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節
江巖眼睛亮了,“那我也要向師叔你學習!師叔你現在武功這么好,定是因為你幼時努力的緣故。你那時,肯定很刻苦用功,把所有時間都花在練武上吧?要不師叔你給我定一個時間,師叔你以前怎么做,我現在也怎么做!” 他的楊師叔溫溫軟軟地笑了笑,“……我并沒有很用功啊。悟性其實更重要?!鳖D一下,安慰小孩兒,“你其實也一樣?!?/br> 江巖:“……”所以師叔你是自夸呢,還是借夸我來自夸呢? 初初見識楊師叔的說話方式,江巖有些呆了。 現在想來,那時候,都是他很快活的日子。 他那么喜歡云門,那么喜歡楊師叔,那么想要做點什么,回報門派的養育之恩,回報楊師叔的指點之恩……江巖站在田間,看著那與農夫說話的青年,驀然覺得,也許見楊師叔,并不是好主意。 他見到楊師叔這般光風霽月一樣的人物,越發覺得自己的卑微。 以前的愿望,此時已經成為奢望。江巖想,他再也回不去了,再也不能成為楊師叔那樣的人了。 他滿手鮮血,他與魔教弟子同流合污,他明知道水堂主救人的方式不對,卻還不阻攔……如果是楊師叔,必然不會像他這樣。 江巖想要落荒而逃時,楊清回了身,看向他。 在青年平和清淡的目光下,江巖如同被定在原地,滿面漲紅,狼狽無比。他難堪地低頭,看到自己黑衫一角上的血跡,頓時覺得針扎一樣,不安至極。他心中惱自己的粗心,來見楊師叔,怎么能穿這種明顯是魔教風格的衣服呢,怎么能還提著劍呢,怎么能不處理好身上的血跡呢?,F在都被楊師叔看到了,他該對自己多失望。 楊清與農夫說了幾句話,那幾人看了這邊漲紅臉的少年,友好地笑一笑,搖頭走了。楊清就立在原處,負手看著江巖。 他也不說什么,也不走上前,就這么淡淡看著。 江巖掙扎在走過去和逃出去之間,再次抬頭,碰上楊清的目標,心中一頓。 他想:楊師叔為什么不過來,直接訓斥我? 又想:楊師叔是不是并不想見我?只是礙于情面,必須要從我這里給云門一個交代? 他心中雜念叢生,然又忽然劈開一道路,想到:不,楊師叔是等我的選擇。等我走過去,或者逃出去。 江巖定了定神,才找回了身體的控制權,慢慢地走過去。越往前走,越是步履沉重。等到了楊清身邊,江巖覺得自己恍若古稀老人般,淚意已經到了眼前。他噗通跪下,手中劍落,低低叫一聲,“師叔?!?/br> 他聽到一聲嘆氣。 楊清伸手,撫上他發頂,溫溫道,“我已經知道了。造化弄人,不是你的錯。你不必心理負擔太重?!?/br> 江巖咬牙。 聽楊清繼續道,“你是好孩子,是被碧落谷逼到這一步的。礙于禮法,云門無法替你洗清冤屈……況且,你也沒什么冤的。日后,你便留在魔教。你看好么?” 江巖抬頭,唇色蒼白,顫了顫,逆著黃昏沉沉的光,問,“……門派果然不要我了嗎?” 楊清低著眼,輕聲,“你不知道原因嗎?” 江巖身子僵硬,繃著面孔,忍著萬千即將崩潰的情緒,忍著眼中那眶熱淚。聽楊清說,“不必傷心。人生本就如此,正邪之分的界限,本也很難說清。即使呆在魔教,你若能守得住心,就一切無妨。其中際遇,誰又說得清呢?” 楊清聲音溫涼,悠悠然然,又不怪罪江巖,還不勸說江巖。他這般態度,無疑讓少年心中好受了些。 江巖咬了咬牙,再次看楊師叔,“師叔,即使我呆在魔教,我也心向云門的!如果云門有需要,我隨時、隨時……我也可以像姚師叔那樣……” 看到楊清皺了皺眉,江巖心中有些無措,收了聲。 楊清看著他,淡聲,“你不要學她。守心不是那樣守的?!?/br> 江巖微愣。 聽青年說,“輕而易舉毀掉別人的人生,哪有不用承擔后果的好事。道義和情感的掙扎,哪是一般人選擇的了的。你不必學她,堅守本心極好。在魔教好好呆著吧,那里也不是什么龍潭虎xue,讓你避之唯恐不及?!?/br> 江巖怔怔然,點了點頭。本能覺得楊師叔似乎并不喜歡姚師叔。不過他也不能說些什么,畢竟、畢竟……姚師叔已經死了。 他黯然垂目。 楊清扶他起來。 此時,因為楊清平靜的態度,江巖已經好受了很多。他最怕的是師門怪他或恨他,如今這些都沒有發生,師門還很理解他,雖然愧疚,卻也沒有那種憤不欲生的念頭了。他與楊清在田間行走,將期間發生的事,以自己的角度,重新跟楊清說了遍。有些細節,楊清也提問,江巖答復。 