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楊寄道:“反正我今日也沒事。你們不放我進去,不給我遞名刺,我就在這兒等建德王,等個說法!” 他這無賴脾氣也不是第一遭使了,司閽見多不怪地冷笑道:“隨你吧。不伺候了?!卑阉粋€人晾在門外頭。 楊寄自然不便拿出小時候蹲人家門口哭著等賞飯吃那個勁兒來,但是蹲在角門口玩玩手里的搖杯和樗蒲骰子,倒也不覺得無聊。通常,玩到日頭落山,就知道皇甫道知的車駕已經從別的門走了,或者,明明攔住了他的轎馬,畢恭畢敬地大禮行完,那家伙卻眼睛都不錯地徑直進去了,都是有的。楊寄不過是不死心罷了。 他一身虎賁營六品侍衛軍服,沒有披甲,硬挺的面料襯得身形極好,只是蹲在墻角根兒搖骰子的樣子比較背晦。不知什么時候,一陣馬蹄聲“嘚嘚”地傳過來。楊寄停了搖杯,抬頭一看,幾匹高頭純駟后頭跟的是一乘轎子,卻不是建德王通常坐的那乘。轎子用鮮艷的大紅色氈子,四圍均是錦緞鋪面,窗戶和轎門是縐紗,流蘇里懸垂著金鈴,叮叮當當的聲音隨著轎夫的腳步聲傳過來。轎子還離得老遠,香味就隨著風傳過來,嗆得楊寄打了個噴嚏。 “快讓!快讓!”門房的司閽急急說,“擋了公主殿下的駕,仔細大王叫虎賁營的軍棍抽死你!” 楊寄對公主沒有興趣,起身張望了一下,恰見轎子上的縐紗窗簾揭了開來,司閽踢了楊寄一腳,低聲罵道:“低頭!公主的容貌是等閑能瞧的么?!” 楊寄被踢得火起,不過是想著以后還要蹲人家門洞,不得不忍了。見司閽的幾位都清一色俯伏下來,向轎里頭的公主問安,他一個人杵在那兒也不大好看,只好也一樣俯身稽首,向漸漸靠近的轎子行了大禮。 里頭傳出銀鈴一樣脆生生的聲音:“今兒好悶熱,怕是要下雨,你們好生照看我的轎馬,簇簇新的,出了差池我可唯你們這些奴才是問!” 她的臉從轎窗里露出來,好奇地打量了一下一身侍衛衣衫的楊寄,笑道:“怎么,宮禁的人也來拍我阿兄的馬屁?”又看見楊寄身旁放的那個麻袋,更笑道:“喲嚯!送禮都送門口來了,那么大一袋子,竟不避諱著!我阿兄現在也真是!” 楊寄抬頭一本正經說:“不是,大王哪瞧得起這些個粗東西?是我遞送給我娘子的——都是她愛吃的土產?!?/br> 永康公主倒來了興趣,打量楊寄兩眼,覺得長得也端正可意兒,便用手指了指麻袋道:“里頭是什么?” 楊寄說:“老家秣陵出的土產,去年秋天的桂花栗、糯白果兒,今年剛剛收下的老藕、麥青、山蕨和青筍?!?/br> 永康公主不覺舌尖濕潤潤的,好奇地說:“這些東西,好像各王府、公主府也進的不多嘛?” 楊寄笑道:“山里、湖里產的粗東西,也就是我們小戶人家當寶貝。不過,公主要是有興趣,你盡管拿了嘗!我娘子沈氏整治這些也是一把好手呢!” 永康公主最是喜歡新鮮玩意兒,點點頭說:“沈娘子——就是世子的那個乳母?這我倒曉得的,燒得一手好菜肴,不想還會這些!好,我給你帶進去,若是真好吃,你轉天再送些單獨孝敬我吧!” 楊寄心里有點舍不得,但轉念又一想:皇甫道知封王,這位也是公主,甭管怎的,捧上一個是一個,指不定撞大運了呢?于是他故作大方地說:“一句話!公主幫下臣這個忙,下臣怎么的也要侍奉好公主!” 司閽驚呆了,對永康公主道:“這個……公主,王府里是不讓隨便帶外面的東西進出的?!?