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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賭棍天子在線閱讀 - 第27節

第27節

    皇甫道知輕輕一聲咳嗽,門簾子便掀了起來。中常侍鮑叔蓮哈著腰鉆了進來,畢恭畢敬給他行了大禮?;矢Φ乐o上兩步,探手欲要扶,卻故意慢了半拍,帶著暗暗的鄙夷,受了鮑叔蓮的一拜。

    他們彼此客氣一番,鮑叔蓮笑道:“大王氣色倒好。太后這幾日焦慮,生恐權臣弄國,將來要出王莽曹cao那樣的權jian,特特吩咐我來囑托皇叔,這天下橫豎得要是皇甫家的天下,沒得給外人占了便宜去!”

    皇甫道知暗暗冷笑:天下當然得是皇甫家的天下,但是皇甫家的女郎又不能嫁給皇甫家的兒郎。趙太后打得一手好算盤,一出苦rou計擠掉了桓氏,如今拋媚眼給自己,是想聯合著再把庾氏也擠掉么?然后呢,狡兔死,走狗烹吧!皇甫道知笑道:“我氣色好?都多少天睡不安枕了!其他倒也罷了,桓氏行此大逆之事,我卻也投鼠忌器——萬春門、平昌門和奉化門多是桓家的部曲,若是三處鬧將起來,我區區千秋門的兩千人,能頂什么事?”

    中常侍鮑叔蓮白胖白胖的臉笑得出褶子:“皇叔擔憂得過了!要說這太初宮臺城九門,勢力最大的還是大司馬門、西掖門、東掖門、南掖門,不都是大王岳家的么?”

    皇甫道知神色帶著少許的尷尬,勉強笑一笑道:“岳家?孤和太后才是叔嫂,才是一家?!?/br>
    “極是!”鮑叔蓮笑開了花似的嫵媚,“倒還要請皇叔下旨,宮禁缺人,以往太子東宮都要有一萬武士,現如今整個太初宮不過一萬八千而已。太后擔驚受怕,唯恐至尊出什么岔子,看來還是要募兵!”

    這節骨眼募了兵,名義上姓皇甫,其實卻是太后私人的。所以,這點,皇甫道知絲毫不讓:“國家征戰連年,大家都快吃不消了。中常侍不是沒看到北邊來的奏報,江陵王皇甫道延自那時逃走,也不顧母親和家人均在江陵和荊州被擒拿,自己個兒一口氣投奔了北燕,當了個什么篡偽的江東王,竟把叛逆做成了叛國!如今北邊邊界那么樣的水火之勢,都顧不上增兵,我們這里再增,我怕自己將來要釘在jian臣冊里了?!?/br>
    鮑叔蓮笑道:“皇叔先嫌千秋門只有區區二千,現在又何必在老奴面前如此清高?”他的笑容有點寒意,捻著手中的數珠淡淡道:“大王麾下人亦說,千秋門是多事之秋,楊家女郎的事不早不晚偏偏發生在那里,尚不知為何呢!”

    皇甫道知琢磨明白這話的言下之意,頓時怒發沖冠:“哪個人如此胡說?”想一想卻又明白過來,冷笑道:“莫不是那個滿口張狂的賭棍?”

    “是不是賭棍老奴不知道?!滨U叔蓮低頭看了看數珠上的一個結疤,特意好好地多摩挲了兩圈,漫不經心道,“人倒是挺老實的。他這幾句話老奴甚是費思量啊,望大王善待這個侍衛,萬一太后那里要問話呢?”

    老實個屁!皇甫道知恨不得現在就把楊寄提溜過來抽死,冷笑道:“這樣的人才,孤自然少不得‘善待’,中使的話既然問完了,可否把這個證人還給孤?”

    鮑叔蓮拊掌笑道:“果然是大王的心肝尖兒,才不過三天,大王就舍不得了。放心,一根頭發絲都沒有少!老奴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動大王的人哪,這就給大王送來!”俯身告退了。

    中常侍不“敢”動,皇甫道知可是恨不得親手打死楊寄才好,焦躁中好容易看見那個高大而郎當的身影近前,皇甫道知剛見楊寄有要下跪問安的架勢,便已經狠狠一腳蹬過去,怒問道:“你當我是你主子么?你敢出賣我?!”

    楊寄猝不及防被踢了個窩心腳,胸口生疼生疼的,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莫名其妙挨腳跟,他心里也窩火,干脆坐地上也不起來了,抬頭頂撞道:“哦喲,大王好大火氣!我哪里出賣你了?不能這么冤枉人吧?”

