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節
更倒霉的,是有位長老就教中事務跟教主大人討論—— “教主,前圣女已經逝了有半年了。我圣教不可一日無圣女,您該選新的圣女大人繼位……” 他鼓起勇氣抬頭,看到教主微笑面孔上的冰冷眼神。神祇一般,不含任何感情。 背后玉雕虎嘯群山圍屏,前有一長約七尺的朱漆方臺。殿中空曠,光線暗,四圍有四十二盞青銅蓮花燈點亮,傳聞中性格難測的教主坐在高坐上,手摩挲著寶座上雕刻的貔貅頭像。 他有一雙冷峻的眸子,在昏暗的大殿中顯得陰晴不定,聲音也怪異得讓人難以聽出他的情緒來,“你提醒我一件事了。月芽兒身死,是因為你們內訌引起的。當時誰提議讓她去雙陽的?給我份名單?!?/br> “……教教教教主,法不責眾……” 原教主輕笑,“在我這里,法是責眾的?!蹦樕湎氯?,“怎么,長老是要為民請命,以一人之身承擔眾罰嗎?那我也不反對啊?!?/br> 這位長老出去時,嚇得臉色煞白。殿外等著向教主匯報事務的其他幾位長老見他出來,忙圍上去,看到這位長老苦澀地搖頭,紛紛一臉衰色。等新任的左護法出來,喊下一位長老進殿。這一次,是剛回來的水堂主救了他們一命,水堂主說,“我來吧?!?/br> “您請您請?!北婇L老紛紛為這位美人讓位,這個榮耀,誰想跟她爭啊。 聆音調整了下呼吸,看眼身后垂著眼無聲無息的火堂主,頗為同情他。她幾乎能預見火堂主進去后,又會被教主一頓打,鼻青眼腫都是輕微的。好歹同興一路,她也不想看這個傻子因為圣女的事被修理得太慘,于是決定自己先進去。 聆音進去后,先簡單跟教主說了番圣女在云門的事,試圖用這個消息,讓原映星的情緒平穩些,再說別的事。然她抬頭看,卻看不出原映星的表情與先時有絲毫緩和。頓一頓:我理解錯了?教主并不像我以為的那么在乎月芽兒? 原映星正手撐著頭,無精打采地聽聆音絮叨。好容易聆音看他不感興趣,小心轉了話題,“我想向教主申請,拿活人做醫術上的實驗……” 原映星的眼皮撩開,有了興趣,“拿活人做實驗?” “是,”聆音說,“之前我都是在死人身上做實驗,有些效果出不來?,F在想把活人拉過來,教主用不上的人,都可以給我?!?/br> “像你之前那樣開腔破肚么?”原映星笑問。 看出教主很感興趣,聆音松了口氣。在此時,天下行醫者,都是自行琢磨研究,少有拿人試藥之說。在朝廷那里的酷刑處,拿人試藥,都是一種可怕的刑罰。然而在圣教這里,水堂主聆音,是一直用死人來試用她的藥物的。正因為拿人做實驗,她的醫術,才遠非正道那邊可比。 人之發膚身體,對時人而言格外重要。人人講究死后罪免,開腔破肚屬于可怕的受人唾棄的行為。圣教的許多行為,都受白道那邊的不恥。然而從圣教流出去的藥,也沒有見這些正道之人拒絕使用。 聆音覺得好笑,白道人只接受她試驗之后的溫柔結果,而要殺掉她其中的辛苦過程。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呢? 聆音并不看好圣教與白道的合作。 況且現在,聆音變本加厲,要用活人做實驗。原映星還很感興趣,批準了,并笑瞇瞇說,“我能加入其中嗎?” 聆音連忙道,“教主喜歡的話,隨時可以過來?!比凰活D,還是提醒教主一下,“教主,我們要是跟云門合作的話,云門那邊,必然要求我們停止這種拿人做實驗的事。他們白道的人,都接受不了這個。那我的實驗怎么辦?” 原映星沉默了一下后道,“你先做著。到時候再看?!彼南?,圣教的問題太多了,哪里是一個醫術上的分糾能說清楚的。 