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她面現冷意,放下紗簾,隔著半透明的簾子,盯著皇甫道知,而嘴里對書房門外服侍的侍女道:“他進來后,不要……”她的話還沒說完,卻突然看見皇甫道知一趔趄,隨后身子一矮,竟然單膝跪倒在書房外的院子里。 ☆、第64章 求告 話說建德王打聽到妻子庾清嘉在書房,不管庾府的侍從如何攔阻,以“掛心妻子,擔心丈人”為借口,執意要前往書房拜謁。但是,進院門后,他還是犯了躊躇,似乎在問自己,又似乎在問身后的楊寄:“她若不見我,我怎么做呢?” 果然領他們進去的小廝一聲不吭,送人進去后就呆站在一邊侍應。院子里一排邊的人,木偶似的,只盯著皇甫道知和他帶的二十個瞧,瞧得大伙兒都有些縮手縮腳,不知怎么辦才好。這時,見窗戶后的湖水色簾子微微一動,后面恍若有個熟悉的人影,皇甫道知頗感羞赧,躑躅不前,更沒有闖進去的勇氣。 突然,他右腿的膝彎狠狠一痛,是被人踹了一腳,支持不住地便單膝跪倒在地,青磚的地面硌得他的膝蓋一陣鈍痛。他知道被身后那人“陷害”了,而站在他正后方的,皇甫道知也清楚地記得——便是楊寄。 楊寄俯身在皇甫道知耳邊說:“男兒膝下有黃金,跪跪老婆不要緊。這恭順的態度,哪有女人不感動的?” 皇甫道知憤恨得幾乎想殺了這個混蛋,但是跪都已經跪了,臉也已經丟了,這會兒站起身只能前功盡棄?;矢Φ乐缓萌讨闹械牟贿m,好好地吞吐了幾口氣,才對書房的大門朗聲道:“小婿前來拜見岳父,不知岳父身體可還安好?” 里頭窸窸窣窣響動了一會兒,終于聽見有侍女飛奔了出來,一邊一個跪倒在皇甫道知身邊,攙扶他起身,并道:“大王太多禮了!我家郎主因點著香藥,怕別人不適,只好在書房里面,由王妃服侍呢。大王若不嫌里頭氣味,快快請進?!?/br> 皇甫道知順勢起身,拍了拍膝頭,隨著侍女進到里頭。里面果然彌漫著安息香的氣息,他做戲的功夫還是有的,要緊幾步上前,細細看著緊閉眼睛,額上敷著白布的庾含章,詢問道:“太傅頭疼可曾好些?” 庾含章眼睛半睜不睜,鼻子里含含糊糊“唔”了一聲。庾清嘉代為答話:“只怕這次來得兇猛,不知何時能好?!彼质昧耸醚劢?,又說:“阿父身子這樣,我心里不舍,不放心其他人來服侍。這段日子,我就先住在阿父這里,你不用牽掛?!?/br> 皇甫道知心道:那你還帶走我兒子做什么!嘴里卻是軟語溫煦:“可不是,我就是‘子欲養而親不待’,至今猶是遺憾。別說你不走,我也不走,陪著一起照顧岳父——朝中可以無建德王,焉能沒有庾太傅?” 躺在那里那個眼皮子一跳,旋即克制住不動。庾清嘉也愣了愣,說:“這……不大好吧?阿父身子骨你也看見了,朝中桓太保不在了,你再有個什么,不是叫桓越這逆賊一人做大?” 皇甫道知想著楊寄那副無賴而油嘴滑舌的模樣,突然也無師自通地學了起來:“隨他吧。我只恨沒有一座首陽山,好讓我在里頭采薇避世;沒有一處桃花源,好讓我在里頭躲強秦之亂?!彼抗庾谱频乜粗拮?,笑意凄楚:“其實,你過得好,也就行了。我但凡能多陪你兩天,也就心滿意足了?!?/br> 他有著當年桓皇后一樣的美眸,凝睇時常讓人有種深情款款的錯覺;而這番凄涼的模樣,更是與當年庾清嘉芳心暗許時一般無二。