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敲營帳門的是他一個貼身的親兵,亦是低聲說:“將軍,有人找你,說是要緊事,必須進來說?!?/br> 楊寄蹙眉道:“憑他是誰,先報名字!” 他的親兵沒有說話,傳來另外一聲,嗓子仿佛捏得細細的男人,帶著點天然的陰陽怪氣和諂媚語感,既像在賠笑,又像在諷刺:“喲。還非發聲兒???我這行蹤要是給人懂了,多少腦袋都不夠砍??!” 楊寄已經知道了,對親兵道:“快!快請進來?!?/br> 來人漆黑斗篷上還加著漆黑風帽,從外頭鉆進來帶著一股涼氣,以及皇宮里常用的龍涎香的味道。 楊寄等親兵把營帳門關好了,才坐直身子笑道:“鮑中常侍,這老晚的,定是有要事指教吧?” 來人鮑叔蓮,又是撣衣服,又是私下觀望,忸怩作態了好一會兒才笑著坐下來:“可不是。我勸了我家主子半日,非要我冒死跑這一遭,我拗不過她,少不得算是還她父親的恩情,賣命就賣命吧!” 楊寄笑而不語,半日后才問:“庾皇后?” 鮑叔蓮拊掌笑道:“皇后孝順父親、報恩將軍的心意真是沒的說的!我先也勸她,這件事只能有一個成的,太初宮那位畢竟是皇后能夠安身立命的夫君,若是連夫君都顧不得了,自己將來又如何自處?奈何皇后不聽,我也沒有法子。哎!誰叫她是主子!” 楊寄勾著唇角,眉心卻蹙起了,庾皇后幫過他一次,他已經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了,今天葫蘆里又賣什么藥? 鮑叔蓮湊近楊寄的耳朵,把他熱乎乎的氣息噴在楊寄的脖子上:“太初宮那位布置了刀斧手在太極殿。早朝完畢,單獨賜宴將軍的時候,以摔杯為號令,要殺將軍個措手不及!”他打量了楊寄平靜無波的神色兩眼,猶恐自己說得不夠嚴重,點點楊寄掛在營帳壁上的那柄刀說:“大臣自入宮上朝,就不許佩戴金刃,武將一律只用木劍。太極殿賜宴,外人不得進,都是皇帝說了算。要是真有外心,將軍,那可不是江陵城外還有救兵,您可以一個追著六千個打的!” 楊寄臉上沒有表情,心里早就波瀾大起,驚、怒、恨、懼、矛盾、躊躇……種種情緒雜陳在一起,腦子裹了一團亂麻似的?;矢π栠€真是破釜沉舟??!但是他若真的在太極殿這么布置,自己就這么空手進去了,還真是危乎殆哉! 可是,這個消息若是假的呢? 他若是被這個消息嚇住了,明日依然不上朝見君,皇甫道知首先就有把柄,可以放出極為難聽的話來;而且,他本來倒不想造反的,這樣又變成了反意昭然若揭,說都說不清楚! 楊寄在心里緊張地分辨著鮑叔蓮此來的目的,也分析著庾獻嘉會不會真的為了所謂的“回報將軍洗清父親恥辱”的恩,做出這樣自絕后路的事——她到底還是皇甫袞的皇后,若是楊寄造反逼宮,皇帝不能活,皇后又豈能獨活? 他想了很久,鮑叔蓮倒不耐煩了:“將軍慢慢思忖吧。反正要么信,要么不信。我先回去了。明日這朝堂上,不知怎樣一個喋血的局面呢!” 媽的,又是一場潑天大賭,而且是一場盲賭,他看不清上蒼給搖杯里的樗蒲骰子什么花樣,卻必須憑自己的猜測來押一個寶。 送走鮑叔蓮,楊寄真睡不著了。四更的梆子聲在營盤里敲起來,沉悶的“篤——邦邦邦——”巡邏士兵輕輕的腳步,各座營帳里輕輕的鼾聲、夢囈,還有秦淮河水流過時輕微的波濤聲,混成一片令人心安而銷魂的寧靜。 