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他坦然,沈沅倒也坦然起來,笑道:“真的不必便宜。我家里還有阿末留下的錢,不少,夠用呢?!?/br> 張氏趁駱駿飛指揮伙計包裹零料的間隙,偷偷對沈沅說:“怎么,那殺千刀的還給你留了錢?這還差不多!本就不能被他白吃白占了!話說你要是有多多的嫁妝傍身,再找倒又容易了……” 沈沅無心聽她這些話,沉著臉默默收拾了東西打算走。到了門口,差點被一大群人撞上,沈沅退了兩步,抬頭一看,是穿著青色官服的市令,一臉諂容帶著一群侍衛裝扮、配著腰刀、腆著肚子的人進來:“人,就在這里了!” 為首的那個一張圓臉,上唇蓄著兩撇八字胡,一臉不耐煩的神色,拖長聲音道:“把人帶出來,把藥備好了。公主的命令,孩子掉了咱們才能離開。想早點回京里去的,就早點把事情辦妥了!” 沈沅如雷轟頂,捂著小腹退到無可再退,回頭一看,身后已經是墻柱了…… ☆、第182章 灌藥 公主府的人,慢條斯理地拿出一瓶藥,慢悠悠拔開瓶口的塞子,又慢悠悠倒進一只白瓷杯里。藥劑發出麝香的氣味,濃重得帶著腥辣。沈沅只覺得腿腳發抖,雙手無力間攀上張氏的胳膊:“嫂子……” 張氏很詫異她的驚怕,本能地只是扶住,拍了拍她的手背。 公主府的侍衛,如狼似虎地沖了進門,沈沅捂著小腹,背緊緊貼著墻柱,想著該說些什么來嚇住他們,不讓他們傷害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 可是時間過去得那么快,她根本不及反應——那些人,就,從她面前沖過去了。 很快,從里面拖出來一個人。大家定睛一看,這不是駱駿飛的娘子路云仙又是誰?她詫異地掙扎,發髻已經散亂,墮到一邊額角,衣服也被扯得凌亂,已經顯得膨起的肚子格外觸目?!澳銈兏墒裁??”路云仙被按在為首的那人面前跪下,她捂著肚子,驚魂未定,左右看看,實在不知這從天而降的禍端從何而來。 “嘖嘖……”八字胡那位斜著腦袋打量著她,“果然是張狐媚子臉!肚子都那么大了!” 他一使眼色,兩邊拉著路云仙的四個侍衛,兩個按手腳,一個捏著她的下頜和鼻子,另一個接過白瓷杯,把那褐色的藥汁向她張開的嘴里盡數倒了進去。 路云仙身不由己,大口大口地咽著藥汁,最后嗆到了,藥沫隨著她劇烈的咳嗽噴濺著。而捏下頜的那個人,毫不客氣把一只大手捂在她嘴上捏住,不許她把藥汁吐出來。 驚呆了的駱駿飛慌慌張張趕到前面,指著幾個人大喝道:“你們給她吃的什么?你們是什么人?你們放開我娘子!” “娘子?”八字胡那位笑道,“倒是挺好的幌子。藥已經下去了,趕緊地尋個馬桶,尋個穩婆,弄點生姜紅糖雞蛋什么的,伺候你娘子小月子吧?!彼牧伺氖?,對路云仙笑道:“你運氣好,我家主子不要你的命!——咱們走吧?!?/br> 駱駿飛撲上去要打,早被公主府的侍衛一個巴掌拍開老遠,他天旋地轉,好半日才回過神來。公主府的人早已揚長而去,路云仙捂著肚子跪伏在地上,已經滿頭大汗。駱駿飛腫著半邊臉,連滾帶爬地到妻子身邊,上頭摸摸下頭看看,慌得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最后問站在一邊的市令:“使君!這怎么一回事兒???” 市令攤攤手,無奈地說:“他們腰牌拿出來,是建鄴永康公主府的人。天曉得為啥要這樣做。這些人抬抬腳趾比我的頭都高,說了要我帶個路,我敢不帶?” 