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少頃市令趕到。駱駿飛和鋪子里幾個伙計七嘴八舌把事情前因后果說了。市令的目光剛轉過來,楊寄就冷著面孔說:“笑話了!我好歹也是朝廷的六品官,俸祿雖低,還有個體面在。他姓駱的非說我坑他的上好赤繒,我不妨把話放在這里:這繒我要了!該多少錢給多少錢,誰再說我是坑人,我就告他誹謗上官!” 他把衣襟一甩,露出里頭的虎頭綬囊——這可是官員盛放官印和綬帶的荷包。市令識貨,不敢大意,請教姓氏臺甫后,倒抽一口涼氣對駱駿飛呵斥道:“你瞎了眼!這可是救國家危難于江陵的大英雄、現授六品銜的楊參軍!他坑你東西?他瞧得上你的東西,是你的福分!” 楊寄不由露出得意的笑容,抱著不哭了的阿盼拍了拍,又拿料子在阿盼身上比劃,果然極襯她雪白_粉嫩的膚色。 駱駿飛幾日來也似乎聽人家提起過誰誰的英雄事跡,這會兒回憶起來,好像就是這個姓,突然有些擔憂自己剛剛的莽撞。見楊寄洋洋得意地從褡褳里掏出一大串銅錢,拆散了串線,很痛快地往柜臺上一拍,駱駿飛也只有忍氣吞聲,一個一個收進錢匣子里。 “楊……參軍,您走好……”駱駿飛放低了聲氣,垂眉耷眼地送客。 楊寄卻小人得志,看了看手上的料子,笑道:“小駱掌柜,我家娘子現在不在秣陵在建鄴,沒法子趕回來給女兒裁剪縫制衣服。而我除了自家女兒,還要幫內侄兒一起做兩身。我一會兒挑料子,你熟門熟路,到我家幫我內侄兒量量身圍,到時候一起做了。我一個子兒都不會少你的。街坊鄰居么!”他老熟人似的拍了拍駱駿飛的肩膀:“嗐,男人家,不打不相識。我不和你計較的!” 駱駿飛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看楊寄大方落落又挑了一匹又一匹的料子,除了按價收錢,竟不知怎么報復他才好了。 楊寄乜眼看了看駱駿飛,笑道:“我抱著孩子,你幫我捧料子好了?!币婑橋E飛還在指使伙計,他惡作劇的心思頓起,抬抬下頜說:“這些毛頭小子不靠譜。小駱掌柜,你我是熟人,還是你來招呼比較好。我呢,也就不計較你剛剛的無理了,咱們一路走走、聊聊,不定化解了原先的誤會,又成好朋友了呢!” 駱駿飛心里把楊寄罵了一千遍,有心推辭,見市令那臉色,他這謹小慎微的人就不敢了。楊寄選了一大堆布料,全由駱駿飛抱著,他手上另外還有裁縫剪刀、軟硬尺子啥的,“吭哧吭哧”跟上楊寄的步子都難。 楊寄意氣風發,在集市里轉了幾圈,才回頭看看一頭細汗的駱駿飛:“小駱,你瞧我閨女俊不???” 駱駿飛斜著眼睛看了看楊盼,奶娃子一個,就算現在漂亮,也看不出將來怎么樣,他“嘿嘿”冷笑兩聲:“若是長大了像沈沅,就自然是俊的?!?/br> 楊寄沒聽懂一般,欣賞著黏著一臉飴糖,正在那兒發奮啃糖葫蘆皮兒的楊盼,他臉上就差笑開花兒來,點點頭對駱駿飛的話表示贊許:“極是。要是像阿母,自然是極好的。要是像我,應該也不壞?!彼麛D擠眼,轉臉又問駱駿飛:“欸,離那時你家里提親也過去快要兩年了吧?你現在娶媳婦了沒?” 駱駿飛想著就是辛酸的淚水往肚子里流,恨恨地瞟了楊寄一眼說:“沒!” 楊寄好心地說:“年齡也不小了,別挑三揀四的了。再往后媳婦不好找啊。那時候,還托死鬼先帝的福,大姑娘滿地都是,三文五文不值錢就嫁掉了?!?/br> 駱駿飛抱著綾羅綢緞,冷笑道:“可不是,不然怎么也不能便宜了你!” 楊寄同情地看了看駱駿飛一眼,突然一個主意陡然上心,撮牙花子琢磨了一會兒,便不再說話,埋頭只管往前走。 駱駿飛跟著楊寄的大步流星,差點沒喘上氣。他的臉被埋在一堆料子里,只能偏著腦袋,斜著眼睛,跟著前面那位,竟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覺中走到了秣陵縣衙邊上。他看見楊寄不錯步地往前走,不由怯了,喊道:“你干嘛?你想誆我到衙門?” 楊寄笑道:“到衙門干嘛?和大令賣個好?謝謝他當年聽了建德王的話,拿黃荊條子抽得我一身大紅花兒?” 