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船家瞥眼望望楊寄,還有那十來個虎視眈眈的軍士,沒敢做聲,眼淚“吧嗒吧嗒”往水里掉落。好容易到了江對岸,楊寄他們脫下甲胄丟在船上,又留下一人看守船夫,等其余的船也來齊之后,帶上弓箭刀槍,跟著楊寄,小跑步朝歷陽的方向摸去。 三里地在一番疾跑之后也不過一刻鐘的事,江岸都是新生的蘆葦,從密密層層的干枯老葦葉中探出頭來。楊寄他們果然看見歷陽的江堤邊,密密地埋伏著人。兩邊都不點燈火,但是沿江的桓氏軍士,其剪影恰恰落在夕陽的最后一絲紫紅色余暉里。他們屏息凝神地望著江面,點著漁火的船只慢慢駛近,但始終不到硬弓的射程,那些埋伏的人們似乎也一直焦灼不安地起伏亂動著。 楊寄打眼看去,并不能看出沿江安排了多少人,他帶的那些人也不免有些犯怵,壓低聲音問道:“楊校尉,我們這里區區四百人而已,他們不知道有多少???萬一懸殊太大,再是背后偷襲也沒有用啊?!?/br> 楊寄愈是心里緊張,愈是語氣平淡,低聲笑道:“放心吧。我和桓越賭過幾場樗蒲,這小子好大喜功,腦子卻不大轉彎,那時棋枰上就是喜歡分散各子兒,想著能多贏一個是一個,而實際是輸完這里輸那里,一個空子都鉆不著,一處領地都保不住。今日他布陣,想必也是這個思路,沿江分散他的人,想著防線越長越好,越多捉我們一個是一個,卻不想背后藏著偷偷而來的我們呢!” 江上驟然起了一陣東風,說時遲,那時快,楊寄用他最快的速度,點著火折子,在浸透油脂的火把頭上一晃,火便熊熊燃燒起來,他把火把一舉,江上得到信息,也紛紛點起了火,遠遠望去,只覺得江面上影影綽綽全都是船只,少說也是數百艘! 桓氏的軍士們看得愣神,怎么都沒算過來:敵軍怎么突然多了這么多。他們還未注意背后的火把,倒是遠處在城墻角樓上放哨的瞧見了,可惜又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楊寄更知自己以少戰多,事不宜遲,喝一聲:“快!”那些訓練有素的虎賁侍衛,已然把手頭包著油布的箭搭到弓上,點上火,朝著江堤上射過去。夜空中,如同劃過點點紅色的流星雨,而江堤上的爛泥灘里,全是干燥的枯蘆葦,瞬間著了大火,蓬得半天高,桓家的軍士,半是身上著火,半是嚇的,幾乎全數蹦了起來。 而江上,以火光為號令,突然逆著風一陣加速,眼看那百十盞漁火已經到了眼前?;杠娨詾椴粩?,已然亂成一鍋粥,狼奔豕突。楊寄的人都是輕身上陣,也不rou搏,只遠遠地放箭,帶火的箭中夾雜著銳利的鋒鏑寒光,瞬間把江堤變成了一片赤紅的人間地獄。 漁船上的虎賁侍衛們也跳了下來,他們身著重甲,裹著潮濕的斗篷,近身打這些已經沒有斗志的桓家士兵簡直是切菜砍瓜;大火中,更多人翻滾呼喊,卻也無力抵御無情的烈焰,有跳進江里求得清涼的,更多不會水的,瞬間就被江流沖走了。 但也只有跳進江里的士兵,才算死得清醒:建鄴來的船只根本沒有數百之多,不過是楊寄他們把船桅上系上繩子,連在一起,在繩子上高高地掛了一串燈火而已。 敵人殺得差不多了,兩支隊伍會合,給那些沒死的補刀。