沈沅和張氏趕緊上前扶路云仙起身,但她蜷縮在地上,額角是汗,眼角是淚,對這無妄之災雖不知來由,卻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什么:“郎君……這怕是墮胎藥,你是不是得罪了誰?” 駱駿飛急得幾乎要哭出來了:“老天!別說我不得罪誰,就是得罪了誰,也斷不會和建鄴的公主府扯上關系??!” 沈沅道:“現在甭管這茬兒!快叫郎中,找穩婆!”她扶著路云仙,想讓她坐到軟席上去,騰轉了幾步,就發現自己一手鮮血——路云仙的裙子已經被血浸透了。駱駿飛慌慌張張叫嚇軟了腿的小伙計去找郎中和穩婆。 穩婆不用找就來了一個,說是被命過來看著路云仙小產完畢,要去交差的,差點被駱駿飛打出大門去。然而郎中來了以后,診了脈,又聞了聞地上灑著的藥汁的氣味,搖了搖頭說:“宮血已經動了,滑胎在所難免。趕緊叫穩婆來伺候,順順當當小產,大人也還保養得回來。只是,藥里加了好多麝香和紅花,不僅是勢在必得,而且是沖著將娘子絕育來的。認命吧!” 穩婆又重新過來,檢視了路云仙的情況,嘆口氣說:“準備一只干凈馬桶,再燒點熱水,胞衣馬上就要掉下來了?!?/br> 過了不足半個時辰,穩婆又出來了,伸著兩只滿是血的手,對抱著腦袋懊喪的駱駿飛說:“大人沒事,失血有些多,日后要好好補養。只是可惜了,是個男孩,都看出形兒來了?!?/br> 駱駿飛這下再忍不住了,敲著自己的腦袋“嗬嗬”大哭起來。穩婆洗了手,到外頭向公主府的來人匯報情況去了。沈沅膽戰心驚之間,隱隱覺得這一切與自己有關,卻也說不清道不明,只是身上一陣又一陣地出冷汗,連張氏都悄悄問她:“妹子,你怎么了?臉煞白的!” 沈沅說:“我想去看看云仙……” 張氏猶豫了一下,看看手里的綢布零料,看看抱著頭在地上哭得不知所措的駱駿飛,嘆了口氣說:“好吧!這家子也夠慘了,怎么遇上這樣的飛來橫禍?咱鄉里鄉親的,還是多關照著些吧?!?/br> 路云仙躺在鋪子后頭臨時休息用的小榻上,失血的臉白得嚇人,半闔著眼睛,眼角垂下一道淚痕。一旁的小幾上放著一碗熱紅糖水,沈沅端起來,舀了一勺吹溫了,送到路云仙的口邊,柔聲說:“妹子,喝一口吧,漲漲力氣?!?/br> 路云仙睜開眼睛,看了看沈沅,又看了看張氏,那雙美目仿佛是“嘩”地一下蓄滿了淚水,洶涌地流出來。張氏忙道:“妹子!小產和正式生產是一樣的,這么哭要害眼睛的!” 路云仙艱難地伸手抹了抹淚,就著沈沅的勺子喝了兩口紅糖水。她在建德王府上待過相當長一段時間,骨子里比駱駿飛見多識廣,勇敢大氣,傷心是傷心,卻沒有蒙了心智,她看了看沈沅道:“說我,或者我郎君會得罪公主府的人,打死我也不信。我剛剛想,若不是建德王那里使的幺蛾子,就是永康公主誤會,因為我曾經是賜給楊寄的小妾……只是不曾想,她手段下作成這樣!” 她說不下去了,“呵呵”地冷笑,目光中滿是憤懣,俄而又傷慟起來:“我好容易懷了這么個男孩,更是舅姑心心念念期盼的,如今就這么給糟踐掉了……她縱使惱我,弄斷我的手腳,弄瞎我的眼睛,我都不至于這么恨她!” 沈沅不知說什么安慰她,只能拍拍她修長潔白的手,又給她喂了幾勺紅糖水。張氏道:“我們到底是外姓,我叫小駱掌柜進來陪媳婦?!?/br> 張氏出去不過片刻,又發足奔了回來,她素來快人快語,大聲嚷嚷著:“了不得!了不得!小駱掌柜忍不住氣,去縣衙敲登聞鼓了!” 云仙驚得坐了起來,拍著床板道:“他這個傻子!自古民不與官斗,何況是公主府!他這么鬧騰,是連命都不想要了么?!” 