/br> 永康公主笑道:“我也不行?你放心好了!東西你們先行檢視,看有沒有匕首之類的,然后呢送到沈娘子那里,整治好了,也是她先吃,我再吃。她犯得著毒死我嗎?更犯得著為我搭上自己的命嗎?” 帶著土特產進門的永康公主,連去和正牌嫂嫂庾清嘉請安都來不及,直接叫侍女搬著一麻袋東西就一路到了孫側妃的院子,還沒進門已經嚷嚷起來:“小嫂嫂,快叫沈娘子來,我帶了好吃的,要等她整治!” 孫側妃帶著一臉的笑趕出來迎接。她失寵已經有好些天了,雖然沒有盼到皇甫道知,但是盼到他meimei也好的,萬一就把她哥給帶過來了呢?她畢恭畢敬地給公主問安,在旁邊伺候著問她:“咦,為啥要沈娘子?其他人可行?” 永康公主道:“聽說沈娘子擅長整治這些。怎么,小嫂嫂是舍不得人家辛苦?” “嗐!一個乳母而已,妾有啥舍不得的?”孫側妃帶著些神秘說,“沈娘子上回犯錯,惹怒了大王,被狠狠責打了一頓,至今還有些瘸啊瘸的,看著她就窩火,怕誤了公主的事?!彼脮缂拍娜?,逮著個身份相合的就想說話,牢sao緊跟著就出來了:“打個仆婦婢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阿兗認人,開始那幾日,沈氏實在沒法伺候世子,阿兗日日哭鬧找她,晚上就是不肯睡,我都給折騰死了!偏生大王……”她半真半假的,落下些淚來,嗚嗚咽咽拿帕子遮了嘴,不再往下說了。 若是平時,愛好聽這些新聞的永康公主一定要好好問明白,說不定還親自跑到皇甫道知的書房,把他揪出來,三句笑話一說,皇甫道知不定就到側妃的院落來了,晚上,再順水推舟……孫側妃打的就是這個算盤。 但是,今兒公主她的心思全在麻袋里的“寶貝”上,敷衍地聽完了,敷衍地勸了兩句“小嫂嫂辛苦了!”文不對題,便急急道:“瘸啊瘸的有啥要緊,只要在床上還能拉起來,就喚過來給我整治東西?!?/br> 沈沅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只是這些日子故意走得慢些,免得孫若憐又看她不順眼。果不出所料,孫側妃見到這個潛在的對手——偏生又惹不起的——就把笑臉換做了冷臉,愛理不理地說:“公主抬舉你,叫你整治些吃食。仔細些,別糟蹋了好東西?!?/br> 沈沅有氣無力地說:“婢子行動不甚利索,怕耽誤了公主的事?!?/br> 孫若憐橫眉道:“不過是小小的二十竹板,皮rou輕傷而已,你一個薄門小戶的野丫頭,怎么就恁的嬌貴!——”倒是永康公主等著吃好吃的,打斷孫若憐的話頭,笑瞇瞇說:“沒事,急倒也不急,你慢慢做就是。我今晚也不回公主府了,可以慢慢等呢?!?/br> 她眼風一使,侍女拉開麻袋,沈沅一看,嘿,是這么些東西,倒有些疑惑:“這……都是吳中和秣陵的一些土產。我們倒是常吃,東西粗糙,不知合不合公主的口味?” 永康公主笑道:“你果然是識貨的——確實是秣陵的東西,是你郎君今日在角門等候,巴巴的要把這些東西送給你,說都是你愛吃的。我尋思著這倒也是個多情人兒,我怎么著也要成全他。再者,我自己呢,也想嘗嘗新鮮,你不會不舍得給我嘗嘗吧?” 聞言,沈沅的眼淚都快下來了,瞪著她圓圓的眼睛問永康公主:“我……郎君?他……可好?” 