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他坐在桌案前寫東西,筆墨紙硯,一堆書冊,全擺在他面前。 他戴著面具,穿勁身黑衣鑲金絲。在流光中,望月看到他袖上的金色暗紋,暗紋頂出,他握著長毫的手又是修長,又是骨節漂亮。面具蓋住了他的臉,卻蓋不住他周身優雅清貴的氣質。 剛一個側影,便覺得好看。 望月在門口站著,才對刺目陽光看順眼,那邊坐著寫東西的青年,就放下筆,站了起來,走過來,對她行禮問候。 望月這次看到,黑金衣料,襯得他的身形也是秀頎清逸,端和華美。 素來知道水堂主聆音喜歡收集美男,望月卻一直對此敬而遠之。她覺聆音葷素不忌,收集的美男往往只有皮相,沒有內涵。這樣的男人,根本經不起欣賞。圣女望月往往只看一眼,就會沒有興趣地移開視線。 但是這一次,這個走過來的面具青年,還沒有看到他的臉,望月就被他的身形氣質驚艷了一把。 她問,“你叫什么?” 青年抬起面具,搖了搖頭。 她再問,“啞巴?” 青年遲疑了一下,點頭。 “為什么戴面具?” “……” “哦,忘了你啞巴了。你毀容了,怕嚇到人?”望月自行給出解釋。 青年默認。 望月看著他的目光,就有點同情了,“你、你是被聆音發配過來干重活的吧?你毀了容,在她眼里,就沒有利用價值了?!?/br> 青年繼續默認。 望月一時唏噓,覺得這樣的絕色,即便沒有臉,被聆音隨意丟出來,也是暴殄天物。她難得動了惻隱之身,再次見到聆音時,便問起這個青年,說,“你若是覺得他無用,把他給我吧。我來重新安排他?!?/br> 她這樣說的時候,面具青年就立在同一間房中,她大大方方地說出來,并沒有避諱。 水堂主怔了一怔,往她身后的人身上看了一看,似笑非笑,“圣女大人這么快就移情別戀了?才見了一面?” 望月隨口道,“只是可惜他懷才不遇罷了。移情別戀這種話你莫要胡說,我可是勵志要嫁給楊清的?!?/br> 這時候,距離她第一次遇到云門楊清,才過了不到一年。正是圣女望月情思寄托最為深重的時期。 她覺身后目光盯著自己,也許是被人看多了,望月并沒有放在心上。 就是一個看得過去的毀容男子而已。水堂主拒絕,說他在手下處理事務很好、有大用后,望月也沒有太糾結,問了幾句聆音的身體狀況,詢問她什么時候能回去圣教,就把這次偶遇丟去腦后了。 在望月殘缺的記憶中,勉強能拉出來的,是在水堂主下山后,自己便時常能遇到這位面具青年了。 水堂主荒唐,素來不喜處理自己手中的事務。她一直在尋找能幫自己做事的人,但如果有這種人在,為什么是她當堂主,而不是人家當堂主嗎?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完美解放水堂主,讓水堂主不用cao心自己手中的瑣事,瑣事就已經處理得漂漂亮亮,讓她一點心不用cao。 面具青年大約就是水堂主一直找的這個人。 聆音見獵心喜,即使這個人日日戴著面具,她也用的很放心。水堂主被解放出來后,常與圣女望月打交道的,就是面具青年了。 望月常能碰到他。 或是偶遇,或是面見。 他沉默而低奢,像暗夜中綻放的郁金香,馥郁芳香,卻無人能與之交流。 望月對他很有好感,又覺這樣一個毀容的啞巴,在聆音手下很不容易,便也時常關注他。 某一日,她在圣教中散步,竟見到一個戴著一頭銀飾的苗疆姑娘,站在花叢中,擋住迎面而來的面具青年,笑盈盈取出一枚荷包,要送給他。 青年微愣,推手拒絕。 圣教的妖女向來大膽開放,嬌滴滴道,“阿哥,你做什么這樣推來推去?meimei喜歡你,想跟你湊一對。meimei看我們挺合適的啊?!?/br> 青年忽地回頭,看到身后的圣女望月。 那名小妖女也愣了一下,在青年請安后,也跟著拜見圣女。 望月輕笑一聲,路過青年身畔時,低聲,“倒是我多慮了。原來你的行情這么好?!?/br> 即便毀容,即便不說話,圣教中也多的是姑娘歡喜。能發現青年掩藏在容貌下的能力的人,并不是望月一人。之后,望月又遇到過好幾次有人給他塞紙條,送荷包,摘鮮花。 她笑嘻嘻地在后面看著,問,“為什么不接受?哪里條件你不滿意?有說得上的條件,我來給你介紹。我圣教美女眾多,不信解決不了你的問題?!?/br> 這個時候,兩人已經能就著簡單的手語交流了。他擺了擺手,指了指不遠處的圣殿,低下了頭。 望月挑眉,似笑非笑地故意曲解他的話,“哦,圣教的你都看不上眼的話,我們可以去白道搶。從云門到碧落谷,四大門派,喜歡哪家的女俠說一聲。你家堂主不給你做主的話,來找我?!?/br> 面具后,他似無奈笑了一笑。 望月看著夕陽落在他身,輕輕晃了晃神,低喃,“你多幸福,看不看上的,都有人追你。我追人追去云門,人家根本不見我?!?/br> 身后的青年,做了個手勢,“也有喜歡您的?!?/br> 望月扶了扶耳邊垂發,漫不經心,“誰?” 揶揄中,幾分挑逗。 她再笑,“你?” 她直直看著對方,對方垂下了眼。 沉默中,他躲開了她的視線。 望月一直當這個人不會說話,很安全。當遇到他時,不管他是偶遇還是故意,她都會停下來,跟他說兩句話。時間長了,火堂主遲疑說,“聆音手下的那個山秀,總是能碰到您,他是不是喜歡您???” 