楊寄起身,穿上今日上朝的袍服,踱出自己的營帳,他抬頭看看將落的銀河倒垂在天宇,東方的深藍色透出一點點淺色的微光。他繞過“嗶剝”作響的營火,到帥帳前的大鼓前,“咚咚咚”敲響了戰鼓。酣睡的士兵們習慣性地紛紛起身著衣,營帳里不聞吵鬧,但聞鎧甲兵器相碰時的金屬聲和穿衣套鞋時的窸窸窣窣。 隊伍一瞬間就整好了,士兵們已經個個目光炯炯看著他們的主帥,仿佛在問:“怎么了?” 楊寄弛然一笑:“今日要練個新陣法?!?/br> 東方露出魚肚白的時候,太初宮的正門——大司馬門和東西掖門都打開了。巍峨的磚青色墻壁上方,露出大殿勾心斗角的斗拱梁椽。油青色的屋瓦上雕著紋飾,在朝陽薄薄的金光下顯得格外立體有致。侍衛們早早地站好了班,穿著朱色衣袍,胸前背后披著薄甲,頭上鹖冠上的羽毛仿佛用金色勾勒著邊。 楊寄帶著身邊有名位的將官——也有六七十人——大步流星地進東西掖門。那里的虎賁營侍衛原是楊寄的手下,如今見了主子,雖則知道楊寄現在最為皇帝忌憚,不敢過分親熱,但還是無一不露出雀躍之色來。 楊寄慢下步伐,向他們頷首示意,目光卻在每個人臉上巡脧,這些跟過他一些日子的年輕侍衛們,笑得燦爛而不帶絲毫的刻意——看來,皇帝的觸角并未伸及宮門。楊寄心里有數,點點頭又向里走。太初宮、太極殿殿前玉墀下,已經站滿了朝臣,見到楊寄,神態各異,有熱情拱手的,有不咸不淡的,有加意逢迎的,有目光惕厲的。 他看到何道省的身影,便慢慢踱步過去,問好后笑嘻嘻道:“這次回來,還沒來得及和大家敘舊?!?/br> 何道省咳嗽了一聲,才擺出一副一本正經、公事公辦的臉孔,嚴肅地說:“將軍是國家功臣,也當用心護衛國家才是?!睏罴闹浪仨氄f這些門面話給旁人聽,便也不以為忤,點點頭揚眉道:“是呢,人不犯我,我不犯人?!?/br> 何道省頰邊露了個首肯的笑意:“極是!孔夫子還有一句話:‘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將軍立定身份就是了?!?/br> 楊寄琢磨著他的話意,還沒完全想透,太極殿前殿的朱紅雕花的朝鼓已經聲聞朝堂。朝會開始了。 ☆、第206章 朝會 群臣魚貫而入。楊寄沖背后的自己人使了一個眼色,他們排成兩列,長長的隊伍拖進了太極殿正殿。殿門口的金吾侍衛恭恭敬敬地向他們躬身,卻又伸出一條胳膊,示意他們停一停。楊寄道:“停。讓他們查一查。我們也去去疑?!蹦遣樗氖绦l抬眼敬佩地望了望他,目光中流露出些許惋惜之色來。 大臣上朝,配紫荷與木劍,是大楚的習俗,楊寄身形英挺,寬肩長腿,鱗片輕甲,里面襯的朱色襜褕露出潔白的領子,肩上別著一只紫色錦緞的荷包,白玉扣的牛皮腰帶扎著勁窄的腰肢,上面掛著一柄鉄鞘的裝飾木劍。 大殿門口的金吾侍衛在他身上摸了一圈,又抬抬下巴,示意要檢查木劍。 楊寄手握著鐵鞘的開口處,拔出里面的木劍。木劍的劍柄也是鐵制的,唯一的裝飾不過是一塊深紅的瑪瑙,一條赤紅的如意絡子,一點不奢華。而里頭的木頭劍刃——根本稱不上是“刃”,簡直就是孩童的玩具,打磨精良的一片木頭而已。 那侍衛非常細心,又把楊寄從頭到腳摸了一遍,連靴子都沒有放過,這才讓他進入了太初宮正殿的明堂中。楊寄身后的唐二和嚴阿句,露出了莽撞無禮的草民本色,一個嘟囔道:“媽的,進個門還這么麻煩!老子是男人,不喜歡給別的男人這么摸?!绷硪粋€偷笑道:“哦!換個漂亮宮娥來,你就肯給摸了?” 