永康公主笑道:“好得很,穿戴得精神,打扮得也精神,只是儀態不雅些。不過,女人么,不圖這些。對自己好才是真的好?!彼粗蜚浜鴾I猛點頭,眼眶里一串串淚水滑落下來,可頰邊,圓圓的小酒窩隨著她唇角的上翹若隱若現。 說起別人都是一頭勁,可想起自己,永康公主突然有些失神,念起自己府里的駙馬爺,名望十足的太原王氏子弟,人都說與自己是佳偶天成,可自己看著他那紅酒糟鼻子就糟心,看著他稀稀拉拉的頭發,強梳成的小小發髻就煩躁,哪怕那個人再是眉目如畫,面如冠玉,再是對自己低聲下氣、無微不至,這兩點缺點就已經足夠她無可忍耐了。 ☆、第51章 盼相逢 再是金尊玉貴的人兒,也有不如意的事。永康公主有些懨懨的,托著腮坐在案前,聽孫若憐有一句沒一句地叨叨。 直到嗅到一陣獨特的香味,她才突然精神起來,嚷嚷道:“好香!” 老藕煮作桂花糖藕,麥青和粉做成青團,白果和栗子則烘得熱乎乎香噴噴的,特意用粗瓷碗盤端上來,不顯得這些粗東西糙得突兀。 永康公主對沈沅道:“你先嘗嘗看?!?/br> 沈沅老實地說:“不怕公主笑話,剛剛在廚下嘗味道時,我已經忍不住吃了不少啦?!?/br> 永康公主面色微冷,又催道:“你再嘗嘗看嘛!” 沈沅抬眼瞟瞟她,才明白過來,又是覺得這些貴人們多疑得可笑,又是覺得自己輕賤得可悲,便不再多言,從一旁小丫鬟的手中接過另一雙筷子,由著一旁大丫鬟的指點,把四道土產一一嘗了過去。 她親手做的,是她家鄉的味道。小戶人家的女孩子,沒有吃過山珍海味,也沒有吃過精巧的點心,阿父有閑錢時,倒也大方,會買秋天桂花開時的好山栗,一串串掛在門楣邊,風干到半干的樣子,栗子的甜、糯、軟、香最為得宜,在炭火中煨熟,其滋味難以言喻,是他們家人消閑零嘴的好東西。 永康公主的銀筷,倒是首先夾向了青團,碧玉似的團子,自帶著麥青的清香,里頭裹著蜜腌桂花,又一重別樣的甜香含著。她儀態優雅,一點點品味著,不時贊好,最后指著那連殼兒的白果和栗子道:“我的指甲好容易養長的,還是沈娘子來剝殼吧?!?/br> 沈沅的指甲剪得平平的,日常是為了防止劃傷小世子,當然,她自己也覺得甚是方便。此刻卻有些屈辱感,膝行至前,一點點剝白果殼和栗子殼,剝出整整的,小心放在公主面前的玉碗里,等待她銀筷的臨幸。 不過永康公主倒真是贊不絕口,吃了一個又一個,只嫌沈沅剝得慢,最后,永康公主放下筷子,用絲帕印了印嘴角,滿意地笑道:“好東西!尤其是栗子,食畢猶有桂花味。這是哪里產的,有沒有什么名號?” 沈沅沉吟道:“回稟公主,這是家鄉的軟栗,也就后山一片栗子樹林里有這個品種,一直不大多見?!?/br> 永康公主笑道:“再不多見,貢上總是夠的。這樣的好東西,讓無知鄉野之人胡亂糟蹋了,豈不可惜!我和阿兄去說,叫他把這秣陵的軟栗定為進貢之物好了?!?/br> 沈沅臉色發白,感覺自己說錯話了,但又覆水難收。 倒是永康公主又笑道:“難得你和你郎君侍奉得我滿意。東西似乎不少,你整治了半天也不容易,你去瞧一瞧,你郎君是不是還在角門外頭翹首盼著你,若還在,也帶點吃的給他——我瞧他在門房也蹲了有些時候了,那起子黑心賊,未必想著給他碗飯吃?!彼龑ι磉叺氖膛欤骸澳泐I她去吧。我阿兄規矩嚴,別被攔上了?!?