楊清與江巖一起待了兩天,兩人一起回江巖之前打斗的地方、尸體邊,拿到了不少有用的東西。楊清如此淡定自若,好像江巖留在云門、還是留在魔教,根本不算什么大事一樣,讓江巖懵懵懂懂跟著產生錯覺,好像這真的不是什么大事一樣——實在是師叔他接受得太快了。 讓少年的一腔悲憤,還沒來得及表達,就被安撫下去了。 臨別之際,江巖送師叔離開,楊清收到了望月的傳書。站在鎮上街頭,兩邊是熙攘人流,楊清問江巖,“云師侄醒來了,你要去見嗎?” 少年呆愣,遲鈍地沒有反應過來,“……什么?” “云瑩,”楊清說,“水堂主說,她醒來了,回茗劍派了。她想見你一面,你要去嗎?” 云瑩…… 此次爭端的開始,就是為了救云瑩啊。 為了救云瑩,江巖走到了今天這一步,再無法回頭。 少年心中有悲意上涌,想:我如何與她見面呢?我救她的方式,是她最不喜歡的方式,是那樣的不堪。因我一人,引發了白道和魔教的決裂,也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瑩兒,卻還是以前的她。我如何能與她見面? 江巖搖了搖頭,“我要回魔教了……云師妹,既然已經醒了,就很好了?!?/br> 楊清看他一眼,不置可否,與望月回書。任何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楊清也不會代替江巖選擇。他不想見,他覺得自己骯臟污穢……那就那么覺得吧。 說完這些正事,楊清便徹底要離開了。掌門已經傳書催了他很久,讓他去泰山,楊清這邊,也沒法等了。他與江巖告別后,便往城門口走去。江巖立在幾丈外,看著師叔背影,忽有種沖動,追上前幾步,問,“師叔,當年你為什么愿意教我武功?我知道,在此之前,你根本沒有那個念頭的?!?/br> 當年? 楊清想了想,想到了很多年前的江巖,那個臉上帶淚、誤闖他院落、卻始終不知的孩童。 他回頭,看江巖,隱約從少年面上,能尋到他幼年時的影子來。楊清回憶了一下,答,“那時候,你跟我說,你不喜歡旁人待你小心翼翼、唯恐傷到你的態度。雖然長輩都很疼你,但是那種捧著瓷器一樣的態度,讓你很難受。你那時候的話觸動了我,因我幼年時,也最厭惡旁人唯恐刺激我敏感心理的態度。因知道大人是好意,也只能承受……我忍了那么多年,實在不想有個孩子,跟我當年一樣忍下去?!?/br> “……那是什么樣的感覺呢?” 楊清笑了下,溫溫柔柔,“我很高興你不知道那樣的感覺。江巖,我總算……沒有完全毀了你,對吧?” 江巖微愕,沒想到楊師叔是這樣想的。楊師叔毀了他?不!江巖只怪自己,從沒有怪過楊師叔! 江巖又不覺想,如果楊師叔一直覺得,是他誤了自己的話,那師叔得抱著什么樣的心態,面對自己,安撫自己,還不露聲色,不讓自己察覺……師叔的心之堅定,讓他慚愧。 江巖鄭重一拜,“師叔對我恩重如山,我只有感激,絕沒有怨恨之念?!?/br> 楊清又笑了笑,這次,是真的走了。 看著青年飄然若飛的白色背影,江巖看著、看著,也緩緩露出笑,反過身,走向與楊清相反的方向。心中突然重新有了動力,突然覺得一切都沒有什么。他變了,他卻還是江巖。他順心而走,他要學會接受自己…… 在另一邊,在水堂主聆音的妙手回春下,茗劍派的小師妹云瑩,終于睜開了眼。睜開眼,魔教的水堂主和火堂主根本不在意她是否會難過,在小姑娘蒼白的臉色下,大概把之間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云瑩萬萬沒想到,因為她的死,把江巖害到了那個地步,直接去了魔教。 她也萬萬想不到,救活自己的方式,竟是用路萱萱的經脈五感救的。路萱萱在痛不欲生中死去,云瑩活了下來。 水堂主聆音閑閑道,“小姑娘,我提醒你啊,就你們正道那觀念,你回去后,不知道得受多少白眼,碧落谷的弟子吃了你的心都有。你還要回去嗎?” “……嗯?!痹片搼?,掙扎著從床上起來,“多謝姑娘救命之恩,我來日必報……” “不用了,”聆音笑得嫵媚,在小姑娘的下巴上輕輕一撩,逗寵物一樣,“你的未婚夫都賠給咱們圣教了,你那未婚夫武功那么好,我圣教得到這么大的助力,是好事啊。小meimei好走,jiejie不送了?!?