他們正說此事時,左護法進殿,遞給原映星一張卷著的紙筒,“屬下在半路上截的信,看到下方有給教主的標志,屬下便拿來請示您?!?/br> 原映星依然是那副沒有骨頭般散漫的坐姿,閑閑地打開紙筒,果然密密麻麻,是一封書信??赐晷?,他笑了笑,“云門九月中旬有門中大典,到時幾大門派都會前去慶祝。那我便也起行,去云門走一趟吧?!?/br> 正式跟云門談判雙方和解并合作的事。 聆音微訝:她前腳回圣教,教主后腳就收到云門的情報了?這速度……“教主,您在云門有內應???” 內應都能內應到云門內部去,比教中情報網收到的消息還要早,不愧是他家教主! 原教主揚揚眉,似笑非笑地說,“是姚芙給我的消息。我認得她的字跡。難為她回到了云門,還跟我報信。雙面細作,做的不錯。我饒她一命,她的作用,終于在這個時候體現出來了?!?/br> 殿中其余二人皆不敢開口回話了—— 姚芙? 那個出身云門,跟自家教主關系匪淺的姚芙? 教主和姚芙的關系,他們一貫不敢多說多問,現在就低著頭,當作沒聽到了。而他們的教主,已經起身,準備安排好教中事務,親自帶人前往云門,參加云門的門中大典。 這時候的云門側殿,楊清進去時,正聽姚芙在和掌門爭論什么。楊清過去時,姚芙被掌門瞪了一眼,不耐道,“好了姚丫頭,魔教的事情你不要再提了,莫讓清兒看了笑話?!?/br> 轉向他們兩人,細細囑咐道,“這次門中大典,幾大門派都發了請帖,一些小門派要請帖的,你們也去處理了。這次門中大典,最重要的,是將你二人介紹給天下英雄?!?/br> “清兒之前幾年因為那魔教圣女的事,一直不便出面。雖然幾家私下里都認識你,但是明面上,從來沒有讓你代表云門的身份,與長輩們見面。這次你領著姚丫頭,認認人。你們兩位長老,也該是出山的時候了。莫要日后行走江湖,無人認識你們?!?/br> 楊清拱手,“是?!?/br> 姚芙在他身后淡著臉,也拱了拱手。說完這個,姚芙又跟掌門說,“我想去教習弟子武功的事……” 掌門這次笑容慈祥了,“姚丫頭多年不在山,你有這份心,師伯是很高興的。如果你不覺得事務繁多,還想為我門派調教弟子的話,那你就去吧。我云門,正是需要你這種一心為門派考慮的人?!?/br> 楊清側了頭,深深看姚芙一眼,似訝,“門中大典前的事務繁瑣,師妹還想去教弟子習武?” 姚芙點了下頭,怕這位師兄多想,解釋道,“我多年不在云門,云門照顧我良多,我卻未曾為門派做些什么。有此機會,便想近些力?!?/br> 楊清笑了笑,跟掌門說,“既然師妹都有這份心,我這個師兄只躲懶,頗為慚愧。我便也抽些空閑,和師妹一起,教授弟子們課業吧?!?/br> 他們指的,對象都是外門弟子。通常內門弟子都有自己的師父,用不著他們插手。只有師父不在的內門弟子,才會請教他們這些長老。 楊清此舉,讓掌門欣慰。先前楊清非要娶一個村姑,掌門為難十分。后楊清突然想通,不再提娶那位楊姑娘的事。掌門等了許久,都沒等到下文,慢慢地也放下了心?,F在楊清又成了以前的楊清,掌門連連點頭,心中自豪。 再有旁人前來請教掌門俗事,楊清與姚芙二人,便退了出去。楊清并不與姚芙說話,神色淡淡,倒是出門后相別之際,姚芙忽然側了臉,看著他淡聲道,“師兄聽我教授弟子課業,就說自己也要去。這是什么道理?師兄這么不放心我?怕我有損云門的利益?師兄是看我在魔教呆了幾年,便不信任我了嗎?” 楊清微微笑了笑,“師妹自己心中明白?!?/br> “我心中不解,”姚芙冷淡看他,“求師兄解惑。師兄到底是為何,處處針對于我?自我回到云門,便能看到你處處對我的排擠和壓制。