宮門口的侍衛“吭吭”地憋著笑,看這些粗漢子們脫下腳上的軍靴,頓時一股臭汗臭腳丫子味彌散開來,門口的人都不禁皺眉,因而那一雙雙腳尖顯出鐵黑的臭襪子,也就不愿意認真去檢查靴子和襪子了。 大概是為了掩蓋這些味道,皇帝御座前的香爐里格外多放了兩把龍涎。楊寄情不自禁打了兩個噴嚏,忙跪叩說:“陛下見恕。臣的鼻子時常作癢?!?/br> 皇甫袞穿著最華貴的十二章朝袍,深青的底色上平金繡珠,熠熠生輝,眼睛前面垂掛的玉石旒珠擋著細微的表情,只是溫語款款,毫無異色:“楊將軍長年在苦寒之地行兵布陣,辛苦了!既然回到建鄴,當好好將養身子?!彼h顧左右,笑意盎然:“封楊將軍為異姓王的旨意,念給朝中人聽一聽吧?!?/br> 楊寄認真聽黃門宦官字正腔圓地念了一遍恩旨,果然客氣得很,封為秦王——秦地在關隴,素來是軍鎮要塞,可以坐拔天下的,居然舍得給他。但楊寄很快就地叩首,謙辭道:“陛下!臣要懇請陛下收回成命!自漢代以來,就有‘異姓不王’的說法;我大楚立國幾十年,歷經了五位先帝,也從來沒有聽說封了外姓人為王的。臣豈敢破這個規矩?!” 他進城時的跋扈,乃至進宮前的傲慢,與此刻伏地辭謝的模樣恰成最好的比照,那些原本有些擔憂、有些看不慣他的朝臣,此時板著的臉也松弛了下來。 倒是皇甫袞有些詫異,看了看面無表情垂手侍立在一邊的建德王皇甫道知:“皇叔,將軍這么謙虛,你替朕勸一勸嘛?!?/br> 皇甫道知能怎么勸?心里罵著小皇帝瞎鬧,嘴里只好說:“楊將軍,陛下真心實意感激將軍為國為民的英勇無私,將軍不要推辭了?!?/br> 楊寄堅決地搖頭:“謝陛下厚恩,謝建德王厚恩!這樣破格的厚賞,臣不能要?,F在邊關暫時無事,臣愿意卸甲歸田,以免——”他故意抬起頭,用銳利的眼神看著皇甫袞:“以免有人猜忌臣,離間陛下與臣!” 現在這形勢,可是徹頭徹尾的主弱臣強,皇甫袞又是心中有鬼的人,愈發覺得楊寄這句話若有所指,甚至就是在諷刺自己,頓時背上一陣陣發熱,汗濕了里頭的中衣。他強撐著場面道:“將軍是國家柱石,怎么能卸甲歸田?誰要敢離間我們君臣,朕定取他的腦袋為將軍紓解委屈!” 楊寄乘勢抬頭,目視皇甫袞說:“陛下如此厚愛,臣也不能不識抬舉,那么,臣愿意為大楚再灑汗水,再揮余熱。臣愿意鎮守揚州郡,為陛下守住建鄴的門戶!” 皇甫袞這才明白楊寄的所求,這下子是徹底落入了他的圈套了。又有不知哪個傻子在為楊寄吶喊助威:“陛下,臣以為楊將軍所言甚是!將軍駐守揚州,我們大楚還怕什么北燕?而且揚州郡牧素來由尚書令兼任,楊將軍也是任得其所?!?/br> 楊寄回眸一瞟,說話那個不是何道省么?到底暗暗是自己人。 原以為皇甫袞會猶豫糾結,但沒想到他只呆了片刻,又恢復了笑容,不僅如此,還又加了恩典:“何郎中說得有理。朕覺得,楊將軍鎮守揚州,兼理國政,還管著太初宮六門的禁衛……”他的笑容里帶著一絲尖酸和刻毒,但好好地被掩蓋在垂旒之下,楊寄也無緣得見,只能聽見他和氣的聲音:“那便再加封太師,賜正一品,領國公俸餉,享秦州、涼州、雍州地界的湯沐邑!” 楊寄在賭場上曾經輸掉過一次命。要耍千的李鬼頭,那時候一下子比以往都大方,誘使他把所有的房契家當都押到了明明穩贏的一寶上。楊寄突然想明白了:這么大方,一定有鬼!他倒要看看,這個弱冠的少年皇帝,是不是真如鮑叔蓮所說,要用伏兵取他楊寄的命了!