    他這三天一個人被關著又沒啥事,除了想想沈沅,就是想想被沈嶺逼著看的《六韜》。那日只隨便翻了一頁讀了讀,夾生飯一樣,這兩日無聊時老琢磨,反而咂摸出一點滋味來,此刻正好現學現賣,對皇甫道知說:“‘兩陳之間,出甲陳兵,縱卒亂行者,所以為變也?!褪墙珵橹芪耐醮蛘?,也知道用亂陣晃敵人的眼。趙太后和后宮的人想要什么結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好容易勸得那可憐蟲招供,這個亂局是容易造的?”

    皇甫道知壓低聲音說:“那你把我扯進去,我只能對這事睜只眼閉只眼,庾家就不做大了?”

    楊寄大大咧咧沖皇甫道知翻了個白眼:“笨!太后提防桓家,再提防你,回頭一看,嘁,庾家什么時候冒出來的?到時候是和你這個‘或許有’較勁,還是和真實力的庾家較勁?桓家呢,又碼足了力氣和誰斗?你犯個若有若無的小錯,就可以藏身在草叢里了,讓庾家做活靶子,你自己不用挺腰子上趕著去打群架,多好!”

    皇甫道知臉青一陣白一陣,既承認楊寄說得有那么點道理,又恨他言語無禮,不言聲又是一腳跟過去。楊寄見他用力不大,便側過身子讓胳膊承受了,讓這位位高權重的皇叔發泄一下怒火。他夸張地“哎喲”一聲后笑道:“下臣不是先就問了嗎,是不是要造個亂局,如今不是亂得很好看嗎?大王要是信不過,只管把下臣養著,若是我說錯了,那時你再殺了我出氣。好啵?”

    皇甫道知胸口起伏著,冷笑道:“行!哪天太后和桓家打起來了,我就放你和沈沅見面。若是你說錯了,我就先打沈沅給你看,再打你給沈沅看!”

    這位要不是建德王,楊寄的一個大“呸”外加口水已經要噴他臉上了。楊寄知道皇甫道知心眼窄,最喜歡看他被逼的樣子,所以做了一副又驚又怒的樣子給這位大王看飽了。果然,皇甫道知心情略好了些,沒好氣地對楊寄說:“滾吧!”

    楊寄“哎”了一聲,打個挺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又揉揉自己的胳膊,拍馬道:“大王好大氣力,下臣這會子還肚子疼、胳膊疼呢!”他又臉皮一嬉,恭敬地向建德王告退了。

    他被關了三天小黑屋,心里自然壞得很,好在出來這天是個好天,一路幾乎飛奔,流了一身臭汗,才覺得心里的憋屈釋放出來了一些。楊寄一路飛跑,腦子清醒地轉著,他和皇甫道知,死對頭是當定了,但是,兩個人總在一局樗蒲里打對門,不合作也要合作。能讓皇甫道知覺得還有利用價值,就是他楊寄的保命之本。

    到了營房,楊寄迫不及待想和沈嶺報個平安,卻在門口被曾川逮住了,他把楊寄一拖,拖到個僻靜的墻根兒,然后來了個差點勒斷他肋骨的熊抱:“你小子,居然活著出來了!”

    楊寄幾乎透不過氣兒來,狠狠在曾川胳膊上搗了一拳,才得以松開,沒好氣道:“那兒活著出來倒不難,在你這兒活著出來好難!”

    曾川笑道:“我還不是擔心你!鄉里間說,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回;咱們這里人都知道,一進廢東宮,再和鮑叔蓮那老妖怪見個面,半條命已經歸閻王了?!?/br>
    楊寄吃了一嚇:“不能吧?!那個老妖怪,除了長得妖形,說話妖聲妖氣,對我還挺不錯的嘛?!?/br>
    “是哈?”曾川笑得不屑,也猥瑣,拍拍楊寄的肩膀,“怪不得宮里專程有人過來打聽,問你為人如何?!?/br>
    “你怎么說的?”楊寄瞪圓眼睛問。

    曾川道:“如實說咯!說你陽_痿不舉,是個銀樣镴槍頭?!?/br>
    楊寄氣得伸手揍了曾川胸脯一下:“你才是陽_痿不舉!你才是銀樣镴槍頭!什么兄弟!斷送我發達的機會??!”