果不其然,很快,大家就得知,駱家的小掌柜駱駿飛,因妻子莫名被公主府的人灌下了墮胎藥的事,上縣衙狀告永康公主。驚呆了的縣令回過神來,哪里敢動公主府!下令以“越級”“誣告”兩項罪名,將駱駿飛重責八十杖,關入了秣陵縣的大牢。駱家僅此一個獨子,他父母為了救兒子,賣掉了家里的鋪子和地產,換得了賄賂的錢送進衙門??h令見到財帛,總算網開一面,已經上了身的板子收不回來,但許駱家延醫用藥;人雖然沒放出來,有錢能使鬼推磨,換了間舒適些的牢房,又許家人進去探視。 駱家老夫妻看著渾身血跡、奄奄一息的兒子,又急又痛,回家后把怨氣盡數撒在了媳婦身上,在產房外頭罵了千遍萬遍“掃帚星”。 沈沅既是看不下去,也是心中存著莫名的歉意,回家后,幾番說要上京里找楊寄,叫他想法子救駱駿飛。沈以良大罵道:“你昏了頭!還敢找楊寄?不過是名義上做過楊寄的小妾,駱路氏就被流掉了孩子。你還正門正分是楊寄前頭的妻子,倒不怕公主府的人來燒了我們家房子?!” “那……那就找二兄……” 沈以良一提到沈嶺就氣不打一處來,跺腳說:“你別給我提那個混小子!他已經不是我們家的人了!”他舍不得對懷著孩子的女兒動手,但出了家門打聽消息時,看見沈岳正借著送熟rou的借口,和一群狐朋狗友在外頭搖骰子、吃點心,當即爆發了。他拎得動幾百斤的肥豬的手,提溜十三四歲的沈岳簡直是小菜一碟。 沈沅聽見父親拿著竹條子,把弟弟抽得滿院子打滾嚎啕,邊抽還邊罵:“我們家祖墳是不是上錯地方了?怎么生了一群不爭氣的?!你二兄要氣死我,你也要氣死我?既然要氣死我,不如今日打死了干凈!……” 沈沅沖出去,母親沈魯氏不敢阻攔,在一旁抹眼淚。沈沅顧不得許多,一下橫在遍體鱗傷的弟弟身前。沈以良的竹條子,愣是舉在空中沒抽得下來。沈沅哭著說:“阿父!你要有氣,你就抽我!肚子不能抽,胳膊腿兒都行!我不孝順,可阿岳還是個孩子……” 沈魯氏終于憋不住,抽抽了一會兒呼天搶地地哭起來:“啊喲我的個天爺??!我這個肚子怎么生的孩子???真想剖開來看一看哪里搭錯了……” 沈沅回屋子里,給弟弟上藥。沈岳從小調皮,又天不怕地不怕,啥犯忌的東西他都感興趣,沈沅自己也沒少揍他。但今天,他這頓打挨得這么重沒道理。沈沅一邊擦眼淚,一邊往他隱在皮膚下頭的血印子上擦藥酒,藥酒一起效,就是熱辣辣地往傷口里鉆,疼得沈岳又哭了一場。 沈沅最后道:“阿弟,家里這模樣你也知道了,阿父的氣長期郁結在肚子里,抽冷子就要發作,連你侄子都被揍過兩回了。你也是個大小伙子了,也該當心著點,平時賭博什么的少去,賭博是好事么?” 沈岳一陣痛過去了,大孩子正在叛逆期,不服氣的性子又上來了,擰著頭說:“阿末兄不是賭出一片天地了么?人家現在可是大將軍!咱秣陵哪個人做到過這個位置?!再說,我憑什么當替罪羊??!什么事都打我?我在外頭,大家誰不拿我當兄弟?就阿父覺得我沒出息!難道,這天底下只有殺豬才是有出息?” 沈以良殺了一輩子豬,心里確實沒多大的天下。沈沅又不好說父親不好,只能在沈岳沒受傷的地方拍了一下,嗔怪道:“你夠了!你這個小屁孩,跟一群小屁孩混,還自我感覺不錯么?你以為,阿末他是憑賭技當上大將軍的?” 沈岳在外,一直最自豪的就是楊寄大將軍是他姊夫,后來不是姊夫了,牛皮還是照吹不誤,所以,說到楊寄,他的眼睛就放起光來:“那么,姊夫是靠啥當上大將軍的?” 沈沅心里有結,不大愿意提及楊寄。沈岳纏了jiejie一會兒,見沒啥下文,賭氣道:“你們都不愿意提他,趕明兒我長大了,我要去建鄴找他,萬一他瞧我是個人才,愿意提攜我呢?” 