庾清嘉不知怎么心念又是一動,不自覺地伸手捂住“怦怦”亂跳的胸口,先前的決絕頓時煙消云散了,偷眼瞟了瞟自己父親,才又推了推皇甫道知說:“你今天……怎么回事?……” 她聲音小得蚊子叫似的,而且兩頰微微泛紅,目中如有水光一般瀲滟動人?;矢Φ乐槃菀话盐兆∷氖?,低聲道:“知道自己的命,所以……想多看看你?!?/br> 庾清嘉頓時動容。他倆這對怨偶,其實彼此有愛,只是從來沒有正常表現出來過。她也知道皇甫道知此時刻意的成分,可是女人到了這種時候就是傻,明知道是火光,也要飛蛾似的撲過去。她好言勸道:“大王!何必妄自菲???桓越逼宮不假,成事卻未必。你是眾望所歸的先皇后之子,若是桓越真個做出犯上弒君的事來……” 她的話音被一聲咳嗽打斷了,立刻面紅耳赤,掩飾著回頭,自語著:“啊呀,阿父大約不舒服了?!庇值吐晫矢Φ乐f:“這里忙不過來,你先出去吧。到我住的南筠院去休息吧,阿兗也在那兒呢?!?/br> 皇甫道知點點頭,還不忘伸手撫了一下還在疼痛的膝蓋,果然惹庾清嘉多注目了一下,她沒有多說,以目示意他離開?;矢Φ乐蛄藗€賭似的,狠狠心轉身出了門。外頭一群人脖子抻得跟鴨子似的,正在盼望他出來,出來后又不敢說話,但覺這主子臉上一絲春風也無,還是寒意十足,就更是屏息凝聲,彎腰曲背地跟在背后。 皇甫道知疾步如飛,很快到了一座院落,門上用曲里拐彎的篆字寫著“南筠”二字,里頭建筑古雅,當門一座紫藤架,正是春時,飛瀑似的開了一片清淺的紫花,香氣宜人。藤樹繁密,幾個侍女的影子藏在后頭,看得見五彩的衣衫,看不見人的面孔。孩子“咯咯”的笑聲頻頻傳來,還有女子逗引他的話語。 皇甫道知聽見兒子的笑聲,前所未有地眼眶一熱,竟有隔世之感。而楊寄更是眸子一亮,扯扯皇甫道知的衣袖道:“大王,原來您這么體諒臣下!那個是阿圓!讓我見一面吧!” 皇甫道知回頭時,眼神已經是冰冷的,“哼”了一聲道:“你今日犯上幾次了?還敢跟孤提要求?!” 楊寄知道這人心眼窄,忙換了嬉皮笑臉,轉身撅起屁股說:“臣先前確實是大冒犯了,不過,能叫大王哄得王妃開心就好。大王有氣,就把剛剛那一腳踹回來。當然,想打想罵也行,只要讓我見老婆?!?/br> 皇甫道知看他撅著屁股,還拿手自己拍拍,一副猥瑣樣,真恨不得狠狠賞他一腳跟。但眼角余光看見的是周圍其他侍衛笑得傻呵呵的,那腳也不好意思往起抬了,只能罵一聲:“孤還與你一般見識?能滾多遠滾多遠!” 楊寄不屈不撓:“大王,我一定滾遠!但是,我老婆——” 皇甫道知對著里頭喝道:“沈沅!” 笑聲戛然而止,許久怯生生傳出一聲“哎!”旁邊竊竊私語似乎在教沈沅:“‘哎’什么!說‘奴婢在’!” 皇甫道知已經煩躁得很了,皺眉擺手道:“不用廢話了!沈娘子出來,和你郎君團圓!” 里頭春風拂面般吹來一陣衣香,淡淡的桂花味,便宜常見卻不俗。沈沅提著裙子,圓圓的眼睛閃著光似的,頰邊的小酒窩格外深邃,匆匆給門口的皇甫道知蹲了蹲身,便笑得花朵似的站在楊寄的對面?;矢Φ乐睦锒溉灰魂囁岱荷蟻?,但想起這是他老丈人的府邸,更是他要依仗的妻子的閨房,只能選擇“非禮勿視”,只瞥了一眼,便抬腳進院子瞧自家兒子去了。 曾川仿佛也忘了先前的憂心,笑著對楊寄道:“弟妹好漂亮!這周圍有太傅府下人居住的雜院,空房子不少,你們趕緊的!”