在山外時,還不曾如此。師兄自己也并非行的端做得正的人,這般對我,是否是心虛?” 楊清見她目光凜冽地看著自己,卻并沒有受她影響,只道,“外門弟子,人實在是太多了些,水平差距太遠了些。我這么說,師妹你聽懂了嗎?” “……!”姚芙眸子驟縮,身子繃直,警惕地看著這位師兄。 原書中的真正男主啊。 果然她做什么,都逃不過他的眼。 外門弟子人多,水平參差不齊,方便她做很多事。云門弟子的核心是內門,但數量最多的,是外門。如果外門弟子出狀況,簡直比內門還要復雜,難以查出來。姚芙想在外門弟子中,散布一些有利于魔教的事,讓弟子們扭轉對魔教的看法;她還要跟原映星傳信,隨時跟他報告云門這邊的情況。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事,內門弟子知道的關于魔教的訊息較多,她安排起來束手束腳;但外門弟子本就信息少,吩咐起來,也不會多想。 楊清現在,就指出了她這個想法,讓姚芙臉色蒼白。 楊清說,“師妹不必這么緊張,起碼現在,我與你是站在同一方的,我也希望促成云門和魔教的合作,所以我并不會阻止你。你只要注意好其中分寸,不要太過損害我云門的利益便罷?!?/br> 姚芙低下眼,心想:云門的利益?我并非是你們大世界的人,善惡于我有影響力,你們的正邪分類,對我卻沒有束縛。我想過了,我欠原映星良多。我要償還他,即便你是真正主角,我也要助他,打敗你。 楊清又道,“還有一事,外門弟子中的乙班,我希望你永遠不要沾上,湊過去?!?/br> 姚芙挑了挑眉,看到有位長老過來,不便多說,就拱了拱手,答應離去。等她回去后,從外門長老那里取來弟子的名冊,在乙班那里翻到“楊望月”的名字,她才若有所思,明白了楊清的意思:楊清是希望她不要出現在望月面前。 姚芙一頓,再頓,后心情復雜。 她覺得這位師兄,其實本來并不打算管她在外門的事。她已經跟原映星傳過一次消息,如果楊清能猜到她在外門的齟齬的話,必然也能猜到這個。但是楊清并沒有說什么。說明他不在意。 他在意的,只是望月。 因為不想她與望月見面,他才答應回去外門教授武學,讓他自己忙碌多一分。 那楊清去外門,到底是為了監視她多一些,還是為了望月多一些呢? ……恐怕,是后者吧。 姚芙手撐著額頭,心中苦澀,想到:前后兩個與她有密切關聯的男人,都與望月有糾紛。比起她,他們都更向著望月多一些。 她是哪里做的不好嗎?她自認對不住原映星,卻沒有對不住楊清過。然而,一個兩個,都在防她。 原映星也罷,青梅竹馬。楊清身為正道人,都寧可向著一個魔教妖女,反對她這個師妹提防再提防,實在讓她,讓她……讓她無話可說。 當姚芙與楊清愿回外門教弟子功課的消息傳去外門時,望月在與其他兩名女弟子在換房舍。外門弟子的房舍,都是兩人同一間。望月跟方如怡分到一間,蔣雨是最后招進來的小弟子,房舍不夠,單獨分了她一人一間,還是離習武堂最遠的房舍。常年沒人住,屋子偏潮,屋頂漏雨,墻壁不實,木床塌陷。屋子里光線也不好,進去黑漆漆的。蔣雨一看到,都快哭了。 中午幾個女弟子一起用膳時,聽到蔣雨房舍的條件,都頗為同情她。安慰道,“別擔心,你跟長老申請,他肯定會叫人幫你修葺屋子的?!?/br> 蔣雨仍然不開心,悶悶道,“但是我一個人住,離習武堂那么遠。等我過去后,恐怕都沒人了?!?/br> 女弟子們嘆口氣,這就沒辦法安慰了,只好說讓她等等吧,等有女弟子下山、或者明天招收新弟子,她的情況就不會這樣了。 望月正被云嵐等幾個內門女弟子領著,也過來用膳。