沈沅正欲呵斥,突然想到了什么,問道:“那么,如果讓你去建鄴……”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冒昧而大膽,又自己搖搖頭:“我瞎說的,你別放心上?!?/br> 沈岳卻眸子一亮:“對哦!我不想在家學殺豬,不想三天兩頭被打個半死,我去建鄴找阿末兄吧!再不然,找二兄也行——阿父認不認我不管,反正二兄是我親兄,我認的!” 沈沅心頭“怦怦”直跳,她覺得不該這樣,可是,想知道楊寄的消息、想救助被關在牢里的駱駿飛,都是她心頭壓著的石頭。她在糾結中終于有了冒險的主意:“那么,阿岳,我給你錢,但是你決不能瞎用。這里到建鄴也不過是半日的車程,你去找姊夫或者二兄。說話機靈點,幫我把信帶到?!?/br> 沈岳咧嘴一笑:“放心!我機靈著呢!見到姊夫不能叫姊夫,要叫駙馬或者大將軍。我呢,就算是他的鄉里,過去打抽豐,這樣,應該沒有人會懷疑吧?” 他是皮rou傷,兩三天就好了,于是拿著jiejie偷偷塞來的錢,趁送rou到rou鋪的機會,雇了牛車,徑自趕往建鄴去了。 ☆、第183章 合作 沈岳第一次到建鄴,被那里的熱鬧繁華驚呆了。他雇著牛車,先繞著御道走了一圈,又到秦淮河上看了一周,最后更要去聞名遐邇的烏衣巷瞧了瞧,才覺得不虛此行。他買了一堆好吃的堆在車里,吃爽了之后撓了撓頭想了想,找到了永康公主府上。 司閽的一見是個半大的平民小子,皺眉道:“你是楊駙馬的鄉里?駙馬已經去西北了,公主都攔不得,你要么快馬加鞭去追?” 這是故意擠兌嘲弄,沈岳也不惱,笑瞇瞇說:“誒,我怎么能耽誤楊駙馬立功呢!我是給他送土產來的!”他從馬車上搬下來一堆東西,多是秣陵的栗子、干棗什么的。司閽一臉瞧不上的神色,正欲再說什么,沈岳又拿出一個提盒,一打開香氣四溢,是沈沅做的醬rou和蜜汁火腿。沈岳笑著說:“雖然涼了,但是蒸一蒸味道還是不賴的,各位留著下酒,算是我的孝敬?!?/br> 司閽被這些rou食逗得哈喇子都快流下來了,頓時對這個油頭滑腦的少年大為改觀,笑著說:“行,東西留著,楊駙馬雖一時半會回不來,我們也給收著交到里面。你要不要留個名刺?” 沈岳眼珠子一轉,笑道:“我不會寫字,留啥名刺?反正是孝敬大將軍的,誰孝敬都一樣。不過,聽說大將軍身邊還有個也是秣陵人的,姓沈,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司閽吃了人家的嘴短,反正惠而不費的一個回答,也不值什么,便道:“住哪里我不知道,但他是大將軍帳下的主簿,你往中軍那里去找,估計找得到?!?/br> 沈岳滿臉笑開花來:“懂了!我還有些土產,就給沈主簿送去。您老真是個好人!我要以后遇到大將軍回家鄉,一定對他好好夸夸您!” 司閽覺得好笑——他犯得著這個小屁孩給美言?不過,這話總算中聽得很,所以也就開開心心聽了。至于那些栗子干棗什么的,就是送進去,估計也是丟下人房里,還不如自己這里分了算了。 沈岳便又到了中軍的營地。稍一打聽,便打聽到沈嶺辦事的地方。沈嶺見到沈岳,大吃了一驚,放下手中的紙筆:“阿岳,你怎么來了?” 沈岳笑道:“阿姊不放心,叫我來看看?!庇职崖吩葡傻氖虑檎f了。沈嶺面色發白,許久才咬著后槽牙道:“她太心狠手辣!”但他從不后悔自己做出的事,只對沈岳輕輕點頭:“好在沒有傷到阿圓。我一會兒托相識的中書郎,寫封‘八行’到秣陵令那里為駱駿飛請托。你們也勸勸駱駿飛,只要不再鬧騰,公主府的人不會對他怎么樣。