/br> 沈沅驚喜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無心再想軟栗進貢這碼事兒了,匆匆謝了恩,提起裙子就跟著公主的侍女往外而去。孫側妃在后頭道:“咦,今日倒跑得飛快……” 她一路心臟“怦怦”地跳,悲欣交集。角門邊有一棵海棠,粉色的花朵開得層層疊疊,宛若云霞,她便是一路眺著那棵樹梢上的紅云,連腳下都顧不得。司閽正在那里埋怨楊寄:“你個囚攮的!直沖沖就叫公主給你遞東西,要是大王知道了……” 楊寄陪著笑聽,耐著性子等他嘮叨完了,說:“大叔,我都懂,我囚攮的不爭氣,大王知道了一定打死我,可是他打死我,我也得來啊,我不來,他怎么打死我呢?你看我都在這兒聽你罵我聽了一個半時辰了,我皮再厚,也頂不住肚子餓啊,太陽都快下山了,不回去吃飯可不行了。要不,我明兒休沐還得來一趟,你明兒再繼續?”他胡天胡地地亂扯,最后拍拍那司閽的肩:“我聽著倒還不很累,你不要進去喝口水?” “你個小王八羔子!……”司閽來了勁,提了氣打算再接再厲,最好罵到他楊寄不敢再來了為止,卻聽假山照壁后頭傳來傲慢的聲音:“怎么回事?若是公主知道大王這里的人嘴巴不干不凈的,一狀告上去,會怎么樣?” 楊寄回頭,卻見出來的是兩個人。那個公主身邊的侍女矜持,拿團扇掩著半邊臉,細細彎彎的眉頭蹙著,撇著身子似乎隨時要走。而另一個——他揉了揉眼睛,幾乎不敢認——圓圓臉蛋,圓圓眼睛,淚汪汪的模樣,叫人心疼不夠。 “阿圓!” “阿末!” 楊寄連和司閽耍嘴皮子都顧不得了,幾步搶上去,幾乎想把沈沅抱在懷里,好在,他還記得這里是王府,忍了又忍,停在她身前半步,凝視著她,近到幾乎看不清楚,只覺得眼眶酸脹酸脹的,說話都不利索了:“你……還好吧?” 沈沅也是泫然,這么多天的痛苦、委屈,咬著牙咽下去的淚水,一瞬間都像在胸膛里炸開了一樣,熬都熬不住,終于“哇——”地一聲,什么都不顧地撲在楊寄懷里哭了起來。 她痛快淋漓地哭了好一會兒,才覺得心里的悲切被慢慢漲上來的喜悅沖淡了,被裹在楊寄懷里的模樣有些羞人,但又舍不得、也不好意思離開,抽噎著又把臉在他懷里貼了貼。楊寄的呼吸噴在她耳邊,聲音低低的,聽得很清楚:“阿圓,你放心,家里一切都好,阿盼很好。我一定會帶你出去,我們一家子一定會團圓!” 沈沅輕輕點頭,甭管他這話實現的可能性有多大,她的心里都踏實多了:“我信你!我等你!” 楊寄貪婪地嗅著她身上熟悉的氣味,尤其是頭發里的,淡淡的桂花頭油甜香。司閽突然用力把楊寄的后領子一扯,壓低怒聲道:“要卿卿我我也別在門口顯擺!大王的車駕到了!” 沈沅想著建德王的無理暴戾,渾身就是一顫。楊寄松開她,抬頭一瞧,躲閃已經來不及了,皇甫道知的馬車正停在門口,而那雙陰鷙的目光,也正死沉沉地打量著這對小愛侶?!霸趺椿厥??”他的聲音一點溫度都沒有,很快就提高到幾近尖銳,“王府這里是沒有王法了么?!” 楊寄把沈沅往身后一護,然后極為利落地屈膝點地,漂亮地行了跪拜稽首的大禮:“大王萬安!” 皇甫道知最看不得他們倆在一起,心里的酸味直往上騰,冷臉對著司閽:“你們如今也肆意妄為得很了!門口好做私會的桑間濮下,叫人笑話個夠么?給我——” 他要打要殺尚未出口,司閽的兩個已經近乎癱倒了,腿一軟就跪在地上求饒。