又低聲對楊寄道:“誒,不過你那個不舉的毛病……” 楊寄不過是見了沈沅的模樣,已經覺得肚腹間暖得發燙,只恨自己的裈褲太窄小,襠下有點繃緊了的不舒服,他回頭送了曾川一個大白眼:“滾!少說兩句沒人當你是啞巴?!北阋差櫜坏眠@些兄弟,樂滋滋挽著老婆找地方去了。 而在隔了幾座院落的庾太傅書房里,庾清嘉終于淚眼朦朧,手握著一汪水似的綃紗窗簾,隔著那朦朧的碧藍色望著外頭灰蒙蒙的天空。雨是停了,她的心情和浸在寒冷的雨水中一樣。睜著眼睛豎坐起來的庾含章,凝視著她的背影半天后,終于說:“你是怎么個打算,不妨和阿父說一說。不過,他剛剛演一出戲,你大可不必在意?!?/br> “阿父?!扁浊寮握f話緩緩的,但也透著堅決,“他演戲,我自然不在意。但是我肚子里剛結下的那塊rou,我怎么能不在意呢?” “你剛剛為何不說?!” 庾清嘉掩著面,終于哭泣出聲:“我原以為,沒有他,也是一樣的……” 可是,女兒家終究容易心動——為他少有地表露出那一點點好,她就栽進去了。庾含章無聲太息了半天,伸手輕按著女兒的肩膀:“清嘉,也不必自責了。只要你想好了,阿父自然考慮你的想法。反正,這個皇帝位置,我們庾家人坐不上去,那么,只要是好控制的人,是誰坐也不是那么打緊!” 庾清嘉像個嬌溺的小女孩一樣,任性地捂著臉撲進父親的懷抱里。 ☆、第65章 滿懷春 楊寄基本沒有費什么周折,便在庾府小廝的帶領下,在一處潔凈寬敞的客房里團聚了。庾府的小廝也確實和建德王府大不一樣,滿臉的笑,躬身道:“這里雖然不很奢華,也不過因為我家郎主平素就不好富麗,并不是有心怠慢二位。府里的親友,也多有住在這里的?!?/br> 楊寄客氣道:“哎呀,我不過是個小小侍衛,隨意下人的住處就可以了嘛?!?/br> 小廝笑道:“使君是正六品的侍衛,怎么能住下人房?使君難道覺得我太傅府這么不懂人事?”攤手把兩人讓進房間里,又說:“我一會兒叫人送熱水來,余外就沒有人打擾了?!睌D擠眼走了。 不過片刻,熱水已經送到,除了喝的茶水,還有裝在盆里的??紤]得如此周全,沈沅臉一紅,不由有點忸怩。楊寄卻想得與她不同,大喜道:“太好了!今早到現在一整天了,披著鎧甲又是跑又是打,累得一身臭汗,抹個身也舒服點?!彼谂柽叴笙创竽艘环?,突然聽見身后沈沅問:“到底發生了什么?” 楊寄怕沈沅擔心,赤著上半身,回頭笑道:“這幫貴人們狗咬狗,不關我們的事?!彼麥惿锨?,深深地嗅了嗅沈沅頭發上的桂花油香味,陶醉地說:“我們抓緊時間吧……” 天色才剛剛擦黑,沈沅被他抱著,隔著衣服感覺到他皮膚的溫暖,心里有迷蒙的愜意,也有些微微的擔憂。她感覺自己被楊寄打橫抱了起來,忙攬住他的脖子,臉貼在他的肩窩里,他的頭發里還有熟悉的淡淡汗味,迷人得很。管他外頭天崩地裂!她便也有些和楊寄一樣的豪爽生出來,閉著眼睛感受一切:楊寄坐在了榻上,她坐在他堅實的腿上,他渾身滾熱,嘴唇更是發燙,吻得細細密密;那雙熱而堅實的手,從她的頭發、脖子、肩膀一點點毫無遺漏地撫摸過去,然后解開她的衣帶,又探得更深。 沈沅覺得身體在燃燒,懷抱里更是沸騰得生出蒸汽來,蒸得她就是睜開雙眼,眼前也盡是模模糊糊的白色霧氣。她的腰肢被抬起來,如同被寵上了云端。而她像春藤似的,軟滑而堅韌,在攀附中顯出力量;她又像流水似的,拂過去時分開,接著又合上,蕩起漣漪。