倒是路云仙要多加小心,以防公主那里還想趕盡殺絕?!?/br> 時值傍晚,沈嶺對沈岳說:“趕緊回去吧?!?/br> 沈岳身子一擰:“我不回去!阿父不打死我大概是不能算完!” 沈嶺想勸他,而沈岳嘟著嘴,撩起袖子,那條胳膊上橫橫豎豎都是血印子。沈嶺倒也覺得心疼,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臉——他自顧自拜堂成親,而后在洞房后拜見舅姑的那一環節,被父親關在大門外,又被飽以老拳。他雖然早有了心理準備,但是實際那痛,還是夠他回味再三的。 沈岳非常機靈,一眼就看出來哥哥的同病相憐,干脆一屁股坐下:“阿兄,我今日是奉了阿姊的命令,背著父母出來的,若是這會兒回去,少不得又是一頓胖揍。還不如過兩天他們氣消了我再回去。反正阿姊會幫我頂著——她現在大著肚子,也不會挨打?!?/br> 沈嶺無奈地看著弟弟,好一會兒說:“好吧。晚上先跟我去吃飯,還有些應酬的事兒,你多看少說話——今日都是些武將,我自問也不太懂他們——但是你姊夫在外,建鄴的人若不打點好,將來……”他停下口,覺得不應該對弟弟說得太多,沒成想沈岳笑道:“我懂!這群人應酬好了,有啥消息可以透出來,有啥急事可以幫忙,重要著呢!” 他覺得再正常不過:他在秣陵和狐朋狗友相約出去玩時,也得有這么一幫子人,幫著隱瞞家里,幫著互相護短,幫著通風報信,這里頭掌握的經驗,幫他少挨了多少頓打呢! 沈嶺倒真沒想到,自己這個年歲不大的弟弟,陪伴那些五大三粗的武將,倒還真是一把好手。沈岳是個“自來熟”,又仗著年紀小大家不和他計較,酒宴上大碗喝酒、大塊吃rou,又虛心好學,和那幫子愛吹水的武夫們聊得唾沫橫飛——連沈嶺都插不進話。 酒足飯飽,大家商量玩什么,聽了幾首小曲,懨懨地不得勁兒。沈嶺心知,這幫子家伙在建鄴這地方不缺女人,所以沒那種如饑似渴的感覺,但是長久不打仗,腔子里好斗的勁頭無從發泄。他忖了忖說:“還是樗蒲吧,呼盧喝雉的,熱鬧有趣?!?/br> 沈岳第一個蹦起來:“好嘞!我玩!” 他捋起袖子,拿出在秣陵和他那幫朋友兄弟一起偷玩樗蒲的勁頭來,接過一只搖杯就拼命搖起來??上皇菞罴?,水平太次,每每打開,“盧”與“雉”這樣的好花色都與他無緣。所以沈岳也每每在武將們粗魯的笑聲中,唉聲嘆氣地輸得好慘。 最后,他摸摸褡褳,一臉沮喪:“唉,玩不了了,各位將軍、都督、領軍們太厲害,我哪里是對手!再玩,要光屁股回家了?!?/br> 大家像待小兄弟一樣逗著他好玩,摸摸頭亂糟糟說:“沒事,欠著就好,沒你這個小活寶,熱鬧不起來?!?/br> 沈岳到底害怕父親的巴掌、竹條和門閂,欠錢的事不敢做,只是搖頭。突然,誰在后頭捅了他兩下,沈岳回頭一看,沈嶺拎著好大一只錢袋,對他使使眼色。沈岳打開錢袋一看,立馬精神了:“好嘞!又有錢了!咱們接著玩?!?/br> 沈嶺在他身后輕輕說:“阿岳,盡情玩,別怕輸錢,你姊夫有的是錢!” 當然,楊寄自然不知道,沈岳一晚上,在沈嶺的幫助下,把他半年的俸祿都給輸掉了…… 卻說楊寄,“得知”沈沅流產的消息,恨不能打回去活活扼死永康公主,但是最后殘存的那絲理智告訴他,公主那如瘋似癲的狀態,他不能再去點爆了,要是真的和她同歸于盡,然后葬一個墓xue里了,他就連死,都對不起苦苦等他的沈沅了! 他轉身往秣陵去,卻又被攔住,說是陛下的急命,要叫他當晚就出城往京口歷陽點兵,火速往涼州馳援。涼州是楊寄的地方,他也不敢耽誤,只能急急地到中軍營里,吩咐沈嶺幫著到秣陵看上一看。