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馮瀟倒是沒有再強求著坐起來,只是睜眼朝她淡淡一笑:“昨夜我昏了過去,不知后來發生了什么,公主沒事吧?” 周青青搖頭:“昨晚多虧得馮將軍替我擋了一刀,這份恩情青青定然銘記于心?!?/br> 一旁的郭槐站起來,面無表情道:“將軍,小的出去了,您好好養傷,千萬別牽動傷口?!?/br> 馮瀟淡淡點頭。 郭槐又意味不明看了眼周青青,折身離開。 周青青在榻邊坐下,還想說一番感恩戴德的話,但還未開口,馮瀟已經輕笑著道:“公主言重了,保護公主到西京,是在下的職責。若是公主在路上有個什么三長兩短,我這個副將也沒臉回去見王爺?!?/br> 他語氣輕松,嘴角帶著幾分笑意,那蒼白的臉上便多了一絲溫度,更顯清風霽月的俊朗。 周青青恍然想起昨晚,劫匪從空而降,那把寒光凜冽的劍,直直刺向自己時,忽然擋在自己身前的溫暖。 她對這位西秦將軍,知之甚少,可那兇險時刻的溫暖和篤定,卻十分真實。尤其是當心有余悸的驚恐消失,那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便開始悄無聲息的蔓延。 周青青看了眼馮瀟,不動聲色地嘆了口氣,道:“聶勁已經帶人去剿匪,相信馮將軍這一劍不會白挨?!?/br> 馮瀟微微蹙眉:“聶護衛去剿匪了?” 周青青點頭:“已經查到昨夜那伙劫匪來自附近的龍云寨,為替我們秦周雙方死去的六十多個將士報仇,也為日后過路商客安危,端掉這窩匪寇勢在必行?!?/br> 馮瀟輕笑了笑:“相信以聶護衛的本事,要拿下這些匪寇不是問題?!?/br> 他剛剛說完,忽然難受地喘了兩下,周青青趕緊道:“馮將軍莫再說話,好生休息?!?/br> 她說著站起身,準備離去,卻又在看到他額頭散亂發絲時,鬼使神差一般,伸手替他拂了拂,指尖溫熱與他冰涼的額頭相觸,榻上人漆黑如墨的眸子,看向上方的人,兩人俱是微微一怔。 周青青幾乎是有些驚慌失措地離開。 賬外日頭正盛,烈陽下的營地,仍舊一片狼藉。她這才驀地徹徹底底回到現實,少女思春,委實不適合她這個十六歲待嫁的和親女。 ☆、第十二章 隔日午時過后,烈日高照,周青青躺在賬內本打算小憩,可聶勁未歸,她雖困意難耐,卻如何都睡不著。 輾轉反側半響,耳畔驀地隱隱有馬蹄聲傳來,她心里一驚,想著許是聶勁歸來。 果不其然,不多時,外頭響起陳將軍欣喜的聲音:“公主,聶將軍剿匪成功,已經回來了?!?/br> 周青青唇角上揚,一骨碌從榻上豎起,笑著跳下來,幾步走到門口,掀開簾子,往龍云山方向看去,只見午后艷陽之下,一隊人馬正浩浩蕩蕩瀕近,卷起漫天塵土。 她明明記得昨日聶勁出去只帶了兩百人,今日回來卻像是多了好些,竟像是凱旋而歸的大軍。 她走出營帳,笑著跟陳將軍一道朝那邊迎去。走了兩步,余光無意瞥到旁邊幾丈之外的營帳,馮瀟在郭槐的攙扶下,從里面走了出來。 周青青轉頭看過去,馮瀟恰好也朝她看過來,兩人目光交匯,馮瀟嘴角微揚,朝她點點頭,輕笑了笑。周青青勾唇淡淡一笑,挑挑眉大步朝聶勁的方向走去。 聶勁帶著人馬已經在營地外停住,他一身風塵仆仆,卻又精神奕奕。離開疆場多年,這場剿匪,許是讓他找回了些戎馬征伐的快意。 他從馬上跳下來,一手拉著一根粗繩,那繩子另一頭綁著個蓬頭垢面的男人,身上衣服破爛不堪,露出的幾節皮膚,布滿了淌著血的傷口,有好幾處連rou都翻出來,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頭。 他被聶勁扔在地上后,便不再動彈。聶勁也不多語,直接拖著繩子,將人拖到幾人面前。