大火映在每個人臉上,照得人臉半黑半白,汗血交流,個個宛如厲鬼從修羅地獄中爬了出來。 昏昏昧昧中,楊寄有些恍惚,手中刀刃上滴下的血,敵人頸中濺出的血,在他的衣褲上畫出一道道暗紅色的豹斑虎紋。突然,誰在后頭狠狠揍了他一拳,楊寄本能地回身一刀,那人動作也快,起刀擱住,然后一口帶著腥味的唾沫噴在楊寄臉上:“混蛋楊寄!你什么餿主意!這場亂殺,我叔父——我們的中領軍——被綁在蘆葦叢中的,活活燒死了!” 楊寄怔怔然愣了片刻,突然狠狠一甩手,劈面給了罵罵咧咧的曾川一個耳刮子,怒聲道:“橫豎是死罷了!要問罪,回建鄴再問!現在這里,我是校尉,我是最高領軍長官!” 曾川給他驀然的一爆發居然嚇傻了,捂著臉連疼都覺不出。而其他人,早就為楊寄指揮這區區數百人打贏的逆犄之戰服帖得五體投地,怒沖沖看著曾川,護著楊寄左右。楊寄在火燒蘆葦的“嗶剝”之聲中,看了看已然委頓的那些碧綠的新葦,冷著臉環顧四周,說:“這會兒計較,簡直是蠢透了!歷陽城里的援兵正在趕過來了。你們聽見馬蹄聲了嗎?” 眾人都愣住了。 “走,也來不及了?!睏罴膽鹕褚话?,高大的身軀挺立在火光中,鮮血縱橫的臉一閃一閃地映著火光,忽明忽暗,又如同鬼魅,他勾起唇角,露出一個引領眾生的微笑:“既然來了,兄弟們,像個男人一樣打吧??!” ☆、第72章 進城 他這里抱著赴死的決心,桓越卻和楊寄所料的一樣,自以為勇猛,實則卻是莽撞;自以為縝密,實則卻是瞻顧。 一支騎兵派出來救援,馬隊卻被熊熊的火勢攔住了。馬匹畢竟是牲畜,看到火光本能的畏懼;就是馬匹上那些人,聞到人rou烤熟的焦香和血液的甜腥味,也忍不住作嘔。天色暗沉沉的,少許幾顆星子也毫無光澤,鬼魅般的身影排列在火陣之前,而江面已經沒有了光線,船桅上掛著的數百只燈籠忽閃忽閃如紅色的鬼火一般,除卻在江水中映出詭異的絳紅色蛇紋,也不能照見其他。 馬隊犯著躊躇:建鄴城里到底派出來多少人?!庾含章那個老狐貍手持兵符,若是急急調動周邊的秣陵和丹徒的軍伍,那么,小小歷陽,城池再高大堅硬,被打下來也是遲早的事情。 雙方試探地互相放了一陣箭,都在射程之外,也都不管,仿佛箭放完了,任務就完成了。馬隊很快圈過馬腦袋,亂糟糟地又離開了。 離江岸不遠的歷陽城,金鼓聲亂蓬蓬響到二更天,城樓上火把亂晃,但增援的人一個都沒出來。 建鄴的人已經唯楊寄馬首是瞻,過來問:“怎么辦?天若亮了,我們這出鬼影戲,就唱不下去啦!” 楊寄道:“他不是先把戰船從建鄴開過來了嗎?我看到就停在埠頭上呢。船在我們手里,往建鄴方向逃跑是我們順水,怕他個魂!大家分撥兒,三分之一值守在岸邊,三分之一上船檢視,三分之一——養精蓄銳睡大頭覺!”他氣定神閑分配了一下,自己第一個找了江邊一塊平整石頭,拿斗篷裹著自己,在火苗越來越小、但暖氣猶存的蘆葦蕩邊,閉上眼睛睡覺了。大家伙兒頓時有了主心骨,忙中竟然也帶了三分勝利在望的喜悅。 其實楊寄本人并沒有睡著,他閉著眼睛,琢磨下一步的路數:既然打了,庾含章和皇甫道知就不能說他臨陣脫逃了,但是,如果再繼續下去,天亮自己的謊就會被桓越戳破了,下一步大約還是得逃。逃到哪里、怎么逃,才能做成沈嶺所說的那種亂局呢?