    曾川笑道:“人家本來就不止打聽我這一處,上次那艘花船,你以為人家不問?再說了,你陽_痿不舉,才不用上太后那兒伺候——你大概不知道吧,這鮑叔蓮怎么得寵的?不就是靠為太后拉皮條才得寵的么?哦,你總不是希望和衛又安一樣,以色侍人,爬太后的床,然后發達發達再發達吧?”

    還有這茬兒!楊寄愣了愣,終于對曾川笑道:“這么看,你倒是好兄弟?!?/br>
    “一般,一般?!痹ㄖt虛地說,然后一勾楊寄的肩膀,“哎,昨晚上與人家賭樗蒲,輸個底兒掉。你再指點我兩招?”

    ☆、第60章 政變

    楊寄心不在焉敷衍了曾川一會兒,約了下一場樗蒲賭局的時間,目送他喜滋滋回去了,才趕緊幾步奔向自己的營房。

    沈嶺見到他,真是大大地舒了一口氣。楊寄要解釋,沈嶺擺擺手說:“我已經四處打聽過了,前因不用講了。你趕緊告訴我,后來你怎么出來的?”

    楊寄便把他進到那座破敗宮殿之后的事,包括怎么構陷那抬轎子的宦官,又怎么拍中常侍的馬屁,才得以逢兇化吉的事兒都說了,最后道:“我還惡心了建德王那家伙一把,他氣得半死,又覺得我有道理,踹了我兩腳也拿我沒轍?!?/br>
    沈嶺默默地聽著,最后說:“攪亂一潭水,你行事還是聰明的。但是,時機未到,建德王和你的對頭倒做定了,你以后要多個敵手,不大明智?!?/br>
    楊寄一撇脖子:“我見到他就恨得牙癢癢!”不過,片刻后又說:“我懂。我還是會忍的,忍到我能跟他抗衡為止。何況,我雖然把他扯進去,對他也未必不是好事。我就是怕,萬一將來爭奪皇后之位的事情鬧大,建德王倒霉,會牽累還在王府的阿圓,所以,還是寧可把建德王摘開?!?/br>
    沈嶺忖度了半日,方道:“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你想得也對。不過,世事難料?;甘媳幌?,未必乖乖領罰;庾氏獨大,未必會自負忘形而不能抓住大好機會;而皇甫道知和趙太后做了鷸蚌相爭里的漁翁,卻未必斗得過老jian巨猾的鷸和蚌?!?/br>
    楊寄笑道:“本來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就像我再好的樗蒲技巧,也須對賭場上的命運服氣?,F在的當務之急是見阿圓。等我見了阿圓,和她好好商量一下,再想下一步的對策,能求建德王放我們回去就求,求不到,少不得使其他法子,總不能永遠被他牽著鼻子走?!?/br>
    他說了這一會兒話了,眼睛其實一直盯著正在睡午覺的阿盼,見她酣實的樣子,也不忍心去打擾。他突然想起件事,拍拍腦袋道:“那姓繆的小宦官,招供之后就被處死了,我答應過他,要為他照顧老母親。說天天膝下伺候,我也分不了身,但是,送點錢去,囑托個鄰居幫幫忙,也還勉強?!?/br>
    沈嶺點點頭說:“行善事自然不錯。只不過,一切也當有度?!?/br>
    楊寄點點頭:“都是窮人家,我最懂這種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苦處。但是,我自己做不到的事,也只能看看了。像那繆家的小宦官,他自己看不透情形,還想賴活著,真是傻透了。但當時,我做出那樣的事,自己還是于心有愧的?!?/br>
    沈嶺目視楊寄,面無表情地說:“那么,今日你去長干里找繆家老嫗,你可好意思見人家呢?”

    楊寄笑道:“沒事,我皮厚?!鄙驇X亦笑道:“就還缺點心狠手黑?!?/br>
    “心狠手黑?”楊寄愣了。

    沈嶺擺擺手說:“你去吧,就當我是說了瞎話?!?/br>
    晚上,楊寄回來,早早地就上榻睡了。一勾月牙掛上窗欞,沈嶺在地鋪上,聽著楊盼時不時發出咂嘴聲和嬰兒囈語,也聽見楊寄不停地翻身,不斷給楊盼蓋被子的動靜。

    “睡不著?”他終于忍不住發問了,“是不是阿盼有些吵鬧,要不,我來帶她睡吧?”