于是那地上又是長長的一道血印。 聶勁將人拎起來,想要他跪下,但那人卻似乎也是個血性漢子,傷痕累累也卯足勁,不肯就范。聶勁冷笑一聲,一腳踹在他膝窩,那人終于還是跪倒在地。 聶勁朝跟前幾人看去,一張剛毅的臉面無表情,冷冷開口道:“這就是龍云寨寨主,傳說中的黑面閻王?!?/br> 站在中央的郡守微微躬身,朝地上那人看去,似是想看清他模樣,卻見那人一雙發紅的眼睛,從額前散亂的頭發里露出兩抹狠厲的光,如同林中兇獸一般,嚇得他后退了兩小步。 為掩飾窘態,郡守大人拍手笑道:“聶將軍好本事,這擾民多時的閻王,終于叫你給逮??!” 那人微微抬頭,又一個刀眼朝他射過去。 郡守喉嚨做了個吞咽的動作,須臾后才又提高聲音,虛張聲勢道:“好你個黑面閻王,秦周兩國和親隊伍,你也有本事搶?是嫌活得太久么?” 他話音落,馮瀟捂著肩頭的傷,從后面慢慢走了上來,立在周青青邊上,輕飄飄看了地上那人一眼,不緊不慢道:“這就是前日那劫匪的頭子?” 那人聞聲,轉頭看向他,默了片刻,冷哼了一聲道:“我黑面閻王行走江湖十余年,今次栽倒你們這些官府人手里,老子無話可說,要殺要剮,隨你們!” 聶勁道:“別在這里逞英雄,你還有十幾個兄弟在我們手里,如果你實話實話為什么襲擊和親隊伍,我可以考慮留他們一命?!?/br> 那人聽罷,卻仰天大笑起來,笑聲凄厲,幾近劃破蒼穹。笑夠之后,忽然神色一變,大吼一聲,身上的繩子竟然被震斷,而他人則憑空躍起,直直朝幾步之遙的周青青撲去。 這人武功高強,用盡全力最后一搏,手呈虎爪,又快又準,眼見就要扼上周青青脖頸。 好在還是遲了一步,只聽碰的一聲巨響,在他碰到周青青之前,聶勁的劍已經飛速落下,那只手被從肘處斬斷,滾落在地,那人也因吃痛倒在地上,痛苦地嗷嗷大叫。 周青青趔趄地退后兩步,暗吁了口氣,看著地上抽搐的人,怔了片刻,反應過來,問道:“你們不是為財?而是想殺我阻止秦周和親?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此言一出,周圍幾人都有些愕然。 地上的男人捂著流血不止的斷手,仰頭看向周青青,張狂大聲笑道:“反正老子是將死之人,告訴你們也無妨。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老子姓駱名長景,蜀中駱氏族人,十八年前慘死西秦刀下的蜀王駱敬,乃我義兄。當年西秦攻打蜀中,南周故意延緩援軍,害我們蜀中駱氏被滅族,西秦和南周都是駱氏不共戴天的仇人……” 說到這里,他重重咳了一聲,吐出一灘鮮血,喘了兩口氣,又大笑起來:“天道輪回,你們秦周都會遭到報應的!” 郡守氣得臉色發白,跳起來指著他道:“駱氏當年擁兵自立,不服朝廷管制,被西秦滅掉是咎由自取。你這個駱氏余孽,興風作浪這么多年,竟然還有臉說這些!” “余孽???”那人大笑,笑聲滿是譏諷,只是笑著笑著,聲音越來越弱,漸漸沒了聲響。 郡守見他斷了氣,方才放下心,哼了一聲,又朝聶勁道:“聶將軍,那其他人怎么處理?全部殺掉?” 聶勁道:“在下只幫忙剿匪,至于這些活捉的匪寇如何處理,大人自己依據刑律定奪就好?!?/br> 郡守點頭:“這次多虧聶將軍幫忙,不然不知這窩匪寇,要為非作歹到何時?!?/br> 聶勁淡淡搖頭,目光瞥到一旁臉色蒼白,搖搖欲墜的馮瀟,眉心微蹙,低聲道:“馮將軍傷勢如何?” 馮瀟淡淡掃了地上那人一眼,搖頭勾唇笑道:“沒什么大礙,即刻啟程也無妨?!?/br> 他身旁的周青青微微轉頭,目光落在他蒼白的臉上,又飛快收回,皺眉再看了眼地上已經斷氣的土匪頭子,轉身回了子賬內。 聶勁想了想,跟上了她。 