他又怎樣才可以讓自己強大起來,理直氣壯地要回自己的阿圓呢? 怕手下人心慌,楊寄刻意連身子都不翻,直挺挺地躺了半夜,然后才假做惺忪地起身,責怪身旁的人:“哎呀,都五更了吧?怎么不叫我換班?” 旁人體貼地說:“楊校尉今日指揮辛苦,也該睡一會兒。咱們這么點人,三分之一都中了桓越的埋伏而被俘了,剛剛亂戰中,這些人活下來的沒幾個。不過,我們其他人傷亡極少,三千人還有二千多。而桓越帶出建鄴的不足五千人,估計這會兒也就是三千的樣子?!?/br> 楊寄望望暗沉的晨光里遠處的歷陽城墻。這座飽經戰火的城市,因它是所謂的“兵家必爭之地”,給百姓帶去多少苦痛。那灰色的城墻磚,此刻和灰色的天幕融為一體,略分濃淡,在東方漸漸亮起的魚肚白中,像一道灰色的剪影,落在水墨畫般的天地間。別人悲觀的時候,他常常樂觀,但此刻,大家都覺得有戲,他卻獨獨悲觀起來:“說得好簡單!人家三千,打我們兩千,我們有多大勝算?再說,人家據城,我們有啥?好學壁虎么?” 大家又要笑,又笑不出來,愣怔地望著他們的首領,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從歷陽城的方向,奔來一匹馬,馬上的人還看不清,但手中大大的白幡一眼就能看見。楊寄面色一凜,帶著他的人疾步向前,這個騎馬的人也很知趣,遠遠地就舉起雙手,示意他并無武器,然后勒著韁繩放慢了速度,到了還有數十丈距離的時候,干脆下了馬,大聲喊道:“我有陛下衣帶詔,找你們的領軍說話!” 楊寄不自覺地回頭看看遠處的江面,好在霧靄濃厚,隱隱幾根船桅豎著,也看不清楚。他忖了忖自己這里的實力,壓低聲音道:“我來詐他一詐,你們別多嘴?!?/br> 他大大咧咧迎上去,仔細打量了來人,才說:“我們中領軍曾公,正在指揮江上布防,命我前來接待。我是這里的校尉,姓楊?!?/br> 那個人不怕死,敢在這時候孤身過來和談,勢必是個人物。果然臉上笑容宛然,弓了弓身說:“啊,原來是楊校尉!失敬失敬!曾領軍……不在……”他目光閃爍,靈氣流轉,笑著說:“那就楊校尉好了。不過敢問,楊校尉的名諱,可是單一個‘寄’字?” 楊寄是小民,不講究避諱這種事,但對方特特地問名字,顯然是有謀算而來,楊寄故意一皺眉,大老粗般說:“不錯,在下楊寄。你有話,先對我說好了,我去轉達我們曾公便是?!?/br> 來人笑瞇瞇說:“陛下詔書,就是請楊校尉入城一談。楊校尉可有這個膽子?” 這不是請君入甕嗎?楊寄心里有些忐忑,不覺又回頭望了望,再直面來人的臉時,他已經鎮定地做好了演戲的準備:“老子就是護駕來的,陛下若是安好,總得讓臣等一見才好。既然吩咐我去,我自然有這個膽子,反正我們曾公在后頭候著,萬一我有個好歹,他必然會為我報仇雪恨的?!?/br> 后面只有“曾公”的焦黑尸體,謊話撒起來溜,拆穿了就玩兒完!建鄴來的這幫人心里都緊張起來,不知道楊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是目前花頭快要戳穿,也確實需要有個善于忽悠的人去忽悠一下,只能隨著點頭:“曾公饒不了你們,我們也饒不了!” 