她連羞澀都覺得浪費,在楊寄的耳邊呢喃細語:“阿末……阿末……” 楊寄根本忘記了自己曾經有過“不舉”的紀錄,他愛她愛得發狂,早已經不在乎小小居室之外,所有人都在愁眉苦臉,都在擔憂京師大亂之后那不可預見的未來。他才不愿想這些事,眼前的沈沅才是他的天,是他的一切。 他剛剛擦凈的身體,又熱騰騰地往外冒出汗水,汗水里氤氳著甜甜的桂花香氣,他這時又是一個戰士,敏銳的目光看著她微闔的眼眸,顫動的睫毛,時隱時現的笑渦,來判斷自己的力度怎樣更讓她歡喜。他執戈前行,從容得像山野里目空一切的白虎,踏過晨露,踏過草卉的芬芳,把一切屬于他的事物收攫在掌。他抱緊著沈沅,心里切切地許下無人聽見的、屬于他自己的承諾。 晚風從窗縫里逸進來,外頭寂靜,不知有多少人心慌難眠。 而楊寄幫沈沅蓋好被子,自己也倒了下來,坦然地吻了吻她的肩膀,笑道:“睡吧。我在?!?/br> 她乖順得小貓一樣,被他輕輕捋著,放心地睡得香甜。楊寄亦是通泰,什么都不想,沉沉地在令他陶醉的桂花香氣中酣然入夢。 酣然一夢直到早晨,外頭太傅府豢養的各種鳥雀早早地開始歡騰,各種婉轉的鳴聲匯成曲子。兩人平時也是早起慣了的,便都醒了,少頃便聽見有人敲門的聲音。得到應答后,外面進來幾個粗使的丫鬟,進退有度地端來洗漱的熱水,晨起的清茶和豆粥點心。 其中為首的一個甜甜笑道:“楊侍衛和沈娘子慢慢些用。奴在外頭伺候,有什么需要的就請吩咐。用完了點心,奴要請楊侍衛和沈娘子去拜見家主?!?/br> 兩個人都隨意得不大在意這話,昨日運動辛勞,早上是真餓了,現在香噴噴的吃食擺在面前,自然是兩眼都放光。洗漱吃喝自不待贅言,兩個人之間各種膩歪,也可留人想象。 早飯吃完,先時那丫鬟又帶人進來收拾,她自己目視楊寄,笑道:“兩位請跟奴走吧?!?/br> “兩位?”楊寄這時才有些狐疑,“是誰要見我們?大王么?” 丫鬟笑著反問道:“大王要見侍衛,是這么請的么?” 不錯,若是建德王,勢必沒有這么客氣,何況此時是在庾府。既然躲不過去,干脆大方落落地面對,楊寄心里存著些警惕,握了握沈沅的手,示意她不必擔心,跟著那丫鬟而去。 去的地方他認識,昨兒下午和建德王如同一群喪家之犬般,先到的便是這處——庾含章的書房。但此刻書房外有數名神色嚴肅的小廝把守,里面卻一個人也無,異常的寧靜。到了院門邊,那丫鬟躬一躬身,退了下去,換做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廝把他們倆領進去了正屋的廳堂里,然后也是躬一躬身就出去了。 楊寄四下打量,這座書房的廳堂也相當樸素,粉堊的墻壁,只在正面懸著一副山水畫,黃檗紙上一片雪景,自有疏闊而寒冷的意境。地上鋪設細篾席子,上面設著幾處坐蓐,紫檀色的小案,白色水磨石的屏風,看起來亦是冷清而靜謐。 左次間的碧紗櫥后,突然傳來清亮的女聲:“楊侍衛昨日休息得可還好?” 沈沅詫異地瞪圓了眼睛,對楊寄做著口型:“王妃!” 楊寄一激靈,忙向那朦朦朧朧的湖綠色紗后面影影綽綽的人影單膝下跪問了安,然后回答道:“謝謝王妃關心,昨日和娘子休息得很好?!?