他無比歉疚地對沈嶺說:“我原該是自己去瞧瞧,但是一來時間急迫,二來也想著二兄的話,怕再給阿圓添新的麻煩。所以,只能拜托二兄,代我好好安慰阿圓,丟了一個孩子不要緊,以后不能再生也不要緊。我們已經有了阿盼和阿火,夠夠的了!” 沈嶺不置可否,更不說他嫁禍的想法,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最后道:“臨時能看準大事,不被小事耽誤,將軍,這是你的進步!阿圓那里你放心吧?!?/br> 楊寄懷著深深的歉疚而去,殊不知這還是出自沈嶺對他的情愫的算計。 他帶著最親信的部隊,快馬加鞭,終于到了前往西北的第一站——雍州。 庾含章還守在雍州,黃河對岸,北燕的大軍虎視眈眈地盯著,庾含章稍有松懈,就會有北燕的水軍打過來,劫掠sao擾一番,再在庾含章回擊之前,又退了回去。兩岸百姓,自然是苦不堪言。 庾含章白發更多了,原本童顏般的臉也大為憔悴,長出許多皺紋來。但他看見楊寄時,滿臉都是欣慰的笑容:“將軍來了!涼州有救了!” 隨之是深深的嘆息:“以往紙上談兵,不知兵戎之機有多么艱險!庾某事非經過不知難,現在才明白將軍在西北三郡實在是太不容易了!涼州城防守得嚴實,但是當不起北燕的猛攻,如今有些乏力,我這里又不敢分兵前去。最怕的還是入冬之后,一旦黃河封凍,我們水師的長處派不上用場,而他們騎兵的力量卻可以大行肆虐?!?/br> 楊寄沉沉地點頭:“太傅能懂我以往的難處,我也心存感激。北燕現在的皇帝叱羅杜文,與我有過幾場會面,確實是個擅長謀算而勇氣卓絕的年輕帝王。但他很見機,上賭場也不賭自己沒把握的局,謹慎有余。所以,我們只要能有破敵的幾場硬仗打下來,他就不敢輕舉妄動?!?/br> 他與庾含章一起到沙盤前查看,越看表情越是凝重。北燕這次來襲,做了萬全的準備,涼州和雍州兩處重地,全部集結了重兵,為的就是兩地無力全保,必須丟車保炮,或丟炮保車。 庾含章很久以后長嘆了一聲,指了指沙盤對楊寄說:“青州遭水災,兗州遇瘟疫,荊州以南一片俱是蝗災,唯有揚州和長江以南的地域豐收——可皆俱與我們無關。我向朝廷上書無數次,最后已經用上了‘亡國滅種’的威脅,可是仍然一粒糧都沒有看見。涼州若遭兵燹,自顧不暇。若叫叱羅杜文取了黃河之南,大楚就只能和他劃江而治?!彼詈罄湫χ骸拔乙惠呑訛榛矢襝ao心勞力,除了換了忌憚,什么都沒有得到!” 楊寄顫抖的手拂過沙盤,上頭青的是山,黃的是水,褐色的是大片的土地,他仿佛摸過的是他一路所經的江山,那樣美麗壯闊,令無數英雄折腰。他想著沈嶺叫他讀的那些書,那些英雄的故事,那些有為帝王的列傳,悲憤與豪情雜糅在一起,竟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太傅?!睏罴恼\摯地抬眼看著庾含章——他們曾是對頭,可能以后還會成為對頭——但是此時,他異常愿意和庾含章有這樣交心的誠摯,“叱羅杜文列兵黃河北岸,目的是看住雍州,但他的目標還在涼州,涼州取下,關隴便可以順手拿下,關隴到手,再步步蠶食到雍州、洛州,乃至青兗,淮河北岸,便不在話下。一直以來,建鄴的陛下故意放出無數破綻給北燕,北燕不用這樣的時機,也就傻了?!?/br> 他幾乎決然地抬頭:“還請太傅死守雍州,我去涼州,把叱羅杜文的野心打沒了,說不定這局戰事還有轉圜的余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