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那一年宋研竹生陶淑時難產,險些命歸西天,想起來仿佛就在昨日,后來他們又有了六個孩子,總共三男四女,房子里熱熱鬧鬧的,一轉眼,陶淑嫁入趙家,余下三男三女也各自成家立業,封侯拜相有之,遠嫁他國有之,再然后,孩子們開枝散葉……聚攏和離散都在一瞬間,如云一般。 可是他與她一直都在一塊,吵吵鬧鬧,恩恩愛愛的一世,他應了她的諾言,這一輩子,不論上哪兒也好,都不離不棄,幾次在生死之間徘徊,撐著最后一口也會爬回來見她,爾后繼續頑強活下去。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當復歸來,死做長相思。 他們一直做到了前三句。 “下一世如果我還做女人,一定要嫁別人?!彼窝兄耖_玩笑道:“兩輩子都嫁給你,都膩味了??傄屛覈L嘗別人的滋味?!?/br> “那可不行?!碧漳詮澫律?,認真思索道:“是膩味了……但是不打緊,咱們跟閻王爺商量商量,下輩子你當男人我做女人,輪我好好伺候你一輩子,好不好?” 似乎過了一定的年歲,生死已經看淡了,玩笑間說起來也不忌諱。 “啊,還得是你???”宋研竹不樂意道:“這可怎么好,你扮起女妝肯定傾國傾城,可我卻不英俊呀!下一世你要看不上我怎么辦!” “讓閻王爺在我身上做個標記!你一眼就能瞧見我……這兩世讓我求你求得這樣苦,下一世也讓你嘗嘗這個滋味!”陶墨言哈哈大笑。 宋研竹翻了個白眼道:“是是是,苦苦苦……就是不曉得是誰跟旁人躺在一張床上,被我抓了個現形……” “誒!”陶墨言無奈地攔著她,上輩子的事情了,她總抓著不放,越是久遠的事情,她反倒記得越發清楚了,“我真是被她陷害的呢,指天發誓,我連手指頭都沒碰她!” 剛要舉手,指尖碰到茶杯,流了一桌子的水,陶墨言尷尬地望著茶杯,宋研竹癡癡地笑,“老天爺都不信你呢……”笑著笑著牙開始疼,背部抽起來,她咧嘴道:“我背疼……” 陶墨言趕忙起來,替她揉著肩,道:“你也聽話些,別總跑去廚房……” “旁人做的菜不合你的胃口呢?!彼窝兄褶q解道,忽而笑道,“孩子們也不容易,家中有咱們這兩個不聽話、難伺候、總愛亂跑的老人家……” “他們喜歡你都來不及呢?!碧漳噪p手停在她的肩膀上,笑道:“你到哪兒都招人喜歡?!?/br> “一把年紀了,還這樣不正經?!彼窝兄衩虼叫χ?。 ****** 入秋的時候,一場風寒席卷了整個陶府,起初是宋研竹臥病不起,整日里昏昏沉沉的,府里請來了最好的大夫給宋研竹看病,宋研竹卻不見好轉,把陶墨言急得夠嗆。 到了這把年紀,生死都看淡了,宋研竹握住陶墨言的手,說:“別難過,我總覺得這輩子的每一日像是賺來的。尤其是再一次嫁給你之后,什么遺憾都沒有了。我很知足?!?/br> 陶墨言繃著臉,拍拍她的手背,臉上也不是難過,只是有些遺憾,嗔怪道:“你說你這人怎么就這么自私呢絕色萌仙。上輩子就是你先走的,這輩子還打算丟下我先走吶?從前你答應過我的話不記得啦?你可是在佛祖跟前起過誓言的,佛祖都聽著呢。你好好睡一覺,睡一覺醒來,病就都好拉?!?/br> 長年執刃的手虎口是一層老繭,附在宋研竹的臉上,摩擦著她的臉,她格外安心,渾渾噩噩地睡過去后,似乎聽見陶墨言蒼老的聲音嗚咽著,在向老天祈福:“老天爺,你可都聽著呢……這輩子讓我自私一回,就讓我自私一回,好不好?” 宋研竹迷迷糊糊想:“陶墨言,你的這輩子從未向任何人屈服,包括老天爺……別哭,別為了我哭?!?/br> 她太累了,爬不起來。 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一語成了讖。宋研竹從隔日里就一點點好起來,等她全好了,一向身子健朗的陶墨言毫無征兆地倒了下去,病如山倒,他再也沒能爬起來。 