楊寄自然更知道他敲山震虎的意思,趕緊“砰砰”磕兩個頭,陪笑道:“下臣今日給公主送了點土產,公主高興,賞我們夫婦見個面的?!?/br> 皇甫道知一臉不信,乜斜著楊寄,一字一字問:“公主……收你的……土產?” 楊寄情知此刻關鍵,咬一咬牙,裝出驚怕的模樣:“下臣又犯錯了么?這全然是我不靠譜,不問緣由。大王要責罰,就落在我身上好了!” 皇甫道知恨恨地看著他倆,忖度著用什么樣的懲罰既能威懾,又不至于過當。還沒想完,楊寄倒又開口了:“馬上普天同慶,陛下都要大喜臨門了,大王這里,自然也是高興得合不攏嘴,必然不會因下臣看望看望老婆這點子小罪過而施大罰的?!彼€痞里痞氣,抬眼看了看皇甫道知。 皇甫道知氣得好笑問了半句:“陛下大婚,與你何干——”驀然警覺,冷臉一下子垂掛下來:“陛下即將大婚,你從何得知?” 楊寄不知他喜怒,猶豫著答:“虎賁營里,結交了些朋友,大家彼此聊起來,都說陛下大婚的日子要到,大家都要倍加當心,別鬧出幺蛾子來,和建德王無法交代?!?/br> 皇甫道知哼道:“和我交代什么?”他端詳著楊寄,耳邊仿佛響起庾清嘉的警告,這個人自江陵回來之后,不知怎的,建鄴、丹徒,乃至三吳、廣陵諸地的里坊中就紛紛傳說這個小混混兒乃是天上的白虎煞星下凡歷劫,日后將有輔佐帝王業之功?;矢Φ乐緛聿恍?,但現在就連庾王妃都這么說,心里也不免有點將信將疑起來——無論是不是什么勞什子白虎煞星,至少這個人要為自己所用,不能讓“輔佐帝王業”的名目,落入他人的囊中——若是楊寄歸于別人,那他皇甫道知也只有滅了他一條路了。 想定,皇甫道知的神色微微沖淡了些,決意對楊寄稍稍安撫。他轉換了凜然的神色,微微笑道:“這些流言蜚語也足征信?不過,你擅長與人結交,也不是壞事。日后有消息,及早來報我。消息如若有用,我自然要賞你?!?/br> 他和楊寄的目光同時飄到沈沅身上,收回時,又彼此目光一碰,竟如觸電般。楊寄開口道:“大王放心!下臣一定竭力為大王報效!若是大王要賞——”他沒說完,皇甫道知搶先說道:“自然賞你的品級俸米?!彼置榱嗣闂罴?,那廂一臉失望色,皇甫道知心里便覺得好過,加了些餌道:“就是你想與妻子團圓數日,也不是不可以的?!?/br> ☆、第52章 同僚 尚無力對抗建德王的楊寄,自然只能把皇甫道知的承諾奉為圭臬,想著要見沈沅,必然要先提供皇甫道知想要的消息,乖順地做他的走狗。他卯足了勁,每日白天勤cao練,值守宮門毫不懈怠,而晚來既然無多事,便是著意奉承著曾川等那幫官貴子弟們,期待他們不牢實的嘴里能說出些有用的東西。 可那幫家伙,除了吃喝玩樂,還是吃喝玩樂。楊寄陪他們一起,自己少不了要一起花錢??v使不攀比衣著飾物,不攀比吃食茶酒,人家好風雅,時不時出去弄個流觴宴飲,招兩個歌妓聽曲,舞姬跳舞,或是叫上絲竹娘子演奏,他白吃白喝、白看白聽之后,總得隨著打賞吧?他可不是富貴人家出身,花這錢花得rou疼,每每咬著牙出錢時,心里就想:嗐!還不如省著給阿盼買花衣裳穿! 直到曾川這小子終于膩味了,突發奇想又對這幫哥們說:“天天女人堆里打轉,怪沒意思的。咱也玩玩投壺樗蒲這些雅戲,練練眼力,練練手上功夫,也練練心智?!?/br> 楊寄大喜,摩拳擦掌道:“好!我第一個奉陪!” 投壺他不大會,但是練上三五遭,那木頭箭便得心應手,想入壺口入壺口,想成貫耳便貫耳(投箭入壺耳)了。