望月笑而不語。 她也有這種感覺。 不然,一個堂主派出來做事的,怎么能一次又一次地碰到她呢?在圣教,圣女望月地位極高,幾與教主平起平坐,幾位長老、護法、堂主、舵主,全都要聽她的差遣。而這所有的人中,并不包括堂主手下的一小小下屬。 不過望月并不反感這種相遇。 那時是她最惝恍的時期。 昔日與她青梅竹馬的人,對一個陌生姑娘重回少年生了興趣,日日與她離心;看上了眼的男人,日日在那云門深處,根本不讓她碰一面;教中事務也多,也有爭斗,即便是一心為圣教,望月也有煩悶的時候。 有人安靜地坐在一邊,看著她,陪著她。因不會說話,所以這樣安全。 望月是需要這么個人的。 她只是對他印象不深刻罷了。 有半年多的時間,望月常與此人打交道。她想兩人關系就會一直這么不冷不熱下去,她是不會垂憐看他的,只待等著他對自己的感情慢慢消磨掉就是了。圣教仰望喜歡圣女的人很多,卻是無人敢大著膽子追慕圣女的。 人人都知道,圣女看上了一個白道的俊才。若是拿不下,別的可能,圣女都不會考慮的。 望月對山秀的記憶,有兩件最關鍵的事。 第一次是他們相遇,他坐在陽光中的樣子,驚艷了她; 第二次是他們分離前夕,她與他在山中并肩而坐,她靠著他的肩睡了一晚,天亮后跟他一起看了日出。 第一件事導致了她對他的關注。 第二件事導致了她對他的上心。 中間林林總總,望月的印象卻都不太深。都需要很用力的、很努力的去想,才能記得,他大約是常出現在她左右。也就這樣罷了。在之后很久想起來,望月能記起來的片段,就是開始和最后。 他給了他一個足夠驚艷的開頭,也給了她一個足夠深刻的結尾。 第二件事的開端,是緣自一次與白道人的糾紛。他們被圍困在一座山中,原本沒有那個面具青年,卻是在傍晚時分,他一人從外圍中突襲而出,說是奉水堂主之命,給他們這些圍困的人送些藥,并說第二日,圣教中圍救的人就會過來。 火堂主盯著他修長的身形,冷聲問,“你一個人,就能從白道的圍殺中輕而易舉地進來,還不被他們發現?” “有人幫忙引路?!彼鍪謩?,很是坦然。 “你既然能偷進來,身上一點血跡都沒有,你沒有與白道中人動手?你沒有殺幾個人?” “未免打草驚蛇?!?/br> “你……” “行了,”望月淡淡看一眼滿臉懷疑的火堂主,平靜說道,“圣教的人,也有不喜歡打殺的。尤其是聆音手下的,你更該理解才對?!?/br> 火堂主一時沉默。 圣教中有與白道結仇、不死不休型,也有被世道逼進來、本身卻并不喜歡殺戮的。圣教混亂,唯一的好處,就是海納百川,這里任何人都能接受,只要你愿意來,能在這里生存下去。哪怕是白道人進來想當臥底呢,你有這種全頭進全尾出的本事,就來唄。圣教的混亂,導致它很難被白道教化,作為圣女,望月也不怕什么。 哪怕姚芙一直想經過原映星之手,改變圣教,不也沒成功過嗎? 暗夜中,一眾人被困山間,山秀帶來了清水、干糧,還有藥材,算是甘露之喜了。 望月很滿意,火堂主明陽跟在她身后,望一眼那邊被圍著的青年,低聲,“聆音手下,不應該有武功這么好的人?!?/br> 望月沉默。 是的,水堂主聆音以醫為主,她的手下,皆是醫毒這一脈,沒有武功好到能突破重圍的。 望月說,“下了山再說吧?!?/br> 現在實在不是鬧內訌的時候。 山秀將食物與水分給眾人,即便火堂主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他也沒有對此為難。望月只是在一開始在旁邊看了看,看他們分食時,就自動走開,尋到一處藤蔓山壁,靠著休息。 黑暗中,她靜靜地為明日突圍而出思索計策。她向來不喜用腦,只是為防萬一,作為這里地位最高的人,仍要為下屬們多想一想。 不知多久,旁邊有男人身上的氣息落下,她側過頭,看到青年坐在她旁邊,遞給她干糧。 望月搖了搖頭,卻借著微光看他,看他黑色錦衣,青玉腰帶,坐在旁邊,肩膀平窄,靜如山岳。 面具連下巴一概遮住,卻看到他的喉結,光潔的脖頸,一徑沿緊實的衣領往下走,線條美好。在近乎禁欲的清冷中,自帶有一份溫柔的美好,在寂靜中,讓人看著無端歡喜。 望月見過的高嶺之花般的男人太多,但像他這種,俯眼紅塵、抬眼云煙,溫和又清澈,清亮又明凈的人,無關容貌,真是很好看。 她從他身上學到的,是好看有時候無關容貌,只是一個儀姿儀容,你就覺得他最好。 望月看著他,就像是魚看到水。 他讓她怔然出神。 他突而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一塊軟糖,遞給她。 望月眼珠子一轉,噙笑俯身,舌尖在他手上一舔,柔滑的舌頭卷去了那塊糖。 他的手心一顫,在她碰到時,就往后縮,被望月伸手,抓住他修長的手指。深夜中,她微微笑,“躲什么?吃你一塊糖而已,要了你的命?” 他喉結動了動,望月覺得他幽靜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并沒有在意。 望月嚼著口中的糖果,心想真是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