    “不用?!睏罴牡谋亲佑悬c甕聲甕氣的,好一會兒又說,“不是因為阿盼?!?/br>
    沈嶺默不作聲,過了好一會兒道:“阿末,楊朱哭歧路,因其過跬步而覺跌千里,因其可以南而可以北。阮籍茫然,因為沒的選;楊朱困惑,因為可以選的太多,生怕自己后悔。你呢,若是沒路走,我看你已經選擇了賭一條命;但若是有的選,你怎么選?”

    這個話題相當宏大,楊寄本來就煩亂得睡不著,這下雙手枕頭,眼睛睜得更大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想了多久,反正覺得屋子里寂靜得連窗外風動柳梢的聲音都能清楚分辨?!岸?,”他輕輕說,“沒睡?”得到了沈嶺清晰的答復,楊寄飄忽難定的心也突然感覺安寧了,他輕嘆一聲說:“是有千千萬萬條路,我也不知道哪條是對的,哪條就把我引入歧途,哪條就把我帶進死胡同了。但是,反正也沒法子后悔了,就像樗蒲的搖杯已經停下了,想再搖兩下也不成了,我能選的,也就是看看莊家的臉色,看看周圍人的神情,看看棋枰上自己一方的局勢,來決定押大些還是押小些。所以,現實中我就一條選項,只要對阿圓和阿盼有好處,我就選,就算是死胡同,也要義不容辭地走下去?!?/br>
    沈嶺也靜默了半晌,說:“阿末,但這是孤勇,會吃虧的?!?/br>
    楊寄笑笑說:“吃不吃虧,誰又說得清呢?我自己樂意就行了?!?/br>
    “阿圓是我妹子,阿盼是我外甥女兒?!鄙驇X過了好半天才說,“你的話,我很感動。但是我還是要潑冷水:男人家,不要為情所絆,才能夠護好你的情之所鐘?!?/br>
    把心窩子里的苦悶掏出來講過了,楊寄這才能呼呼地睡著了,這幾天心累,睡眠淺,但是又疲倦,隱隱覺得哪里“砰砰砰”響,就是覺得自己在做夢,就是不愿意起身。模糊間仿佛覺得沈嶺爬起來去開門,然后和誰說了幾句話,又到他身邊,聲音沉重地說:“阿末,醒醒,出事了!”

    楊寄腦子里一片空白,但這“出事了”三個字還是讓他周身一激靈,猛地坐了起來,眼睛懵懵地瞪著前方,半天才看出面前一直嘴唇一張一翕的人就是曾川,又過了一會兒,才聽懂曾川一直“哇啦哇啦”的聲音是在和自己說話:“快!披鎧甲!進千秋門!”

    他跌跌撞撞的,胡亂系好了鎧甲的帶子,套上靴子,被曾川一把拖著就跑,到了門口取了他們的長戟,曾伯言已經召集了一支隊伍在空場上。這位校尉目光峻厲,看了看遲到的楊寄等人,也不多言,掛著那張老臉道:“從千秋門,進宮?!?/br>
    “要做什么?我今日不上值,也要去么?”

    曾伯言一聲不發,突然用手中的長戟指著發問的楊寄的咽喉,楊寄給施了定身法一樣不敢動彈。曾伯言見他聽話了,才放下長戟道:“聽命就是!哪那么多廢話!”

    楊寄縮了縮脖子,表示自己知過了,曾伯言一向對他印象還好,也沒有為此多糾纏,狠狠瞪了一眼,任著楊寄進了隊伍。楊寄抬頭看了看天色,這天大約是要下雨,到處灰蒙蒙的,看不出時間??戳撕脦状?,才從東邊厚厚云層的間隙里,看到暗橙色的朝陽,被云撕成一條一條的,又在云邊鍍了一層金灰色。

    還好早呢!楊寄跟著一路小跑,往千秋門而去,突然想到:難道是在趕早朝?

    他們進了千秋門,沉重的鎧甲壓得每個人額角都是汗膩膩的。但隊伍并沒有像往日時那樣在門扇、垛口等地方值勤,而是跟著曾伯言一路往里而去。楊寄上回已經在太初宮里兜過半邊,從整個前朝直到東邊的廢太子寢宮都還有印象。他們去的卻是太初宮里供皇帝上朝臨軒聽政的太極殿,此刻只有打掃的宦官在忙碌。他們又不在殿口丹墀下或殿上廊柱旁值守,而是跟著到了偏殿的屏風后,才一一站好。

    楊寄一身大汗,鼻尖上自己都能看見亮晶晶的,但他心里根本還顧不上自己的難受,而是驚詫地想到,這真的是要出事了!