來人笑道:“兩國交兵,尚且不斬來使。我今日來這里傳話,大家也不會隨意把我殺了不是?放心,楊校尉是陛下和桓公最看重的人,別說他擔著接旨傳話的重任,就是從惜人才的角度,陛下和桓公也不舍得??!” 他說的也有理有據,楊寄想了想:在這里拼死拼活地打仗也是賭命,到城里去探探情況也是賭命,在這里賭,自己這方人少,等于已經搖了個最下的雜采了,想要死局里翻出仙著,難度太大;但是進城,聽起來孤身一人、深入絕地很是可怕,實則是個活絡的機會,不抓住才可惜了。他伸手道:“那陛下的衣帶……詔呢?” 那人小心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又從布包里取出一條褲帶,亮黃色的好絲帛,上面淋淋漓漓寫滿了字。他把這條寫字的褲帶,恭恭敬敬雙手捧給了楊寄。 楊寄有一瞬間的嫌棄——皇帝的褲帶,那也是褲帶??!換個啥名兒叫“衣帶詔”!他用倆手指,捏臟東西似的把褲帶捏過來,好在上頭是一股清新的漿洗熏香味兒,楊寄這才捧著仔細讀起來。這妥妥的是一篇文人墨客喜好的四六駢體,楊寄讀書不多,平日讀個樂府、話本之類消遣消遣還勉強,讀這道圣旨,一堆不認識的字,那是半日都沒有讀懂。 來人倒也厚道,知道這幫“軍爺”都是斗大的字認不得一籮筐的,和善地指點:“陛下說,母氏亂朝、干政,他做兒子的只能隱忍不發。后來,太后做得太過分了,竟然擅殺重臣,桓越不得已,護駕逃出,然而并不是想背叛朝廷。陛下希望庾尚書令不要助紂為虐,不分皂白,弄到臣子寒心。而建德王與太后合謀擅權,實乃國家之賊,請清君側?!?/br> 這下楊寄聽懂了,桓越不打算與皇甫道知和庾含章同時為敵,挑了半天,還是挑軟柿子捏。但是,他如何保證庾含章這個老狐貍就會與他合作?楊寄裝傻充愣地點點頭:“我一個粗人,這些話我也聽不懂。既然請我進城,我只管聽到什么,就和我們中領軍說什么便是?!?/br> 來人若有深意地一笑,點點頭:“楊校尉說得是。那么,請卸兵器,隨我進歷陽城吧?!?/br> 楊寄忖了忖,孤身一人,有兵器也干不過一群,還不如干脆大方點。于是,他解下身上所佩的刀和箭囊,本來就沒有穿盔甲,散穿著里頭的衣裳,就孤身上馬,跟著進了歷陽城。 城門口薄薄的霧靄在晨光中漸漸散盡,寬闊的通衢大道,兩邊一點人聲都不聞,也不像建鄴和秣陵有熱鬧的早市。楊寄和來人的馬蹄聲在空寂中便顯得格外清脆。走到城市中心,是歷陽郡牧的官署,來人下了馬,門口的士兵個個嚴陣以待,瞪著一夜沒睡的倦眼看著他們。楊寄便知此刻這里是桓越所踞的地方,心神頓時提了起來。 下馬進了門,轉過影壁便是郡守的廳堂,楊寄一身血跡,外表萬般狼狽,卻陡然看到梳洗一新的桓越,烏發玉面,著一身玄色深衣,披著雀金色的斗篷,負手而立,笑意宛然地在那里等候著他。 上回兩人見面,楊寄是瀟灑英挺的侍衛,桓越狼狽逃竄,這次兩人形象調轉來。楊寄臉皮厚,膽子大,自己倒絲毫不覺得磕磣,昂首闊步上前,想了想禮數,還是只拱拱手,道:“桓公,早??!” 桓越看著他臉上還掛著紅褐色的血跡,衣服更是斑斕一片,到處是撕裂的口子和燒焦的破洞,里頭的皮膚都露出來了。