前日加上剛剛,他算是在自家小姐面前,兩次大開殺戒。心中不免惴惴不安。他出身軍中,殺人對他來說,早就習以為常。但他家小姐雖出身將門,卻自小長在大宅內,哪見過這種血腥,只怕是被自己嚇得不輕。 “小姐,你沒事吧?”聶勁走近營帳,試探問。 周青青不以為意地笑了一聲,搖搖頭,轉身抬頭看他,見他一張冷硬的臉上,還沾著干涸的血跡,這才想起來問他:“你受傷了?” 聶勁搖頭:“一點皮外傷?!?/br> 他皮糙rou厚,說是皮外傷,周青青也就不再擔心。思忖片刻,又問:“阿勁,蜀中駱氏一族的事,你知道多少?” 聶勁想了想,道:“我確實聽說過一些,不過時隔十八年,許多事也是以訛傳訛。駱氏一族當年繁盛一時肯定不假,被西秦滅族也確有其事。至于當初南周朝廷援軍姍姍來遲,到底是皇上想借西秦之手滅掉駱氏,坐收漁利,還是事出有因,就不得而知?!?/br> 周青青若有所思點頭:“我也聽過一些蜀中駱氏的事,若當真是這樣,秦周兩國對駱氏一族來說,確實是有不共戴天之仇,想來是希望兩國打個你死我活。前日晚上襲擊營地,估摸著是想刺殺我這個和親公主,阻止兩國和親?!?/br> 聶勁道:“好在這些余孽也只是茍活于世,不成氣候,否則后果不堪設想?!?/br> 周青青勾唇一笑,戲謔道:“指不定還有其他駱氏族人存活于世,這些年正臥薪嘗膽,等著同秦周兩國尋仇呢!”說罷,她秀眉微蹙,打了個呵欠,往后重重躺倒在榻上,閉上眼睛道,“這兩日幾乎沒闔眼,得好生補上一覺,明日咱們就啟程趕路,早早抵達西京,大家好都安心?!?/br> 許是疲憊至極,她話音剛落,已經如安眠的幼獸一般,發出沉沉的呼吸。 聶勁看著床上因為舟車勞頓,瘦了幾分的少女,低聲笑了笑,折身出了氈帳。 ☆、第十三章 經歷這場匪寇風波,余下路程便再順暢不過。尤其是過了金州,進入西秦,從此便風平浪靜。惟獨不太平靜的是,馮蕭的傷勢,一直反反復復,直到臨近西京,才算真正好轉起來。 顯然馮蕭在西秦的分量舉足輕重,而且在這些將士中頗有威望,受人愛戴。這一路下來,周青青無論是坐在馬車里,還是躺在營帳中,總能聽到西秦小兵,表達他們對馮將軍傷勢的擔憂,甚至在夜晚的時候,這些士兵們還會對著月亮祈福,虔誠之心令人動容。于是她這個被馮蕭以命相救,卻只象征性探望過他兩三回的南周公主,被襯得冷漠又涼薄。 和親大軍雖然半途折了幾十將士,但余下也還有兩百多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恰好能讓周青青這個南周公主,與西秦副將馮蕭,不論是在趕路途中,還是扎營休息時,都能隔著一段你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你的距離。這對于周青青來說,真是再好不過,之前那點莫名生出來的少女情懷,也就隨著西京漸近,而淡了下去。 作為一個受過三綱五常三從四德教育的南周皇室宗親之女,周青青并不喜歡自己那對著陌生人冒出來的陌生情懷。雖然這盲婚啞嫁并非她所向往,也不知等待自己的武王秦禎,到底是個什么樣的男子,但她明白這場和親,便是她塵埃落定的余生。 伏暑之后,和親隊伍終于抵達西京。同為都城,西京和周青青生活了十六年的金陵,倒真有幾分相似之處,同樣的車水馬龍,店鋪林立,酒肆勾欄也是應有盡有。 不過跟南周大為不同的是,當這支浩浩蕩蕩的和親隊伍,被西秦在城門外恭候多時的皇家軍,迎入城內后,街道兩旁看熱鬧的百姓,卻與南周截然相反。 當初周青青離開金陵遠嫁和親,南周百姓將其視為巾幗英雄,南周救星。又是投擲瓜果,又是高聲頌唱,估摸著許多百姓家中,長寧公主這個名字已經被供奉了起來,每天燒香朝拜。 