    曾伯言進來,陰鷙的目光四下掃了一圈,方道:“今日你們要立功做英雄了!半個時辰后,皇帝前來臨軒,太后在后垂簾聽政。你們若聽到太后摔茶杯的動靜,立刻踏破屏風沖出來,到時候我指著誰,你們就用戟去戳死誰!誰第一個殺死那人,誰就是重賞!”

    下面一片竊竊私語,但都隨著曾伯言目光掃視所至,而停息了下來。

    楊寄滿心擂鼓,頓覺接下來的這半個時辰來得好漫長!好容易才聽見正殿里人聲漸漸高了起來,又一會兒聽見凈鞭一聲亮響,外頭的嘈雜一下子沒了,鴉雀無聲。然后各個大臣向上頭兩位至尊一一奏事,然后不知怎么的,突然聽見趙太后一聲爆喝:“桓執中,你用心太毒!如今我趙氏梁國公家的女郎還昏迷在榻,生死未卜,你卻嘵嘵不休,非要對立皇后爭出個你死我活!給我拿下!”

    瓷質茶杯的落地聲隨即清脆入耳。楊寄分明聽見太?;笀讨写舐暫艉霸┩鞯穆曇?,他不過一枚卒子,別無選擇,只能跟著沖了出去。那里刀槍亮晃晃的,一大半指向站在前方的中書令桓執中,仿佛就等命令一下,就要這個人的命!

    楊寄不愿要這個功勞,縮在后面?;笀讨忻嫔?,兩頰白得發青,長長的胡須無風而自然掀動著。無數長矛長戟指在他的咽喉處,他還算鎮靜,對著上首暗笑的趙太后說:“太后必欲陷臣于不義,臣心里已經明白了?!彼苊靼鬃约旱奶幘?,四下瞟瞟,尤其看了看龜縮在一邊的皇甫道知,冷冷一笑,傲然道:“好嘛,人都有一死,只是死去容易,活就活不過來了。你們不要后悔?!?/br>
    ☆、第61章 喋血

    趙太后勝券在握,呵呵笑道:“死到臨頭,你還要垂死掙扎?桓執中,你仗著meimei是先朝皇后,她在宮中好妒擅殺;你在廟堂為非作歹,把持朝政,我已經忍了你好多年了!如今,你賊心不死,欲送幼女入宮做皇后,想著當完國舅當國丈,好繼續作威作福么?你嫌我趙家的女郎擋了路,便動手害她。人證物證俱在,你有什么好分辯的?”

    桓執中形容冷厲,瞥了一眼面色煞白、渾身顫抖的皇甫道知,卻也不分辯,只道:“公道是非不是你說出來就算的。先皇后是怎么樣的人,我是怎么樣的人,你一句話栽贓,又能服天下悠悠眾口?你有膽,便把我收監拷問,與那個構陷我的人對質;你沒膽,就在這里殺了我,我留一雙眼睛,看你將來怎么收場!”

    趙太后大約曾經受過她婆婆桓皇后不少氣,此刻恨屋及烏,見桓執中如見仇讎一般,冷笑道:“你是個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人,還妄想著坐到牢里,有黨羽部曲來營救你么?那個招供的小宦官已經負疚自盡身亡了,并沒有人與你對質?!?/br>
    她被成功的喜悅和過往的仇恨扭曲著的臉,粉敷得太厚,以至于看不到一絲紅潤光澤。她抬頭望著殿門外,昂然說:“尚書令,速派人帶陛下虎符,解萬春門、平昌門和奉化門虎賁校尉之職,命中常侍鮑叔蓮和鑾儀衛衛又安隨著去,接任三門值守。建德王,今日若處置桓執中這逆賊,你說該怎么辦?”

    尚書令庾含章面無表情,微微瞇著眼睛,也不接令,也不動彈,靜靜地聽皇甫道知的答話。

    皇甫道知卻不料自己這位嫂嫂如此雷厲風行,又如此顧頭不顧尾!眼下問到自己頭上,他嘴角抽搐,半晌才說:“臣遭遇大變,心神不寧,此刻不知如何是好。還請太后親自裁奪?!?/br>
    桓執中笑道:“建德王,優柔寡斷,可不是成大事之品??!”