他背著的雙手探到頸下,解開斗篷的系帶,然后幾步上前,把尚帶著他體溫的雀金色斗篷,“呼啦”一抖,披到了楊寄的背上。 “早上寒意如水,你穿得太少,當心別凍壞了!” ☆、第73章 拉攏 桓越的斗篷溫暖著楊寄被晨風吹得冰涼的身體,但是楊寄卻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柔軟的面料閃著金綠色的光芒,刺著他的眼睛。楊寄幾回想把斗篷抖下來,但是知道這樣太失禮,還是忍住了。 桓越衣裳整齊,臉上卻有掩不住的倦容,他對楊寄道:“昨日你辛苦了,我派人伺候你沐浴更衣?!?/br> 昨日他們作為敵軍對壘,居然還說什么“辛苦了”!楊寄終于忍不住,說:“桓公,客套話不要說了,我是個粗人,聽不慣。既然我是來拜見陛下的,你要么讓我見陛下,要么……你想怎么辦我也只好領了?!?/br> 桓越好脾氣地笑了,上下打量著楊寄:“怎么,你打算一身襤褸,遍體血跡,去拜見陛下?你們曾伯言就是這么教你面君之禮的?” 楊寄聽他這尖酸的諷刺,心里反倒安定下來,看看自己身上確實是污穢得可怕,別把那個說話都說不順溜的娃娃皇帝嚇到了。于是,他點頭答應了。 桓越像主人似的在前面引領,七彎八拐十分熟悉,眼看到了官署的后院,楊寄犯了躊躇,桓越懂他心思一般,道:“你不用擔心!歷陽的郡守曾是我阿父保舉的,后來又娶了我的堂房姑母,彼此關系極為親厚。歷陽城外,還有我阿父的莊子和宅子。等事情平息了,我倒可以帶你去看看?,F在,郡守已經搬到另一處宅院去住,這里,就是留給陛下和我的?!?/br> 他怕楊寄擔心宅里宅外的那些不便,又勸道:“我臨出建鄴時,自然先回家,家里妻妾都是沒腳蟹,帶出來也是累贅,全數看著她們自盡了。所以只打點了些金銀,帶著幾個兒女,余外便是建鄴的部曲了——建鄴是國都,部曲不敢多留,但是到了外頭,皇甫道知馬上就會知道,我桓家是不是好欺負的了!” 深仇大恨,讓他的臉色突然變得峻厲,但瞥見楊寄在偷望他,桓越又笑容微微的,親手推開一間屋門:“這里是客房,簡陋了些,還望海涵。下人已經去打熱水了,服侍楊校尉沐浴更衣?!?/br> 楊寄知道急亦無用,只能和桓越慢慢周旋,心思定了,行動也就從容了,此刻,他感覺自己身上的衣服果然是被他的汗水粘在背上,又被風吹得涼涼的;臉上、身上還有粘膩腥臭的鮮血,和著汗味、煙火味,也很難聞。屋子里干凈整齊,散發著一股他熟悉的味道,繞過高大的云母屏風后,草席上擺著大澡盆,幾個仆役進來,一盆盆往里頭倒熱水,最后又撒上薔薇水,攪和得冷暖合適后,捧出各式澡豆、豬苓、香膏、粗巾、細巾,以及一套簇簇新的衣衫來。 楊寄正在咋舌間,那幾名俊仆上來,竟然動手動腳解他的衣帶和褲帶。楊寄慌亂地又是奪,又是捂,瞥眼一看,桓越也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更是尷尬死了,請求道:“桓公!我自己來就好。我是窮人家出身,沒有這么多講究,講究多了,自己都覺得折騰死了?!?/br> 桓越一揮手,那幾個俊仆便退了出去?;冈綔卣Z道:“聽說,秣陵的蓬門兒郎,小時候不過脫光了在河里涮洗涮洗,講究些的,也不過沐發時燒些皂角水。