他步子一轉,轉向縣衙旁邊供往來的官家人住的公館。里頭僻靜的一個小獨門院子,楊寄伸手敲了敲門板,里頭有人問:“誰???” 駱駿飛只覺得那聲音又柔又嬌,雖然和沈沅那爆炭似的嗓門兒不大相像,卻也別有一種風味。等來人在楊寄的支應下開了門,駱駿飛從臉前一層半透明的月白綃紗看過去,正好朦朦朧朧見一張絕色的臉。 云仙并沒有仔細梳妝,臉上習慣性地薄敷著鉛粉,唇上微微一點薔薇紅,抱面的雙鬢,微墮的高髻,潔白的珍珠步搖在耳朵邊惹人焦躁地打著秋千。她的衣裳也是她最愛的齊胸襦裙的穿法,襦裙和披帛是什么顏色面料,專做布料生意的駱駿飛都竟沒注意,全部視線都集中在云仙潔白的胸脯,以及上頭若隱若現的一道溝痕上了。 云仙見有生人,不免有些不快,剛見楊寄的驚喜也減卻了一多半。她拉拉披帛,遮著胸脯,低聲道:“你還來找我做什么?” 楊寄笑著說:“上次你說要找尼姑庵待著,我心里實在為你難過。你花枝似的年紀,何苦在那種地方斷送了青春?還是正經嫁人比較好?!彼抗庖黄?,對駱駿飛努努嘴。云仙不由大怒,冷笑道:“郎主把我當做什么了?!”轉身進去想關門。 楊寄伸手一撳,那門便紋絲不動了。云仙試了兩試,掙不過他的力氣,已經是眼中噙淚,卻還冷笑著問:“不錯,我是低微,玩意兒似的任人送來送去的。郎主瞧著我下賤,我也沒處辯駁??煞襁@會子讓我梳妝一下,再出來見人?” 楊寄覺察她情緒壞得厲害,倒有些小小慌張,對駱駿飛一使眼色。駱駿飛本來已經呆住了,眼色那是壓根沒有看見,只等聽到楊寄的咳嗽聲,才明白過來,點點頭慌張地說:“料子放我這兒,你只管放心?!彪S后,門“砰”地關上了,駱駿飛這才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傻。 楊寄拉住云仙的披帛,那廂用力一扯,卻不妨披帛反而松掉下來,垂掛在她粉白的肩膀上,手臂線條修長,看上去比沈沅美多了。楊寄心中卻念起沈沅胳膊rou嘟嘟的感覺,粉藕似的,軟嫩可愛非常。 云仙低聲說:“郎主要把我贈給那個人?” 楊寄懷里抱著孩子,拉扯著云仙的樣子便洗脫了猥瑣感,他松開手,忖了忖說:“云仙,我當然要聽你意見。但有一條,我不納妾,自然也不能娶你。你想明白這條,其他事才好再說?!?/br> 他靜靜地等著,極有耐心。而云仙獨自飲泣了一會兒,慢慢也了悟過來:她與楊寄,真正是“強扭的瓜不甜?!彼龖汛е詈笠唤z希冀,問:“你是怕沈娘子悍妒容不下我?還是怕我將來不會服侍好主母?” “都不是?!睏罴南肓讼?,譬喻道,“云仙,人與人的緣分吧,也就是一場樗蒲賭。天命放在那兒,有的,無論你怎么搖,五片木頭就是成不了一個‘盧’;有的呢,你倒是無心,結果就是你要的采?!?/br> “你與我,就是怎么搖都搖不出一個‘盧’?”云仙淚眼朦朧地問。 楊寄低下頭,卻說:“云仙,阿圓就是我最大的‘采’。我贏了她,下面就可以不賭了。而你呢,就那一面之緣,你真的懂我多少?” 云仙驚異地抬頭,望著楊寄的臉,他難得的目光誠懇,眸子深邃得黑曜石似的。他見云仙望著自己不答話,便自顧自說:“你大約只知道我是什么勞什子的英雄。卻不知道我在秣陵就是個沒出息的賭棍混混兒,一度輸掉了房子,輸光了褲子,肚子餓得到人家討食吃。我丈人恨得想把我打出來,早早把阿圓聘給了別人。我舍不得與我青梅竹馬的阿圓分開,兩個人便干了作孽的事,把生米煮成了熟飯——你覺得我還是你心中的大英雄么?” 他說得太真實,云仙反而張著嘴不信。楊寄終于狠了狠心,說:“沒感情,在一起也不過是一時新鮮。你真愿意男人把你當玩物?你那么體面的人,真愿意伏低做小伺候主母?外面那個,雖然瘦點、笨點,但強在家境不錯,會疼老婆。我若給你們做媒,人家就是明媒正娶將你當正妻。你還是覺得做我的小妾好?” 云仙被他連珠炮似的勸說快炸暈了,張口結舌連甩臉子都忘了。楊寄見有戲,便笑道:“云仙,你就當我meimei吧!我本來孑然一身,若是有了個meimei好疼愛,心里也美滋兒美滋兒的!去啥尼姑庵??!我楊寄的meimei,是要風風光光嫁人的!” 