如搗蒜?;氐蕉?,吳津還趴在走廊盡頭的窗口上打著電話,原鷺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吳津回過頭。 吳津以為她是要說菜已經點好了,沒想到她一下就把他夾在指尖的煙抽走了。 原鷺猛吸了一口,吐了口煙霧,把煙拋到地上用靴子狠狠踩滅。 “我進去了?!?/br> 吳津徹底目瞪口呆。 原鷺有生以來的第一次醉酒就這樣奉獻給了初中同學會,來者不拒,喝到最后都沒有人敢跟她喝了,她就自斟自飲,吳津在一旁看得心驚膽戰根本勸不住,只好對林慕進行了急命連環call。 原鷺醉的不省人事,隱約間覺得有人在胳肢窩給她撓癢,她咬了咬唇,伸出手想去撓癢,人卻一下被抱了起來。 感覺不到腳上的重心,原鷺擰起了眉,嘴里醉兮兮地含糊著:“滾滾滾,給我搭火箭滾,麻溜兒地滾……” 一直讓人滾。 她把頭靠在一個肩膀上,微微掀起了眼皮,眼睛看的花里胡哨的,迷迷糊糊地說:“林慕,你來了?!比缓髲氐装杨^的重量倚在了那個厚實的肩上。 喬正岐的眉一鎖再鎖,如果不是羅誘在一樓大廳里看見了原鷺在和人爭執又在打電話跟他約時間的時候順便提了這么一嘴,他肯定不會在這里看到原鷺這么精彩的一幕。 在場的所有人都以一種敬畏者眼光看著喬正岐。 喬正岐問:“她的東西除了這個包還有什么?” 原鷺聽到這句話突然跟死灰復燃一樣,腦袋從喬正岐的肩頭彈了起來:“糖葫蘆?!?/br> 她帶著nongnong的哭腔說:“我的糖葫蘆?!?/br> ☆、第十四章 吳津的眼神一直沒有離開過喬正岐,從他出現的那一刻開始。 說不上來的怪,原鷺那么橫七豎八地倒在他的懷里,喬正岐面上寡淡,眼睛里卻有著一絲難以名狀的幽暗。 吳津摸出手機迅速地給林慕發了條微信:到了沒? 林慕很快就回了消息:路上,馬上。 吳津皺了皺眉,想給林慕通個氣兒原鷺已經有人接了,但是喬正岐卻把目光轉到他身上,他看著他平靜地說:“今晚鷺鷺給你們添麻煩了,她那一桌的帳等會我下樓結了當作是失禮給大家賠罪?!?/br> 喬正岐瞥了眼原鷺那一桌的十來個啤酒瓶,十幾個瓶子都堆在她餐位前的桌子上,灑濺出來的酒水弄得正菜一片狼藉。 底下有人竊語:“這是原鷺男朋友?” 在場的只有吳津一個人是知情的,喬正岐是原鷺名義上的哥哥,但現在的情形卻實在古怪的讓他不得不沉下心思去琢磨喬正岐這個人。 吳津的唇角勾起一個有深意的笑容,回視著喬正岐,說:“那就替那桌的女同學謝謝喬大少了?!?/br> 他這一聲帶有挑釁意味的喬大少是替自己兄弟的叫的。原鷺是林慕看上的女人,他為什么從紐約調來中國吳津心里總有個疑影,而這個疑影里就有原鷺的影子。 都說一個男人喜歡的女人無論怎么變來變去,最后回頭一看總能發現其實是一個套路。林慕身邊的女人來來回回換了那么多個,吳津瞧著每一個身上總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直到去年開始林慕到紐約證券所工作了開始有意無意地向他打聽原鷺,吳津才明白過來原來林慕那個菀菀類卿的“卿”真的是原鷺。 也是那會吳津才真正相信了初三那年關于林慕轉學原因的一個原本自己當做是笑話的傳聞。 喬正岐面無改色,表情始終寡淡,讓人看不懂他的喜怒。 喬正岐抱著原鷺下樓,吳津給自己倒了杯酒灌下,一口悶了后吐出酒氣:“cao,這人真他媽邪行?!?/br> “那個人就是喬正岐?”女生之間總是八卦消息靈通,打原鷺被喬家收養的那一刻開始,多少雙眼睛就盯在了“喬”這個字上。 “難怪了,我說怎么那么眼熟,咱們初中那會新聞里不鋪天蓋地報道過么?中國首位僅18歲就被mit錄取碩博連讀的少年,那會的報道電視、報紙、廣播,多地毯式轟炸啊,那陣兒但凡一到吃飯的點我媽準在飯桌上念我怎么就沒人家那樣的腦子?!?/br> “你這么一說我好像也有點印象了,得快十年前了吧?” “嘿嘿,以前一直以為是神,今兒瞧見才覺得也是活生生有血有rou的人??此麑υ樳€不錯的樣子,真羨慕原鷺有這么個哥哥啊?!?/br> “那又不是她親哥?!?/br> “……” 吳津對女人堆里的雜舌很不耐煩,從酒桌起身,走到外面給林慕撥通電話:“到了么?” “剛停好車,會館門口,馬上到?!?/br> 吳津嘆了口氣:“原鷺被人接走了?!?/br> “……我知道?!?/br> “嗯?” “我看見了?!?/br> 吳津一愣,在門口撞上了? 林慕掛了電話,吳津盯著手機屏幕上的掛斷界面一陣出神。 沒過多久林慕就上來了,眾人圍著他要他罰酒,吳津擋著說:“人開車來的,這酒就省了吧,再說人周六還加班,只能明兒周末休息一天,這要是把人灌倒了得禍禍一整天?!?/br> “老同學不夠意思啊,找個代駕又不是什么難事,至少得來點兒意思意思?!?/br> 吳津牛脾氣上來要把那酒給擋了,林慕卻推開他的手一把接過酒杯悶了一大口。 吳津沉默了,看出來剛剛在樓下林慕肯定不愉快了。 “少喝點,我還有正經事要跟你說?!眳墙虬阉掷锏木票?,又轉頭對其他人說:“我和林慕去要幾間ktv包廂,今晚不盡興不準回去??!” 說著用眼神把林慕支到門外,兩人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呆著。 吳津點了支煙,看了眼林慕,問:“你當年轉學的事是不是真和原鷺有關?”他心知肚明,卻一直沒和林慕捅破那層紙,林慕不想說,他也就沒問。 林慕眼神平靜:“算是,也不全是?!?/br> “當年你打的祝茂之前跟我說過一句話我一直當他說瘋話沒搭理他,現在卻要變得深信不疑了。林慕你當年真為了原鷺這個土包兒差點打死人?”吳津瞪著眼,初中時候的原鷺,那得多重口味,他實在不相信自己兄弟的眼光拙到這地步,雖然現在的原鷺今非昔比,但那會別人口口聲聲說他兄弟喜歡上了原鷺,吳津簡直覺得這他媽是在侮辱他兄弟的人格。 林慕瞟了他一眼:“不然你以為我為什么打人?” “臥槽,林慕你他媽能啊,那會就他媽慧眼識珠了,原鷺這明珠蒙塵的時候居然還有你這么個“林卞和”護著,虧我還傻逼了這么多年見著祝茂那小子就喊人傻帽兒,我了個大x,敢情我才是傻鳥?!?/br> 林慕:“一塊打球又搶不過籃板,就跟個娘們兒似的在我耳邊嘰嘰歪歪,這種人欠收拾?!?/br> 吳津把嘴一撇,那哪叫欠收拾?都把人打得牙都沒了五顆,內出血,眼睛也差點沒保住,人父母在學校里鬧得雞飛狗跳,就差沒在學校門口潑狗血了。 那會林慕的父親還是鎮級市的市長,剛要被升調到c城就出了林慕這種事,據吳津所知林慕被他爸拿棍子杖得都快沒了半條命,后來還是他爸親自到人家家里登門賠罪,又拿了十來萬的現金和一個重點高中名額私下和解這事才算過去了。 林慕很少有動怒的時候,此生最荒唐的事大概也就是初三那一回了。 大約那會的男孩子多少都有些嘴欠,祝茂就是個嘴欠的典型例子。球技壓不過林慕,邊上的女生又都在旁邊看著,他面子覺著有些掛不住,就在球場上私下用言語刺激林慕,說林慕喜歡原鷺這個人見人惡心的土包子,原鷺除了學習好點,性格孤僻冷硬,平時又總不搭理人裝清高,別說男生敬而遠之了,就連女生見了都會退避三舍。 林慕平時雖然也不太認可原鷺的性格,但至少原鷺是他的同桌,而且還是一個女生,一個男的用這么惡毒的言語侮辱一個女的算什么本事?林慕在搶籃板的時候就重重地撞了下祝茂,祝茂被撞了下來膝蓋擦地皮兒立即見紅,瞥到林慕嘴角的一絲冷笑后就跟發了瘋的牛似的找林慕拼命。 兩個人在球場上瘋狂扭打,邊上的人上去拉架一個就掛彩一個,等到誰也不敢上去勸架了,祝茂被林慕打得也快不行了,還是邊上的女生反應過來叫來老師,打了電話給救護車。 其實林慕也不明白自己當時怎么就一時腦熱把人打成了這樣,不過這件事他到現在都沒有一絲的后悔,畢竟這世界總是有這種不知死活欠收拾的人。 “你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上她的?” “不知道,也許從沒喜歡過,也許一直喜歡著。但我知道她一直在心里的某個位置?!绷帜秸f的話他自己也困惑。 初中時的原鷺,確實不討喜,甚至讓人很難產生好感。原鷺是初二下學期轉學過來的,她在鄉下唯一的親人奶奶去世了,她就被父母接到了市里一起生活,可是戶口卻落在了叔叔嬸嬸家,她叔叔嬸嬸家的房子屬于一中的學區房,為了上好的初中,原鷺的父母求著她的叔叔嬸嬸把原鷺的戶口掛在他們名下。 在這之前,原鷺一直跟著奶奶生活,農村的基礎教育并不怎么樣,就算是在村里成績優異的原鷺,在轉學后的第一次月考里排名也是一塌糊涂。 班級里有學習互助結對子活動,原鷺被老師分到和林慕同桌,原鷺很快就發現了林慕學習與常人的不同之處,她開始背地里默默地向一個天才靠近,試著去模仿他的學習方法。但原鷺慢慢就發現這個法子行不通,天才的學習方法適用的前提是你的硬件條件也是天才的配置。 在這個過程中林慕發現了她的小動作,雖然有些嗤之以鼻,但沒多久就被原鷺的執著和天分所驚訝。她雖然沒再繼續模仿他,卻總結出了一條適合自己的學習路子,并且很快就適應了一中的學習節奏,初二下學期那年的期末考,她從倒數一路躍到年級前三十。 不知不覺,他開始在課后問她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比如杜尚的畫,尤內斯庫的《禿頭歌女》,連他自己都察覺不到他為什么會同她聊這些書本里根本沒有的東西,而且他覺得只要他說,她就會懂,這種默契雖然不是天衣無縫,但至少也對得起“同桌”二字。 “原鷺其實很聰明,她一直覺得自己天賦不高,覺得自己底子薄弱,全身上下武裝著一副從鄉下泥土里帶來的卑微,大約就是這點卑微讓她一直看不透自己,等到后來她沒有必要再卑微的時候,她的聰明足以讓她成為眾人眼里的明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