你呢?不會也這么粗糙吧?” 楊寄賠笑道:“比這有過之而無不及?!屛乙粋€人呆著吧?小時候可以光屁股下河,現在可不好意思光屁股對人了?!?/br> 桓越不易覺察地一挑眉,頓了片刻,才退了出去。 楊寄四下看了看,才高高興興到屏風后頭,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 那些仆從送進來的只是中衣,卻把楊寄身上穿的那套破爛兒帶走了。洗完出浴的楊寄,握著濕漉漉的頭發,穿上干松的細絹中衣,既舒適,又是不習慣。他朝外“哎!哎!有人沒有?”喊了幾聲,外頭冰清鬼冷,沒一個人答應。他只能套上擺在外頭的干凈木屐,在門口探頭探腦看了看,嘀咕著“活見鬼了!”糾結著要不要就這么出去找桓越,把他此來的事情處理掉算了——兩方還在打仗,怎么他弄得跟太平年景做新郎官似的! “楊校尉沐浴好了?” 背后突然傳來嬌滴滴一聲,楊寄頭皮一炸——倒不僅是為聲音嬌滴滴,更為這個聲音明明是男人的! 他一回頭,只見一個粉嘟嘟臉頰、水汪汪眼睛的瘦高男子捧著衣物,笑瞇瞇地站在他身后。 楊寄覺得這人面善,腦子里隱隱浮起一張面孔,但因為當時只是匆匆一瞥,怕認不真切,所以小心問道:“兄弟你是姓衛么?……”那人笑道:“弟姓衛,名又安,小字子都?!?/br> 多么如雷貫耳的名字!多么聞名遐邇的人!楊寄張著嘴,竟沒稱呼得出來,好半天才說了一句傻話:“你怎么來了?” 衛又安笑道:“君子擇善而遷。我看桓公是個英雄,自然少不得投奔?;腹貏e看重楊校尉,想必楊校尉也是個大英雄呢!”他笑得媚答答的,楊寄一身雞皮疙瘩往下掉,見那張粉臉還湊過來了,更是忍不住就退了兩步,嘴里敷衍道:“啊??!久聞大名!果然名不虛傳!” 衛又安撫了撫臉,故作消沉:“唉,人人聞我之名,不過是一副皮囊,又有誰知我的胸腔里,也是英雄男兒的心呢?” 楊寄看他臉上的鉛粉,刮下來只怕要有半斤,這么副“皮囊”,會裝怎么樣的“英雄男兒”心,真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楊寄敷衍道:“是是!衛兄弟棄暗投明,真是英雄男兒!”他也有點好奇:“后來,太后怎么死的?” 衛又安嗤笑道:“那個老yin_婦,死到臨頭還嘴硬,桓公瞧她惡心,便命把留在她宮里的幾個面首一道捉來,全數扒光,用繩兒捆在一起給小皇帝看。然后一道溺死在御園的池子里了,說和民間yin_婦浸豬籠一般處置,為先頭追贈的穆安太子雪恥?!?/br> 楊寄腦筋轉得快,估計這個穆安太子就是皇甫道知的嫡兄,還沒登上皇位就被庾貴妃弄死的太子了。人死了還帶著那么大一頂綠帽子,估計這太子雖然是個白癡,在地下也是惱火的?;冈阶鍪?,沒有底線,但也不是全不講究道理,倒也是個聰明的人。他還在怔怔地想,突然感覺衛又安的手拂過他的胳膊:“噢喲!穿得有點薄,楊校尉冷不冷?” 楊寄剛剛平息的雞皮疙瘩又爭先恐后地出來露面了,他躲開胳膊:“我不冷?!毙l又安又道:“淴浴之后人會渴會餓,我叫人給你弄點東西來吃?!