臨走前,他們的子孫團團圍繞在陶墨言的床前,宋研竹握住陶墨言的手,陶墨言的意識還是清醒的,環繞著眾人,看子女個個成了材,無一不是朝中棟梁,他覺得這一輩子已經很滿足,他讓他們都出去,屋子里就剩下宋研竹,他握住宋研竹的手,牽起嘴角嬉皮笑道:“我先走啦?!?/br> 當年生死存亡之際,他央著她說“如果這輩子一定要有一個人先走,讓我來”,那情景恍如昨日。宋研竹不愿意哭,她緊緊反扣住他的手,點點頭道:“去吧,到了下頭不許胡亂勾搭姑娘,等我十幾二十年后下來了,教我知道你招、蜂、引、蝶,看我不撕了你?!?/br> “哪兒能啊?!碧漳暂p聲笑著,“你低下頭來……” 宋研竹像是意識到了什么,微微低下頭去,他只需偏過頭來,就能吻住她的嘴角,他低聲道:“研兒,我很知足,我……” 他的話未完,聲音已經低下去,宋研竹僵硬著身子不動,直到他的唇觸碰到她的地方一點點涼下去,她也不肯動。許久許久之后,宋研竹哽咽地點點頭,道:“你別說啦,我都知道的。這一路走來,謝謝你?!?/br> 她不肯偏頭看,她知道,床上的陶墨言定然安詳,嘴邊含笑。 ****** 陶墨言的喪禮很是熱鬧。能活到這個年紀再安然離去,在世人眼里已經是喜喪,再加上陶家在朝中的地位,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府里的人從大清早忙到深夜,只在那個時候,府里才稍顯清冷一些。 陶然一身孝服跪坐在靈堂里,除了他之外,還有他的三個堂兄,他們幾個年歲差得多,大的已經二十,小的便是他了。最大的陶源推了他一把,道:“然哥兒,你都已經守了幾天了,先回去休息吧。你年歲小,又正是長身子的時候,若是病倒了怎么辦?太,祖父最是疼愛你,你若是病倒了,他要心疼的?!?/br> “我不走?!碧杖粨u搖頭。太,祖父疼愛他,他就越發想要盡孝心,“娘說,或許太,祖父這幾日會回來的。我在這等著,他若是回來了,瞧見我,定然會高興的?!?/br> “唉?!碧赵磭@了口氣,“也不枉太,祖父疼愛你一場?!?/br> 一抬頭,只見靈堂門口站了個人,陶源推了昏昏欲睡的其他幾人一把,就聽陶然道:“太,祖母。你怎么來啦?” 宋研竹站在門口,身邊沒帶任何的丫鬟,上前看看眾人,笑道:“你們幾個都累了吧?先下去休息吧?!?/br> “可是……”陶源總覺哪里不對,宋研竹慈愛地摸摸他的頭道:“都下去吧,然兒陪著我就好?!?/br> 紙錢點燃拋進盤子里,邊上卷起來,起初還是紅的,過不得片刻就變地暗淡,一點點往里卷,不一會便不見了。 陶然垂著頭看盆子里的紙錢,他怕宋研竹心里頭難過,沉默了許久才道:“太,祖母,你從前跟我說過,有一回山匪圍城,建州餓殍遍地,是太,祖父緝拿了山匪頭子,救下了建州百姓……然兒查過史書,建州不曾被山匪圍城呢……” 火光照射在宋研竹的臉上,還是端莊而慈祥的模樣嫡妹難為。宋研竹手不停頓,再扔一片紙錢下去,輕聲笑道:“是么?” 抬了頭,望向棺木所在的位置,發出的聲音像是呢喃:“太,祖母老了,怕是記錯了……” 這輩子這樣漫長,這樣短暫。 以為是一世,分明是兩世,一眨眼,又是第三世。 明日,陶墨言就要出殯了。 “太,祖母……”燈火搖晃,陶然輕輕握住宋研竹的手,小小的人兒眼神溫暖堅定。她回過神,聽陶然道:“太,祖母,您別太難過了,您還有然兒呢?!?/br> “好,好,好?!彼窝兄襁B道了三聲好,又細細問了他功課,陶然一一答了。 夜沉如水,宋研竹望望門外,摸摸他的頭道:“然兒,你在門外替太,祖母守著好不好。太,祖母有話對太,祖父說?!?/br> “可是……”小小年紀的陶然警覺道:“這兒太冷清了,您身邊沒個人,然兒還是陪著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