楊寄微微地瞇了瞇眼,也不想再跟他做那些文字游戲,于是叩頭下去,大聲道:“臣楊寄領旨,謝主隆恩!” 于是,在這君臣一派雍雍穆穆的景象下,楊寄“賺”得缽滿瓢盈,這些官職,遠比一個王爵來得可靠。 朝會結束,已經近午?;矢π柕溃骸皸顚④姶笤缛氤?,現在應該餓了。御膳房備了大宴,就在太極殿的后殿里,請楊將軍和眾位將官一起入內宴飲?!?/br> 楊寄叩謝道:“謝陛下賜宴!” 皇帝和建德王,從太極殿正殿側面的門到后殿去了。但作為臣子的楊寄他們,不能走宮殿內室,要從外面繞。這群人穿上臭烘烘的軍靴,彼此一對眼色,都是一起打仗的同袍兄弟,互相之間的神色都了若指掌,然后跟在楊寄的身后,自覺地又成兩列,雁翅似的亦步亦趨跟著。 繞過前殿,循著一條闊平的水磨石道路,巍峨的太極殿后殿出現在眼前。兩邊還有兩翼的偏殿,一名含章殿,一名徽音殿,形成欲連不連的四合模樣。后殿八扇金絲楠木鏤雕的門堪堪的大開著,里頭密密地擺著食案和坐席,離御座都是老遠,飯菜已經上了一部分,熱乎乎的香氣飄散出來。 楊寄帶著他的人到了后殿門口,能看到空闊的殿宇間雕梁畫棟,四面是金碧山水的刺繡屏風,最前面遠遠的端坐著皇帝皇甫袞,一旁陪侍的是皇甫道知?;矢π栠h遠的就笑融融招手:“將軍不必多禮數了,進來入座吧。今日御廚準備了八珍上肴,已經在燒制了,一會兒須得趁熱吃?!?/br> 楊寄到了門檻前,低頭看那鋪著精美羊毛氍毹的地,躊躇了。 “將軍請進!”皇甫袞還在那里催著。 楊寄退了半步,笑著指了指兩邊的屏風:“陛下,我這個人有個毛病,有人盯著吃飯就吃不香。這屏風后頭影影幢幢的那么多人看我吃飯,今日怕是要沒胃口了?!?/br> 皇甫袞和皇甫道知均是色變?!皩④娬f笑了……”皇甫袞還待抵賴,楊寄卻又笑著說:“陛下大約不知道吧——畢竟是陛下登基之前的事了——那時前頭小皇帝還在朝的時候,趙太后想埋伏兵擊殺桓太保,也是這樣子擺布的。我呢,那時候正好是虎賁侍衛,就是這樣子站在太極殿的屏風后頭,只等趙太后一摔杯子,便是號令了,踏破屏風沖出來,用手里的長矛或長槊擊殺殿里的桓太保?!?/br> 屏風后發出輕微的金屬碰擊聲,大概是埋伏的侍衛面對著頭頭是道的大將軍楊寄,還是有點緊張害怕的。 楊寄昂然站在殿門外,他帶來的人則腳步輕細,如大雁張開兩翅似的疾步分開,環圍住了整座大殿,兩人守一扇窗,圍得水泄不通。 而楊寄繼續在那里指點江山,喋喋不休:“不過呢,后來我自己打了仗,就知道這樣的偷襲擺布是有問題的。首先,我們穿的是輕甲,要一擊致命,就必須用帶破甲棱的長矛或長槊。兵器一長吧,問題就來了:拿起來費勁,用起來麻煩,可是前頭矛尖兒和槊尖兒太重又會不穩便。被刺的是一個人,還敵不過那么多鋒刃,可要是我們這里這七十二個人,倒是風險大了?!?/br> 他又回頭對自己人諄諄教導:“你們看,打仗的時候要遇到這樣的陣勢,根本不用慌的。避開第一刺,然后拿住留情結的位置一扭,握槊柄的人除非神力,否則不是握不住槊柄,就是肩膀窩兒脫臼。何況我們還有家伙什兒,借力一拉,他長兵器根本吃不住力,整個人拉出來,匕首就勢在頸側的血管上一削,他就沒治了?!?/br> 他說得興致勃勃,而跟著他的那些粗魯武官們,紛紛從靴頁子里掏出藏著的小匕首——金吾侍衛們不是嫌臭么,哪里能發現這薄薄細細的小家伙!有幾個摩拳擦掌,對楊寄道:“將軍,我真想親自試一試!” 