/br> 里面“嗯”了一聲,歸于寂靜很久,好容易又聽到王妃庾清嘉帶著笑意的聲音:“大王疑我把世子帶出王府是有圖謀,我有苦說不出,實在不是為了世子,只不過因為世子日常離不開沈娘子,而我,也只有這個借口才能把沈娘子帶出來了?!?/br> 楊寄咀嚼著話外之音,心神頓時緊張起來,聽見庾王妃對旁邊輕聲說:“阿父,你來說吧?!?/br> 接著,太傅、尚書令庾含章清了清喉嚨:“你去大司馬門做校尉吧??芍雷约骸铡裁??” 這人連商量都不商量!楊寄“咝咝”地吸著氣,看看身邊的沈沅,有點明白過來,既然這一層已經沒有商量的余地了,那么另一件事總有商量的余地。他笑道:“‘姓’啥我都不在乎,反正我連贅婿都當過,姓沈都姓過。太傅想讓我換個‘姓’,我只想問一問,換了‘姓’,我妻子能不能從建德王那里離開?” 庾含章頓了片刻,“呵呵”地笑起來,似乎在和女兒說話,又似乎是說給楊寄聽的:“這小子,挺會討價還價的!”大約所求不奢,他答應得也很爽氣:“我和我那女婿不同,不喜歡扣著人質脅迫。只是你想清楚了,愿意來,就要忠心。我也自然不會虧負你?!?/br> 楊寄的腦子里飛快地轉動著,這些人關系都不好,他明白,但是不談情誼,還有利益關系往來,彼此利用,相互脅迫。他要站錯了隊伍,就會陷入萬劫不復。因而,他笑嘻嘻說:“卑職沒有念過多少書,心里覺得吧,人對我好,我對人忠心。大王對我談不上多好,但是也一直寬容,留著我的狗命在,我說不得也該為大王盡力。太傅看得起小的,而且把我的妻子給了我,卑職更是應該結草銜環、肝腦涂地地來報答了!” 庾含章“呵呵”地笑著,他平素大約是個和藹可親的人,笑聲亦是爽朗真摯,與皇甫道知那冷冰冰的腔調全不一樣:“怪道我女婿總說你油嘴滑舌不大靠譜?!彼D而又補充道:“不過,他的識人之能還是要練練啊?!?/br> 簾子一掀,庾含章站在楊寄夫妻的面前,他散穿著半舊的縹青色深衣,露出漿洗得潔白的葛紗中衣交領,加上神情清朗,頗有些仙風道骨。他打量著楊寄的樣子,嘴角噙著點笑,對楊寄點點頭說:“你不必憂慮,我不是要你背叛建德王,他是我的女婿,我自然要竭力扶持他才是。大司馬門是宮城正門,昨日我也與他議定了的,你帶兵符前往,換下原本的校尉,讓桓越的心思盯在你這里,而我遣人在后面入攻,他的人半數在自家三門,半數在宮內,不敵我們的多。你開大司馬門,放他出逃,我們在大司馬門前的馳道可以抓他個正著?!?/br> 楊寄低頭凝思,庾含章也不催,等他發問。果然,楊寄少頃問道:“為何不能在宮里抓他?是擔心宮里的皇帝和太后嗎?” 庾含章微微頷首,笑道:“困獸善斗,如果是我們逼得太緊,促使他弒君,我們說不得就要當罪人了。但他如果有機會潛逃,必然要帶上皇帝,到時候路上追擊,難道不可以裝不知道?罪責可免?!?/br> 楊寄心里還有幾個問題,抬眼偷偷看了庾含章好幾回,但終于把疑惑都咽了下去。庾含章等了半天,見他默然,也不催問,過了一會兒斂了些笑意道:“那么,你怕什么呢?” 楊寄笑道:“我自己倒不怕什么,只是既然太傅答應我帶妻子走,我想,親自送妻子回去,免得牽腸掛肚?!?/br> “總不至于要回秣陵?” “不不?!睏罴臄[擺手,“就我住的營房即可。我住單間,她可以在里頭待著?!?/br> 庾含章笑笑說:“你真是少有的好夫君。好吧。