大家轟然叫妙,逮著楊寄問:“嘿,你小子哪里學來的?”楊寄拍拍手笑道:“日日練射箭,手上有勁,眼力也好多了?!?/br> “不對不對!”大家不依,“練箭誰不在練?可弓箭之箭和投壺之箭大有差別。你小子別藏著掖著,有啥技藝大家分享,才是好兄弟!” 楊寄老老實實說:“我有啥技藝啊,不過是從小樗蒲玩得多,手里準頭好罷了?!?/br> 一聽他會樗蒲,大家更加來勁:“這也是雅戲!快,找棋枰和搖杯骰子,我們也來兩局?!?/br> 楊寄如魚得水,摩拳擦掌地笑道:“如此,你們今兒要輸得光屁股了!——啥,不賭?不賭咱玩個什么勁兒???誰舍不得錢的,站出來說!” 曾川拊掌笑道:“偏生鐵公雞要裝豪富!你敢玩,我們還不敢陪?來,哥幾個,把褡褳里的銅錢都拿出來干他娘的!今兒不盡興不回去!” 結果呢,就楊寄一個人盡興了,其他人輸得臉都綠了。曾川這家伙雖然不差錢,但眼看著自家的銅錢往人家那里流,心里也不是滋味兒啊。他恨恨地看看棋枰,看看骰子,道:“這樗蒲,玩著真麻煩!”又自我解嘲說:“錢是王八蛋,輸了還會來。但是,下頭日子肯定要緊巴了,只能等皇帝大婚時放賞賜咯?!?/br> 楊寄心念一動,抬頭笑問道:“皇帝什么時候大婚?我也等賞呢!” 曾川沒好氣地看了楊寄一眼:“八字兒還沒一撇呢,不知道!” 楊寄看他臉色,不應答這茬兒了,笑笑說:“錢是王八蛋,輸了還會來。說得好!今兒喝花酒,我請客,不讓兄弟們吃虧!” 秦淮河的夜,美得妖冶,沿河兩岸,各色花燈,照得元宵節似的,水中燈影、船影、人影,一條條彩蛇似的扭動著,絢爛到不真實。幾艘畫舫之中,便是溫柔鄉所在了,精致的小食,醇美的酒水,還有切切嘈嘈的琵琶聲,軟儂的吳歌,楊寄坐在脂粉堆里,濃烈的香氣熏得他幾乎想吐,只能接著酒勁,把身邊一個粉光脂艷的陪酒妓推得離自己遠了一些。 有人請客,曾川幾杯下肚,心情好多了。對楊寄討教道:“嘿,你小子神了。我們呼盧十次,能中一兩次就要阿彌陀佛;你呼盧十次,開開倒有六七次中的。我們棋枰上走步也算穩當,怎么碰到你的‘兵’‘矢’,就挨著往溝里填送?” 楊寄被戳到了興奮點上,“滋溜”喝了一口老醪,興致勃勃地說:“這里頭當然有學問。呼盧聲音響,你的耳朵卻不能被這聲兒左右,要聽到嘈雜之外,骰子的聲音;棋枰上大家都想快點贏,一心一意要把人家的‘兵’‘矢’撞溝里,反而欲速不達,幾顆子兒都要算計好了,自己各子兒之間能夠互相呼應、互相牽制、互相聯合,才不會被一鍋端了啊?!?/br> 曾川聽得似懂非懂,呆呆握著酒杯想了半晌:“怎么和我老子逼我讀的兵書有點像?” 楊寄擋開身后為他添酒的女子的手,笑著對曾川說:“其他不談,這里吵鬧吧?咱們來搖個骰子聽聽聲兒?!彼e起搖杯,吩咐歌女們彈琴唱曲兒不許停下。五顆樗蒲骰子在搖杯里“嚓嚓”地響起來,曾川他們豎起耳朵仔細地聽,可噪音實在太大,除了聽見木頭們互相碰撞的聲響,其他動靜實在聽不出來。楊寄手里卻不緊不慢,任憑旁人催他幾回“開搖杯吧”都不肯停手。 終于,他放下搖杯,按著杯口,笑道:“我說是個雉,猜錯了我罰三杯,跟我的罰一杯。猜其他花樣的,錯了三杯。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