屏風后重重的人影已經晃動起來,兵刃相碰的聲音時而可聞——大約真是緊張壞了。 楊寄成竹在胸,又指點著說:“還有,這廣廈里頭交戰,不能被圍,而要圍他。自己被圍了,雖然剛剛我的法子也能用,畢竟還有風險,還會有傷亡。要是我們反過來圍住里頭人呢,只消從紫荷里掏出火鐮火石打著了,窗戶口多得是幔帳,輕紗薄料的,一點就著。嘖嘖,這上好的金絲楠木梁柱和窗欞啊,聞著香噴噴的,看著金閃閃的,木質卻不算特別緊實,一會兒也能燒起來??绝喩掀返囊膊贿^用梨木烤,咱這奢侈了,金絲楠烤??!” 外頭笑聲一片,里面寂靜如死灰。 官員上朝,肩佩紫荷,紫荷里放的就是簡易的火具和耳挖之類的沒危險的東西,怎么也能給楊寄搞出花兒來? ☆、第207章 二虎斗 皇甫袞早就驚呆了,好半天才強笑著說:“將軍開玩笑吧?” 楊寄冷笑著面對他,又斜過眼睛看了看兩側的屏風,大聲道:“里頭的虎賁營兄弟,聽我一言!當年趙太后用這個法子,當時是處置了桓太保,但接下來就是太保之子桓越為父報仇,起兵造反,國家好好的動蕩了那么多年!當兵的死了多少!老百姓死了多少!我兄弟曾川,或許有人還知道他,也是虎賁營的侍衛,前途大好的小郎,就死在這場大戰中!那時動手的侍衛,有幾個落得好名聲?!” 他收了笑容,滿臉悲愴之色:“我楊寄,深知各位身不由己的苦處??赡銈兿胍幌?,今日楊寄乖乖入朝,乖乖下拜,犯了什么錯?只不過上頭這位慣熟出賣自己人,出賣自己的國家!” 他右手兩根手指直挺挺戟指著上座臉色煞白的皇甫袞,冷笑道:“陛下,大家心知肚明的,從庾太傅,到我楊寄,你每日都在想著構陷!這里的虎賁侍衛,有多少曾是庾太傅的手下,受他的深恩,你當著大家的面,難道就沒有愧嗎?”他緩緩摘下身上的那把木劍,緩緩握著劍柄把劍拔_出_來。 沒錯,劍是木頭的,沒法殺人,但木劍的鐵鞘寬大,里頭竟然別著兩枚細巧尖銳的峨眉刺!楊寄慢慢把峨眉刺捏在手心里,舞得密不透風,顯擺了一陣,他停下來,說:“陛下,我要犯你的諱了!今日,你可以滾下來了!”接下來只有一個字,說得極其用力且尾音綿長,跟戲臺上壓軸的大戲一樣,一波三折,蜿蜒起伏:“滾!——” 皇甫袞臉由煞白變作鐵青,指著楊寄似乎要罵人,可是無話可說,也無話敢說,更因著楊寄睥睨傲慢的混混兒神情,知道說了也白說。他只好以大怒蓋臉,一拂袖打算從御座后的后門離開。 他拉著門環,用力一扯,大門紋絲不動。他驚詫地又扯了扯,還是打不開。驚詫慢慢變成了驚懼,他歇斯底里地踹著門,拍著門框,呼叫著外面的人救駕??蓜e說外面的人,那些藏在屏風后的侍衛,都沒一個敢出來護駕的。 楊寄緩緩說:“別白費力了。后門我已經叫人閂上了,這里的每一扇窗戶,也都由我的人把持著。大家聽著,我數十個數,里頭的侍衛們把長矛和長槊丟下,自己抱頭膝行出來,都能活——也犯不著為這樣的昏君送命。但要是誰不聽我的話……”他眼風一掃,他的那些武將們,早就訓練有素的,齊刷刷打開荷囊,取出火石火鐮,還有浸透了松明和火油的絲綿絮。打火點燃絲綿都是片刻的功夫——也就是說,他們只要片刻,就能讓整座后殿燃燒起來,成為地獄! 堵在門口的楊寄拿著峨眉刺,擺好了架勢,開始慢悠悠地數數:“一……” 屏風后很快傳出了金屬的武器被放下的聲音,然后屏風被推倒了,衣冠楚楚的虎賁侍衛,雙膝著地,雙手抱頭,馴服地以膝蓋為足,走了出來。 楊寄溫語道:“兄弟們辛苦了。還要再辛苦一下?!