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鈕煥然瞇起眼睛,總覺得米田果出現在菜站和副食店是一件非常新鮮的事,“你也買雞蛋?”往邊上挪挪,“挑吧,用不用手電筒?” “我不買雞蛋?!碧锕麛[擺手,“我是來借自行車的?!?/br> 之所以猶豫了一陣才說,是因為那個年代自行車屬家庭大件商品,萬一弄壞了碰壞了,主人家心疼。 鈕煥然看她一眼,沒多問也沒多想,大手一揮:“行,騎走吧,記得一會兒還回來?!?/br> “謝謝啊?!碧锕嵠嵆帮w鴿”跑了過去。 謝謝? 鈕煥然語塞,今天田果確實與往日不同,從小到大哪里聽她說過這個詞?他抬起頭默默朝天空望一眼。 二八男式大橫梁是個大家伙,田果會騎自行車,拍戲時現學的,但這種型號的從沒摸過。 她不緊張,但是兩條腿無故發軟不聽大腦指揮,坐上車剛蹬了一下,身體帶車一并朝左邊歪去...... “??!” 預想中的狗啃泥被一雙有力的大手穩穩扶住。 “不會騎車就趕緊下來!”鈕煥然一手扶車把,一手扶田果,他心也是夠大的,從沒見過田果騎車竟然就敢把“飛鴿”借給她,萬一摔壞了賴誰? 剛才田果那一嗓子喊大了聲,此刻周圍人都向他們投來好奇的目光。 鈕煥然輕咳一聲,扶住田果的手改扶車座。雖然改革開放了,但男女還是收受不清。離遠點才能圖清凈。 雖然鈕煥然在心里覺得他不在乎這些,但他不想讓田果卷進是非。畢竟,她已經夠倒霉了。 田果一臉歉意乖乖下了車?!爸x謝啊,要不是剛才你扶住車,我就摔地上了?!?/br> 鈕煥然白她一眼,語氣淡淡:“別客氣,我是怕車摔壞了?!?/br> “我知道?!碧锕坜垲^發,她可沒那么自作多情。 鈕煥然把車重新立好才問她:“你要自行車干嘛?回家還是去哪兒?” 田果大致說了情況。鈕煥然聽后扯扯嘴角:“就這事啊?!贝笫稚爝M風衣內側,掏出一個黑色皮夾,抽出一張面票遞給田果:“甭回家了,我這兒有,一斤還是兩斤?” “一斤?!碧锕麤]客氣。 “一斤夠么?”鈕煥然手里停了一下,田果不知道他什么意思,生怕他反悔,趕緊說:“一斤足夠了,給我吧?!?/br> “你倒真是不客氣?!彼π?,把一斤的面票給了她。 田果買完面條走出來時,鈕煥然還蹲在菜站門口照雞蛋??煜掳嗔?,營業員已經等得不耐煩,從馬扎上站起來,一邊把竹筐里的三只活雞揪出來放進籠子,一邊催促:“煥然,快點行不,快下班了,我還得上幼兒園接孩子去呢?!?/br> “放心,耽誤不了你?!扁o煥然嘴上應著,動作依舊慢條斯理。 營業嘆口氣,與另外一位營業員一起把雞籠子抬進菜站。 田果走過去,站在他身后,想了想叫了一聲:“煥然哥?!?/br> “說,什么事?!扁o煥然不看她,繼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審查雞蛋。 “剛才謝謝你,回家吃完飯我就把糧票給你送過去?!?/br> 鈕煥然點了一下頭,把手里的雞蛋放進籃筐,又從箱子里拿起來兩個。待田果走出兩三米,他忽然說了一句:“你甭找我了,晚上我去找你?!?/br> “行?!碧锕仡^應了一聲。 晚上吃完飯,田果正站在外屋刷碗,只聽院子里“咚咚”兩聲,鈕煥然又輕又快地敲了兩下門。玻璃窗上掛著碎花布簾,屋里黑,外面也黑,可有月光,將他的身子在碎花布簾上拉出一道悠長的影子。 “煥然哥來啦,快請進?!碧锕蜷_門,笑容滿面地說。 鈕煥然應一聲,低頭借昏黃的燈光看她滴水的手:“刷碗呢?” “嗯?!碧锕c頭,“你吃飯了嗎?” “還沒,一會兒吃?!?/br> 田果這時才注意到鈕煥然手里提著一個白色大塑料袋,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裝了什么東西,似乎有些重量。她沒問,對他笑一下,然后挑開門簾說:“里屋坐吧,姥兒,煥然哥來啦?!?/br> 下午賣面條的事姥姥都聽說了,聽見煥然走進來,趕緊招呼他坐在自己炕上。 田果家有兩張床,姥姥一張,她一張。田果那張是七十年代流行過的行軍折疊床,有點矮,四角用碎磚頭點起一些高度,上面褥子也不多,薄薄的,但收拾得很干凈。 鈕煥然看看田果的床,上面淡米分色床單繡著吉祥如意的牡丹花。 “煥然,坐這兒?!崩牙汛采系娜熳右膊欢?,特意把靠墻用來防寒的一塊海綿墊子拿過來讓鈕煥然墊在屁股底下,“你是矜貴的少爺,這屋太冷,來,把這塊墊子墊屁股下?!?/br> 煥然接過墊子,沒坐姥姥對面,而是轉頭把墊子放在田果床上,坐下后才對姥姥說:“我倒還真想當一回少爺,可惜沒人給這機會,晚出生了100年,不然真想嘗嘗做少爺的滋味?!睋蠐项^“沒辦法,天生做工人的勞累命?!?/br> 他半是玩笑的自嘲讓姥姥抿嘴笑起來。 外屋的田果也聽到了,拿出一個干凈的玻璃杯進了屋:“煥然哥,你喝花茶還是白開水?!?/br> “別忙活了?!睙ㄈ徽酒饋?。改過自新的田果讓他略有不適,但心里非常受用,他希望田果能一直這么懂事下去。鈕煥然看一眼姥姥,笑著說:“我就是來給您送點東西,過一會兒就走,您別讓田果忙活了?!?/br> “她再忙,給你倒杯水的功夫也有。果兒,給煥然沏點花茶,張一元5元一斤的那個,就在櫥柜最上面?!?/br> “知道啦?!甭牭嚼牙阎噶?,田果拿著杯子挑簾兒又出去了。 ☆、第008章 茉莉花茶得熱水“砸”一下才好喝。但熱水溫度不能超過八十度,不然茶味就變了。 田果在外屋忙活,煤氣上坐著水壺,約莫等了兩分鐘,水燒開了,她拿起來水壺正往鐵皮暖壺里倒,只聽身后鈕煥然挑開門簾輕聲說:“別忙活了,我真一會兒就走?!?/br> “再忙也得喝杯水啊?!?/br> “那就白開水吧?!彼詡€兒走過來,拿起杯子在昏黃的燈泡下看了看,“玻璃杯不錯,哪兒買的?!?/br> “過春節時,李師傅送的?!碧锕验_水倒進玻璃杯,李師傅原名叫“李為民”是田果在理發店的老師。開水燙得很,田果怕鈕煥然喝不進嘴里,又從另一個大杯子倒了些涼白開進去,然后對他說:“喝一口嘗嘗,看看合適不?” 鈕煥然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正好,不涼不熱?!?/br> “那就去里屋坐著吧?!?/br> “不了?!扁o煥然咕咚咕咚喝完一杯水,然后把杯子輕輕放在外屋桌上,說:“我還沒吃飯呢,就是過來送點東西。半斤花生半斤瓜子,還有半斤水果糖,你留著跟姥姥一起吃吧?!?/br> 花生瓜子水果糖在八十年代可是食品里的硬貨,有時就算你有錢還不一定能買到。田果知道這些東西的價值,一時間不知該說什么好。見鈕煥然要走,她趕忙說:“等會兒,我把面票給你?!?/br> “不用了?!