但是速去速回,我這里——”他看了看更漏和外面日頭:“定的是巳初起事,現在已經是卯正了,還有一個半時辰,你可來得及?” “來得及!”楊寄承諾,“我現在騎馬騎得不錯,馬上來回一個半時辰綽綽有余!”他看了看沈沅,沈沅覺察出他目光里有話,心里有些打鼓,但倚著他,又有勇氣,便輕輕點點頭。 “好吧。速去速回?!扁缀碌?。 ☆、第66章 歧路亡羊 他從太傅府的馬廄里牽出一匹馬,親自喂了些食料,上了鞍韉。馬不高,但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先自己上馬,才拉著沈沅把她提溜到馬背上,裹到懷里圈牢了。太傅府伺候車馬的小廝聽見他笑著對沈沅說:“真是,你怎么輕了這么多?” 沈沅輕輕拿胳膊肘搗了搗他的肚子,楊寄便又笑道:“我懂了,是我日日練習舉石鎖,力氣變大了?!彼绕瘃R,嫻熟地一圈馬頭,從馬廄旁的角門里離開了太傅府。 路上,耳邊生風,而他終于可以對沈沅說重要的話:“我不能把你留在太傅府,你可是我的軟肋!你放心,我那里清凈,而且,二兄也在,阿盼也在。我們,也算是團圓了!” 沈沅的淚水迎風流下,喜難自勝,哽咽在他堅實如鐵的胸懷里點點頭。 建康中軸線上便是御道,名為御道,皇帝家和百姓家都可以行走;御道旁邊,還有一條馳道,則是皇家專用的路徑,平坦而略窄些。此刻大亂,無人值守,楊寄忖了忖,圈馬拐上了那里,方可放馬一奔。路兩邊槐柳依依,正是綠云薄如煙的好季節,楊寄懷抱著愛妻,策馬時不時有些錯覺,仿佛小時候讀書時那些纏綿悱惻的愛情詩句,一句句跳躍在眼前,又一句句抓摸不到,即便只是感受到這種美好的意境,也讓他在這樣緊張的時刻,感謝上蒼賜予他的這番溫柔甜蜜。 到了離太初宮臺城還有兩三箭的距離處,是一條橫街,由此往東西方向行走,分別是各個官署和虎賁營的營房。非常時期,連營房里都較往日安靜,楊寄到了自己住的那一片,滾鞍下馬,又把沈沅抱了下來,把馬系在門前的拴馬樁上,連馬嚼子和鞍轡都來不及松,急匆匆便往自己住的地方趕。 小房子里仿佛一點沒有受到外界那翻天覆地大變化的干擾。楊寄和沈沅聽見了阿盼“咯咯咯”歡愉的笑聲,而她的舅舅沈嶺,正在給她一句一句念《詩》:“之子于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 正處在對語言很感興趣時期的小東西,跟著一句一句亂念,連起來一聽,她的大舌頭和漏風嘴愣把好好的《東山》變成了這樣:“獅子烏龜,王八騎馬,親戚騎驢,就是氣你……” 沈沅正滿眼的淚花,此刻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楊寄挑開門簾,屋子里的人只覺得一陣光亮射進來。阿盼眼睛最尖,看見楊寄,已然張開兩只小胳膊撲了過去:“阿父,抱抱!” 楊寄彎下腰撈起這個rou球球,rou球球的兩條小腿兒興奮得直蹬蹬。楊寄把阿盼的小腦袋從胸懷里露出來,遞給沈沅看:“阿盼,這是阿母!” 楊盼不認識母親,瞪著兩只眼睛眨啊眨,一會兒有些害羞,把頭藏回父親懷里,一會兒又好奇,從他胳膊側邊又把眼睛探出來,偷偷地瞥。倒是沈嶺,也是十分驚喜:“阿圓!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