而西京百姓見著南周和親公主進城,雖然看起來跟當初南周人一樣激動,卻跟欣喜沒有絲毫關系,因為他們的激動是因為憤怒。 當初西秦選擇與南周議和,不用再打仗這件事對西秦百姓來說,自然是也是好事。但他們無往不克的戰神武王秦禎犧牲自我和親,娶的卻是南周定西郡王的女兒。 定西郡王對于西秦百姓來說,就是那殺人不眨眼的閻羅王,西京長街兩旁的百姓,有多少人的父叔兄弟,曾在疆場一去不歸,有多少成為周灝大軍之下亡魂。定西郡王是西秦仇恨的敵手,即使多年過去,也不能改變這個事實。 周青青離開金陵收獲的是鮮美瓜果和贊譽,來到西京迎接她的是爛菜幫子和謾罵。坐在車內的西秦武王準王妃,與自家丫鬟碧禾,木著臉相對無言。 當然,這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就算定西郡王的女兒不受歡迎,但周青青即將成為武王王妃,已是誰都無法改變的事實,何況是西秦這些人微言輕的平頭百姓,周青青并沒什么好擔憂。 抵達西京當日,西秦皇宮給這支和親隊伍,舉辦了規格甚高的洗塵宴,由西秦皇帝秦鈺親自宴客。 至于周青青那位準夫君,因身在邊境巡防,還未來得及趕回西京。自然沒能出現在洗塵宴里,與他這位長途跋涉四個月,飽受舟車勞頓摧殘的準王妃初見一面。 西秦皇帝秦鈺年方三十有余,人高馬大,方臉虬須,聲如洪鐘,十分威嚴。周青青看到他,幾乎已經能想象出他一母同胞的胞弟,也就是自己那位準夫君是何種模樣。 作為一個浸染金陵風雅文化十六年的南周少女,若是說對自己嫁這么個相公沒有半絲抗拒,周青青自己也騙不了自己。尤其是見到宴廳中,坐在自己斜對面溫潤清俊的馮瀟,更是生出了絲生不逢時的悲哀。 洗塵宴之后,周青青一行人被安排在西秦皇室的星落宮下榻。星落宮位于皇宮之外,是西秦專門接待各國貴客一處宮殿,環境優美,舒適雅靜。 雖然三天后,就是大婚之日,但或許是經過四個月的風餐露宿,身心俱疲得厲害,周青青除了有些懨懨的抗拒之外,并沒有太多忐忑惶恐,到了這美麗的星落宮,不管不顧狠狠睡了兩日。 到了第三天,周青青真真是睡夠了,然而精氣神恢復的后果便是,隔日要嫁人的她,終于開始焦慮不安起來。 傍晚,幾日未見的馮瀟,出現在星落宮周青青面前,他帶來了一盒胭脂水粉:“這是王爺特意為公主準備的?!?/br> 周青青看著那雕刻精致的赭紅木匣,有些好笑那虬須莽漢竟還有這份心思。她接過匣子,笑問:“王爺回來了?” 馮瀟點頭:“王爺說依照南周習俗,新婚夫婦婚前不宜見面,所以他沒來看你?!彼D了頓,又道,“公主明日就要嫁入王府,不知有什么想要在下轉達王爺?” 王府?周青青微微一愣。是??!明日之后,她就要進入這異國他鄉里一座陌生王府,到底是安逸的金銀窩還是無趣冰冷的囚籠,她不得而知。她只知道她周青青的人生,從此之后再無其他可能。 雖然,活了十六年的她,也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樣的可能。 馮瀟見她表情怔然,蹙了蹙眉,試探問:“公主怎么了?” 周青青回神,笑著搖搖頭:“沒事?!?/br> 馮瀟也微微笑了笑,道:“公主若沒其他事,在下就告辭了,公主早些歇息,明日恐怕還有一些繁瑣的禮儀折騰人?!?/br> 周青青道:“馮將軍慢走?!?/br> 馮瀟抱拳做了個揖,退了兩步轉身離去,走到門檻處,又在原地微微愣了下,卻并未轉頭,片刻之后,終于再次邁步。 周青青坐在大廳的椅子上,看著手邊那水粉盒子,打開看了眼,聞到那沁人香氣散出來,笑了笑又將匣子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