    皇甫道知幽怨地抬眼看了看自己舅舅,桓執中卻正眼都沒瞧他,撇過頭微微昂著,睥睨著上首站立著的趙太后,和那個一臉驚惶而傻乎乎的小皇帝。

    趙太后無知者無畏,一身闖勁,根本不管不顧,笑道:“建德王確實優柔,這樣的逆臣,自然是明正典刑的了!給我殺!”

    曾川正興奮著要立功。他手中的長矛第一個戳進桓執中的胸膛,濺出的鮮血噴了他一臉。

    喋血皇宮正殿,大楚立朝以來還是頭一回,大臣們都傻眼了,看著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中書令桓執中身子搖了兩搖,踉蹌后退。而紅了眼睛的其他虎賁侍衛,見大功給曾川搶去,哪里能服氣,趕緊也一個個把手中的長矛長戟往桓執中胸口、腹部和咽喉戳去,愣生生把一個活人扎成蜂窩一般,水磨的澄泥磚上流淌著人血,殿中濃郁的龍涎香都掩蓋不住血腥味。小皇帝大哭起來,轉身向后,對自己身邊侍奉的宦官喊:“翁翁!抱抱!走!”而太后,大約畢竟是一介女流,這時掩著鼻子,隨著宮女忙不迭地往后頭走。

    皇帝和太后先溜號,下頭朝臣更是一窩火燒了的螞蟻似的,亂糟糟一團,有奪門而出的,有大聲號泣的,有趁亂觀望的。曾伯言大聲喊:“朝臣中桓姓的俱要當心!全部先行收押,審過之后再定罪責!有敢反抗者殺無赦!”

    虎賁營的侍衛,也并不是個個朝臣都認識。反正認識的就抓,不認識的就問,他們握著利器,面容猙獰,唬得沒來及逃走的朝臣戰戰兢兢、連滾帶爬。真個是亂上添亂!

    楊寄也是頭一次看到這些尊貴人兒的亂象——原來人和人也并沒有什么不同,平時天上人似的他們,被砍了一樣會血流如注,被打了一樣會鼻青臉腫,被嚇到了一樣會尿一褲子。他怔怔然握著自己的長戟,看著莊嚴華麗的太極殿眾生之相。突然,看見一個人連滾帶爬,狼狽地朝自己沖過來。

    那個人已經被扯散了頭發,半邊發髻還在,玉簪連著三梁進賢冠垂掛在耳朵邊,半邊則披了下來,蛛網似的散在他冠玉似的臉龐邊。他猛然抬起眸子,盯著攔著他路的楊寄,手中的白玉笏板似乎就要打過去。

    楊寄卻一眼認了出來,這是他在秣陵賭場結識的那個貴人——桓越。

    楊寄不自覺地就讓開半步,并把長戟的鋒刃挪到另一只手,明顯地表示“我放你走?!?/br>
    桓越正經歷一番死生,狠狠瞪著楊寄,也不言謝,警覺地走了幾步,然后下定決心一般,朝楊寄身后的偏殿門飛奔而去。那里沒有千秋門的侍衛——人都涌到正殿搶功去了。那里也沒有門,風度翩翩的佳公子,毫不猶豫地提起袍襟,從窄小的窗洞里狼狽地鉆了出去。

    血腥的殺戮終于告一段落,剛剛還亢奮的人們都顯示出一臉的茫然。庾含章輕咳了一聲,道:“殿中宦官,先收拾一下吧。太難看了……”

    皇甫道知瞥眼看看自己的岳丈,再看看血跡橫流的大殿,又見負責太極殿的黃門總管戰戰兢兢望著自己,等拿主意,才吁了口氣說:“尚書令……說得是。其他不急,先打掃出來?!?/br>
    “其他也有當務之急的事!”庾含章突然語氣變得凌厲起來,目視皇甫道知說,“太后和皇帝已經到后頭休息了,難道不是攝政皇叔處置一應事務?難道——”他平和淡然的一副面孔,眼睛中卻射出銳利的目光:“桓氏族人,現在不拿問,還等他們結集家臣部曲再行拿問?”

    皇甫道知冷汗都出來了,在這群老謀深算的重臣面前,他簡直是個無知無能的少年郎,灰頭土臉地頻頻點頭,好一會兒才對自己身邊曾伯言之類心腹道:“快,拿冊子來點數一下,今日入宮常參的朝臣,桓姓的還有幾個在這里;與之結黨的朝臣,又拿住了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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