扁o煥然揮揮手,對里屋的姥姥知會一聲后,才對田果說:“春節時我們單位發了不少糧票,你也知道我們家就七口人,除了唐思佳其余人都有糧票,平時我爸跟我姑父還老在單位值班,伙食在單位就解決了,糧票根本就用不了,正好你幫忙解決解決?!?/br> 他說的很苦惱,田果卻笑了,心想世界上居然還有這種難題?也太過甜蜜了吧,真希望每個月都幫他解決一下。 田果一直把鈕煥然送到院門外,天黑了,幾盞昏黃的路燈亮起,令胡同顯得更加悠長,一望看不見盡頭。正巧劉長江從外面回來,看見鈕煥然和田果一起站在院門口,明顯一愣,招呼都忘了打。 鈕煥然瞥他一眼:“打完臺球了?” “沒有,然哥,我們又改去游戲廳了?!眲㈤L江是回來拿錢的。 “整天就知道玩,你一個月工資夠花么?”煥然拿出大哥架勢?!皠⑹鍎鹨膊蝗菀?,你弟弟還上學呢,平日里悠著點花,好歹也是個男人了。別跟蝌蚪還有徐強比,他們都是哥一個,上面還有爺爺奶奶寵著,你有什么?自個兒心里明白點?!?/br> “是是?!眲㈤L江嘻哈應著,因為天黑也看不出臉紅沒,但動作很拘謹,眼睛一瞥一瞥瞅著鈕煥然??吹贸鏊脒M院子,但因鈕煥然沒走,所以不敢抬腳。 田果往前一步下了臺階,閃出院門給劉長江,并說:“長江哥你要有事就忙去吧?!?/br> 劉長江見鈕煥然沒說什么,感激地看了田果一眼,低聲說:“謝謝果兒啊。那然哥我先走了?!?/br> 鈕煥然不耐煩地揮揮手。待劉長江走了,鈕煥然才覺出田果剛才的話有些與眾不同,挑眉斜睨她,笑道:“你什么時候也會叫‘哥’了?” 自從重生了就會叫了唄。田果是從底層爬起來的,明白嘴甜的重要性?!耙郧安粫?,現在會了?!?/br> 鈕煥然看著田果,也許是光線不明的原因,總覺得她美麗的臉龐上有些許不言明說的哀愁。難道她在里面真挨打了?一時也有點心疼,再看她就穿了一件毛衣出來,便問:“穿這么點衣服不覺得冷?” “不冷?!碧锕娌挥X冷,作為演員數九寒天穿薄衫走紅地毯是常有的事,這么多年早習慣了。 何況這毛衣很厚實,質量不錯,真是純羊毛,穿上身時髦又暖和。 “春捂秋凍,你得多穿點兒?!扁o煥然不信她的話。 田果微微一笑,覺得他還真像一位大哥,胡同里誰的事都要管一管。也不狡辯,對他點點頭:“知道了,以后多穿點?!?/br> 鈕煥然回到家時,老媽吳珍正巧從廚房端著一盤炒土豆絲出來,見他回來,忙招呼:“剛去你屋叫你,你沒在,大晚上這是去哪兒了,快進屋洗手,你姑父回來了,這就開飯?!?/br> “知道了?!彼麘宦?,幫母親掀開飯廳門簾,然后走到臉盆前洗了洗手。他洗手一向馬虎,剛要拿毛巾擦干,只聽姑姑的兒子——他表弟唐思佳挺不高興地說:“哥,你洗手時間太短了,今天我們上衛生課,老師說得用肥皂洗半分鐘手上的細菌才能殺死,你連五秒都沒有,手肯定臟死了?!?/br> 唐思佳今年十歲,正是沒頭沒鬧聽風就是雨的年紀,他說的理論在鈕煥然聽來簡直就是放屁,一邊擦手,一邊嚇唬他:“是嗎,很臟?那一會兒我把手伸你嘴里,看你是先刷牙還是先吃飯?!?/br> “大舅媽,你看哥!”唐思佳一向如此,先招惹哥哥一下,斗不過了再向長輩求助,反正他年紀小,大家都讓著他。 果然聽到小外甥求救,吳珍狠狠瞪了兒子一眼,她是京劇團梅派青衣,嗓音清澈圓潤,就連批評人聽得都那么帶勁好聽,她說:“煥然,少說兩句,都二十五的人了還跟一個十歲小孩較勁,快點再洗一遍手,然后把飯盛好?!?/br> “我不管?!