/br> “……我能與江師兄見一面么?” 聆音幫云瑩傳了信。 然而一直到三天后,到茗劍派的師兄們得知師妹救活的消息、過來接人,云瑩仍然沒有等到江巖。她與師兄師姐們見了面,茗劍派的弟子們見疼愛的小師妹活了過來,心中激蕩,看對方是魔教人,雖心中怪異,卻還是道謝。 之后,數人便離去。 與魔教人告別,跟師兄師姐們碰面,云瑩卻覺得心中空了一大片。她與眾弟子走在夕陽中,牽著馬,屢屢回頭,看向身后聆音和明陽所處的高樓上。她多希望一回頭,就能看到江師兄的身影??吹剿⒃谀抢?,遠遠看她一眼。 然她一次次回頭,一次都沒有看到過江巖。 心中悲涼,低頭擦去眼淚。她知道是自己害了江師兄,她知道江師兄入了魔教,日后相見,大家就是敵對了。 她寧可自己真的死了。 她多想追隨他! 可是、可是……“師妹,別看了!師父聽到你遇難,眼睛都快哭瞎啦。咱們快回去,給他老人家一個驚喜!” “……好?!痹片撀冻龉郧赏裢竦男θ?,讓師兄師姐們放開。 她再次回頭,看一眼身后的高樓。夕陽像火一樣紅,覆蓋天邊。在那紅光爛爛中,人變得何等渺小。想看,再也看不到了。 云瑩回過了頭,伸手擦了擦眼下。 …… 至此,此事,終于落下了一段序幕。然而,卻也是剛剛開始。 四大門派,碧落谷的谷主身死,碧落谷要選新的谷主。吵吵嚷嚷,還有其他三大門派加入進來,互有支持對象對象,想從中分杯羹。碧落谷的弟子既要依靠其他三派的扶持,又得提防著那三家趁機拆了自家山谷。 然這些還沒有完。 魔教公開表示與碧落谷為敵,對碧落谷展開報復行為。碧落谷的大師兄悲憤無比,是,他師父死前,是想計劃與魔教作對來著。但那不是云門掌門不參與,碧落谷還沒來得及做什么、他師父不是就已經死了么?!根本沒對魔教造成什么大的損失,魔教這報復心,未免太狠了吧? 然魔教的報復心,就是這么狠。 之后碧落谷的弟子出行,遇到魔教弟子,必被追殺。然其他三派,魔教弟子卻不殺。 碧落谷的產業,在各地的分舵,依附自家的小門派……全都遭遇了毀滅性的打擊。 碧落谷與魔教開始了不死不休的對抗。 其他三大門派,還有武林盟,也派人來幫碧落谷。然碧落谷也不敢讓那三方太深入自家事,懷疑她們想趁機滅了碧落谷。而那三家,同時還在爭奪利益……反正一團亂,很難說清楚。 魔教也不是只針對碧落谷一個。魔教還在和魔門其他門派為戰。魔門中的門派們,原本正喜滋滋圍觀魔教和正道的開戰,誰知魔教一甩尾,直接與他們干上了,頓時手忙腳亂,暗罵原教主那個瘋子。 “大家都是魔門,何來這么大的仇怨?!你們這般行事,不怕城門失火么?!” “原映星,你太不把我們放在眼里了!欺人太甚!” “你們沒發現原教主現在越來越胡來了么?他可真是……腦子有病??!這種人,怎么當上教主的???” 但是原映星就是教主。 教中教徒,之前被原映星束了大半年,不能與正道打,都快憋出病來了?,F在原教主回教,把云門之前的那位改教義的林長老趕了回去,隔天就與碧落谷干上了。同時間,還與其他魔門打起來。這般打打殺殺的生活,太讓之前那些血性被壓抑的教徒喜歡。 原教主這種“沒理由、就是干”的作風,太得圣教弟子愛戴了。 望月……望月也挺喜歡這種作風的。不要慫,就是上!直接干脆,合她口味! 她隱約覺得圣教跟碧落谷打起來,是因為她的緣故。因為就一個江巖的話,原映星根本不在乎啊。江巖來圣教后,望月就把少年要到了身邊。知道少年的心結,望月就帶江巖,與魔門弟子們大肆殺伐。與魔門弟子們打,江巖倒是很容易接受。 望月覺得原映星變了,變得更加陰沉了。 以前原映星喜歡說說笑笑,現在,他是陰冷冷的,整天把自己關在房中,不與她說話,除了正事,他基本不談別的事。望月問過棠小玉,棠小玉說他還是頭疼,但好像沒有以前嚴重。然原映星把自己一個人關著,望月也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況且現在魔教因為開戰的太多了,時間不夠,精力不夠,她得負責西南這邊與諸魔門間的戰事,她還得幫云門、白道那邊說情……一忙起來,就是幾個月過去。 七月份晚上,望月在西南戰場。偶一夜,夢到了楊清。他對她微笑,叫她,“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