毖凵皇?,他身邊的人手腳麻利地一個一個揪下侍衛的汗巾,把他們的雙手牢牢綁在背后,拉到了一旁的欄桿邊捆成一串。 處置完了,楊寄把目光又投向殿里目瞪口呆的兩個人?;矢π柪浜逛逛?,好半天才顫抖著說出話來:“楊寄,你想弒君么?” 楊寄弛然一笑:“不想,弒君的名聲太差,這個黑鍋我不想背?!?/br> 可還沒等皇甫袞松口氣,他又說:“但是,你和建德王,只能活著出來一個。你們倆自己決定吧?!狈愿赖溃骸瓣P門,關窗,讓他們自己商量?!?/br> 叔侄倆聽著門窗被“砰砰”關上的動靜,只覺得像一道道炸雷在耳畔響起,背上早已經濕了,人也僵硬、冰冷、動彈不得?;矢Φ乐降锥鄮讱q年紀,比皇甫袞先解開凍結的狀態,他的臉頰肌rou緊繃,鐵青的臉上露出一勾苦笑:“陛下,你輸得竟這樣慘!還帶累了我!” 皇甫袞退了半步,喃喃道:“畢竟……我是君!” “君?”皇甫道知挑眉冷笑道,“如今你連漢獻帝都不如吧?” 圖窮匕首見的時候,別指望兩句“君臣大義”能叫人送死賣命?;矢π柲徊徽Z,突然抓起御案上沉重的金執壺,狠狠向皇甫道知的頭上砸過來?;矢Φ乐偷匾蛔?,金執壺砸到肩膀,他痛得一咧嘴,但隨即又笑了:“好!陛下是你先動的手。君不君,臣何臣?” 他好歹曾經帶領大軍打進建鄴,和這個養在深宮之內、長于婦人之手的皇帝比還是要強一點?;矢Φ乐患杰f上去,狠狠給了皇甫袞一拳頭。 皇帝陛下被打得慘叫一聲,護住了腦袋,又是蹬又是踢?;矢Φ乐t了眼睛一般,雨點似的拳頭直往他臉上、太陽xue上招呼,下手越來越重?;矢π柋淮虻脽o力反抗,哀嚎了一陣不由求饒:“叔父!攝政王!饒我一命吧!” 皇甫道知“咯咯”地瘋笑了一回:“陛下,我饒你,你饒我么?他們饒我么?我們,只能出去一個??!”他指了指外頭,楊寄的人大約正在聽壁角看好戲呢。骨rou相殘,其實也沒啥過不去的坎兒?;矢Φ乐舛戎?,愈發覺得“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打人他有的是經驗。但是靠拳腳活活打死一個人,也不是太容易?;矢π柲昙o輕,拳腳能耐雖不咋地,勝在身體靈活,又吃得住打?;矢Φ乐约阂财7?,看到手上全是鮮血,指關節已經青了一片,停下來就疼得鉆心,隨手在衣襟上擦了一把。他摸到了插在后腰上的那桿鞭子——打馬的鞭子,上朝是不收繳的。 他緩緩拿出皮鞭,一個魚躍撲倒了侄子,狠狠在他脖子上纏了兩道,從后頭死命地拉扯著鞭子。 身下的人,先是猛蹬腿,手抓著鞭子用力地拉。慢慢地,失了力,兩只腳在地上一下一下地蹭,手卻垂了下去,喉頭發出難聽的“啯啯”聲。再接著,他的身體癱軟下來,一哆嗦一哆嗦、一驚跳一驚跳,最后是反射性的抽搐?;矢Φ乐劦揭还蓯撼?,隨后頂著侄子后腰的腿濕了——皇甫袞已經屎尿失禁了。 可皇甫道知知道這個侄子狡猾,猶不敢松手,死命地拽著鞭子兩頭,似乎要把那軟軟的脖子勒成兩截。也不知過去了多久,他的雙臂緊張得放松不下來,直到徹底乏了力氣,那就是整個人都癱倒了?;矢π柕纳碜榆浘d綿地向他靠過來,斜倚著他,沉重得要命?;矢Φ乐豢?,那張被勒斃的臉太可怕了。整張面孔都是紫的,眼珠子爆出來,全是血絲,舌頭伸得老長,嘴角一絲鮮血滴滴滴地往下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