聽她們在討論房舍,心中一動,湊過來,手搭在蔣雨肩上,輕快道,“這有什么?我天生不怕遠不怕寂寞,我與你換房舍可好?我跟方師姐是一間的?!?/br> 蔣雨訝然抬頭:萬沒有想到這個年紀比她還要小的師姐,會主動與她換房舍。 周圍女弟子驚訝,勸說了幾句后,沒有勸服望月,反倒讓蔣雨握住望月的手,感激不已:她來云門,本就想好好習武,以后要重振自己武學世家的家業。她與別的弟子都不一樣,她身擔重負。房舍偏遠又舊陋,心中失落無以復加。望月此次,可稱得上是雪中送炭。 望月在蔣雨等人眼中,已經是一等一的好人了。 連方如怡都有些感動:這個傻師妹,太善良了。 望月笑嘻嘻,接受了他們的恭維。她才不傻,跟方如怡同住一屋子,還不知道多少秘密得被看去呢。楊清都不能過來找她了。一個人住,多自在。偏遠點好,她就喜歡偏遠。要是離云門內門太近了,望月反而要發愁呢。 用過膳后,眾人就幫她們換房舍。 忙碌到傍晚,才聽說柃木長老要和姚長老一起,重新開始教他們外門弟子習武。長老過來通知他們,讓他們沒事就去后山聽課。只是兩位長老在忙門中大典的事,也不是每日都過來,能不能碰上,看各自的緣法吧。 眾人熱烈討論起柃木長老的風采,還有姚長老人盡皆知的八卦來。 望月轉了轉眼珠,對楊清的心思,若有所覺。 與眾弟子分開后,其余人都是三三兩兩地回房,只望月是獨自一人。臨別時,蔣雨又對她大大感謝一番,聽說她喜歡吃甜食,連連保證每天都幫她準備,讓望月頗為受用——管她是出于什么原因考慮呢,她總歸是做了好事。蔣雨就該謝她。 她回去自己的房舍,重林過后,沿著小徑走,遠遠就看到舍中亮著燈火——咦? 望月推門而入,看到白衣青年站在墻邊,手扶著墻壁在摸索。聽到開門聲,楊清道,“你這里的屋頂和墻都有些問題,早些請示長老,讓他幫你修一修?!?/br> 望月眼睛在屋里一掃,看到桌上的食盒。她過去打開,看到是一盒糕點,唇角帶了笑。又走向楊清,從后跳上他的肩,摟住他笑吟吟道,“不想讓別的男人進我的屋子。你幫我修好不好?” 楊清笑一下,“我沒時間?!?/br> “我不急啊?!?/br> “……好吧?!?/br> “師叔,謝謝你帶糕點給我,我好喜歡的?!?/br> “不用謝?!?/br> 楊清將她從自己肩上推下去,蹲在地上,看墻面上的裂縫。他垂著眉眼蹲在那里,看起來是真的打算幫她修補屋子了。 望月蹲到他旁邊,楊清在看墻,望月則在看他。少女手托腮幫,好奇問,“聽說你本來不想教外門弟子課業,現在又過來教了,是來教我的嗎?” “不是,”楊清頭不抬,“只是湊巧?!?/br> 望月哼一聲,才不相信他的托詞,“我知道你是想天天看到我,才過來教課的。但是你看到了,我這里離習武堂好遠,恐怕不能每天過去。你見不到我,不要傷心哦?!?/br> 楊清笑了下,“這有什么好傷心的?!?/br> 他手一寸寸摸著墻,在感受其中的縫隙。面前有面墻,心里也產生一面墻,相互對比,思索怎么幫望月這里來補墻。望月看他與她說話心不在焉的樣子,自己卻一點都不生氣,她嬌嬌道,“楊清,你對我真好啊。你能永遠對我這么好嗎?” “能啊?!彼廊宦唤浶?。 望月彎眸笑一下。 楊清許久沒聽到她說話聲,他習慣她在他忙碌時,跟他嘰嘰喳喳。她突然不說話,他就有種微妙感。抬頭,便看到望月似笑非笑的面孔。當然,在他抬頭一瞬時,望月立即整理自己的臉部表情,只是還被楊清看到了。 楊清扶著墻的手指僵了一下,問,“笑什么?你不相信我,覺得我是在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