扁o煥然擦干手一屁股坐在唐思佳身邊,唐思佳想溜到母親那兒,結果屁股剛離開椅子就被鈕煥然一掌按下去。 煥然學武生時留下一身硬功夫,手勁極大。 “你今年十歲啦?”他壓著唐思佳肩膀,開始教育他:“知道么,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自己一個人能騎自行車去換煤氣罐,你會干嗎呀?就會吃,就會告狀,就會洗手?” “煥然,別欺負我兒子啊?!苯K于,姑姑鈕藍看不下去了,給唐思佳使了個顏色,“思佳,趕緊盛飯去?!?/br> “別介,讓煥然去吧?!眳钦湔f。 鈕藍心想要是讓你兒子盛飯,我兒子今天就別吃飯了,趕緊用手推唐思佳胳膊:“快,盛飯去?!?/br> 鈕煥然手勁松了松,唐思佳趕緊站起來跑去廚房盛飯了。鈕煥然沖他竄逃的小背影喊了一嗓子:“滿滿一大碗啊,我今天餓了?!?/br> 就在他們幾人你一句我一句逗貧嘴時,鈕煥然的姑父——唐安平搬了把凳子手里拿著本子和筆坐在電視機前開始等待中央臺的《新聞聯播》的開始。 他在人事局工作,年初剛提拔了副科長,每天聽新聞記新聞已成為習慣。 “姑父,先吃飯吧?!扁o煥然招呼了一聲。 唐安平拖一下酒瓶底似的厚眼鏡,這時《新聞聯播》音樂聲已經響起,他就說:“你們先吃吧,我看完重要新聞再吃?!?/br> 重要新聞?鈕煥然笑了,他從小就沒有聽新聞的習慣,頂多看看國際新聞,看哪兒又打起來了。打開電視和收音機不是聽評書就是聽相聲。 “姑父,先吃飯來吧,哪條重要新聞跟你也沒關系?!背燥埐攀钦浭?,但鈕煥然把這句話咽回了肚子。 “咦,煥然,話不能這么說,作為公民我們一定要知道這個國家每天發生了什么,或者即將發生什么?!弊詮倪M入八十年代,基本上政策一天一個樣,唐安平的小本子已經換了五六個,這是一個好現象,證明國家正在飛速發展?!奥犝f過幾天日本首相要來,還帶著許多日本大企業家,其中有幾個還想在深圳和珠三角那邊建工廠,我看看咱們這邊的反應,是支持還是反對?!?/br> “當然是反對??!好不容易把小日本打跑了,現在又讓他們回來這算怎么回事?絕對不能讓他們再回來!”鈕藍在一所中學任歷史老師,天天跟“往事”打交道,“我跟你們說,日本人自始至終還想著再打回來重新占領東三省,所以呀,千萬別給他們這個機會?!?/br> 新聞聯播開始了,唐安平沒聽到妻子說什么,只拿著筆在小本子上飛速記著播音員說的話。這時,鈕煥然笑著說:“小姑,你那套理論早過時了,現在世界人民大團結,不主張打仗了,你沒看美國跟都開始跟咱們交好了?何況是日本,日本離咱們近,就跟鄰居一樣?!?/br> “鄰居?我看他們是老虎!”鈕藍憤恨道。 吳珍在一旁聽得捂嘴笑,除了京劇和家庭,她對什么都不感興趣,外邊亂成什么樣她都不關心,只要他們一家人和和美美健健康康的就行,所以把筷子分發給每個人,打了個圓場:“行了,都別說了,趕緊吃飯吧,一會兒菜該涼了?!?/br> 一張圓飯桌,幾個人正埋頭吃著,鈕煥然忽然一抬頭:“媽,我爸呢?” 吳珍加一筷子土豆絲放進唐思佳碗里,說:“馬上開兩/會,你爸得在所里值班,估計晚上十點才能回來?!?/br> “噢?!扁o煥然低下頭繼續呼呼吃飯。老爸工作忙,他自小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