彼蛲鈬诟懒艘痪?,不屈不撓又湊過來,這次干脆撫弄到楊寄的胸膛上,一副癡絕的表情:“楊校尉的胸肌真硬實!真溫暖!怪不得說不冷……我倒是有點冷……” 楊寄閃身:“對不住,我這里沒有衣裳,你叫外頭人給你送件進來?” 衛又安吃吃笑道:“傻瓜,燃上熏籠,我們一齊坐上去,不就不冷了?正好還可以給衣裳熏熏香??蓢@這里到底不如建鄴皇宮極多!我最喜歡的零陵香膏就沒有,只能勉強用市井里的桂花發油來梳頭發,這個味道太像女人了。其實我是不喜歡女人的,太后逼得沒有辦法……楊兄你呢?” 楊寄這才想起來自己為啥覺得這間屋子里有熟悉的味道,原來是沈沅一直喜歡的桂花油香氣!但是那個像鼻涕蟲一樣又粘過來的衛又安讓他著實受不了了,終于把他一推:“哎呀,抱歉啊,我倒是喜歡女人,尤其是喜歡自己的女人?!?/br> 屢屢拒絕,衛又安就是傻子也懂原因——這種東西勉強不得。不過,他的任務也止于此,這塊鮮rou,能嘗嘗滋味當然好,嘗不到也不要緊。他笑了笑,正好見仆役從外頭捧了衣服來,便親自拿著抖開:“好吧。陛下應當也久等校尉了?!?/br> 楊寄跟著來人,一直到了官署正中一路,一間明軒外,桓越正在門口站著,見楊寄來了,表情沒有先時那么熱情,但依然很客氣:“楊校尉。下人們服侍得可周到?陛下在里頭等校尉覲見,校尉可知道進去該說些什么,不該說些什么?” 里頭那個白癡皇帝只不過一尊任人拿捏的傀儡,外頭立著的這個才是說了算的人。楊寄頓住步子,拱手虛心求教:“桓公請指教!” 桓越笑意親切了些,諄諄道:“陛下是天下之主,自然不愿意自己身邊有掌握國柄的權臣藩鎮——如今這個權臣藩鎮,就是建德王皇甫道知!之前幾場大仗,無一不是因他而起:庾太后扶植廢帝在朝時,也沒有弄到天怒人怨,他非要給自己兄長出頭;四王不服他背信棄義,一人獨大,他非要把四王逼得起兵造反;江陵王本已上表求恕,他非要皇甫道延以死謝罪,將他逼入北燕;如今,我父親身為他的舅舅,被趙氏賤婦設計栽害,他也故意作壁上觀,想著鏟除我父親這樣一個可以鉗制他的人……我知道你之前一直是皇甫道知的人,但若說忠心,只怕也談不上,他拿楊校尉你的親人相威脅,為這種人做事,憋屈吧?” 楊寄聽得很用心,但一直不置可否,直到最后,他想起阿圓,想起皇甫道知曾以刑責沈沅相逼,使自己不得不俯首帖耳,心里的憤恨也終于隨著桓越的喋喋而漸漸膨脹起來。、 “但是,”楊寄道,“我的家人還在建鄴,我若反水,他們就活不成了?!?/br> “一個婦人而已!一個女兒而已!”桓越不屑道,“我的一妻十二妾,全數在我離開建鄴的時候自盡了,死得其所!我的女兒,除了長大了能跟我乘馬車的帶出來兩個,余外的也都葬身建鄴,那又如何?大丈夫何患無妻,何患無子女?你跟著我,將來天下的美貌女子、聰慧女子,想要什么樣的沒有?!” 楊寄臉色冷硬,好半晌方說:“天下再多女人排排隊供我選,我也只要我現在這個!” 桓越嘴角抽搐了兩下,帶著些對楊寄這種小家子氣的鄙夷,冷笑道:“那也無妨?,F在也不需要你和皇甫道知翻臉?!?/br> ☆、第74章 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