他自說自話,云仙稀里糊涂,竟然被他的巧舌如簧繞了進去,一下子升格成了“meimei”,自己還在犯愣。楊寄的問題又拋過來了,幾乎容不得她思考:“云仙meimei,還沒請教過,你本姓什么?啥時候生辰?” 云仙懵懵懂懂說:“我原本姓路,今年十七,中秋前三天生日……” 楊寄笑道:“好嘞!你要不反對,我就幫你做這個大媒咯!” 云仙臉燒了起來,急忙道:“不……” “不錯的,對不對?”楊寄知道她心思活動,所以推辭都來得遲緩,雖然沒有最后決定,但只消推波助瀾,她就無從反抗。 ☆、第42章 勸解 路云仙給楊寄幾句話說得心思團團轉。她自己未必不在思量,思量的結果卻是很快折節,頭一低,表示了默認。 楊寄大喜,對云仙說了一籮筐的好話,“meimei長”“meimei短”哄得云仙一臉紅暈,最后他還一拍胸脯:“meimei出嫁,阿兄給你整副好嫁妝!” 他暗自觀察了一會兒,覺得云仙應該不會再想不開了,才放心地出門,見駱駿飛還捧著一手的綾羅緞匹在那兒傻等,便笑嘻嘻過去,照他肩膀上狠拍了一下:“兄弟,怎么謝我?” 駱駿飛給他拍得肩膀一抖,手中兩卷綢子瀑布似的滾落下去,撒開兩道鮮艷的長虹。他沒好氣地說:“我謝你?謝你挑我家生意?” “狗咬呂洞賓!”楊寄罵道,“里頭那妞,長得不丑吧?” 駱駿飛說:“那又怎么樣?” “嫁給你?!?/br> 正在手忙腳亂卷綢子的駱駿飛,手一個不穩,又掉落了兩卷絹布下去。抬起頭的他,一臉被噎到的神色:“楊寄,你拿我開心吶!” 楊寄一本正經說:“開什么心?你有啥好開我心的地方啵?里頭那位,是我遠房的表妹,一直在建德王府做婢女。我求了建德王,讓meimei跟我回秣陵。但是我也愁啊,一表三千里,嗐,我倆真叫說不清!為了避免我丈人丈母娘誤會,最好的辦法無外乎早早把她做媒嫁掉。我看你人厚道,家境也不錯,配得上我妹子?!?/br> 駱駿飛眨巴著眼睛,不相信楊寄這么好。他想了半天才冷笑道:“楊寄,你騙了我一回,別想騙我第二回!” 楊寄別轉頭,拍拍自己前額:“哎喲!我楊寄雖然好賭,但誰不說我行事端正,從不打誑語?你去打聽打聽!打聽打聽!”他嘆口氣說:“算了,我又不缺這兩個謝媒錢,你要有心,你就來沈家找我;你要沒心,兩天內給我答復,我好另外找人,不耽誤meimei的終身大事?!?/br> 他看看駱駿飛一副猶疑的樣子,故意視若不見,而是發現啥寶貝似的從駱駿飛手里的布匹中翻出一卷雪青色綃紗:“哎,我妹子皮膚白,特宜穿這色兒。你幫我妹子量個身圍,做一身好襦裙,算在我賬上!” 他又是自說自話去敲門。開門的路云仙臉上紅云未褪,猶自驚疑:“這是……”楊寄趕在她把“郎主”二字說出口之前,笑嘻嘻道:“駱家的小阿兄,手藝極好的,送你段料子還不夠,想親自給你做身裙子?!?/br> 駱駿飛抬眼稍稍一望,便覺得艷光逼人,猶如中秋月色輻照秋江,簡直不能直視??伤切⌒呐K卻又“嘭咚嘭咚”緊趕著跳動起來,聲音響得他自己都覺得震耳。他挪著步子上前。楊寄趕緊幫他接過手里的其他布匹,和阿盼裹在一塊兒。阿盼興高采烈開始玩布料。而駱駿飛飛紅著一張臉,上前對路云仙說:“這位……女郎……小可給您量量?!?/br> 駱駿飛瘦是瘦,其實長得還算俊秀。他動作輕柔細致,又麻溜齊活,云仙看著他上上下下地忙碌,專心致志的模樣,想著楊寄的話確確實實絕了她的念頭,又想著她自己半輩子孤苦憂惶,找個妥實男人才是真好。她原本喜歡楊寄,一半因為他長得好,一半也因為他和那些跋扈冷漠的貴人們不同。這種缺乏相處的單相思,來得并不穩固?,F在看這個駱駿飛,論長相略差點,但是勝在家中沒有母老虎——若不談什么情情愛愛,這難道不是個最好的選擇? 駱駿飛額頭上冒著細汗,終于伸手一擦,隨口報出云仙的裙子所需的布料和裁量數據。邊說,心里邊跳得越發緊了:量了秣陵那么多大閨女小媳婦,哪里找這么好的身條!他抬眼一瞄,恰見云仙俏伶伶的目光也轉過來,那胸窩子某處的一酥,難以言表…… 楊寄收獲頗豐,喜滋滋抱著女兒回家。駱駿飛因著美人的關系,心情也大不一樣。到了沈屠戶家,幫黑狗和阿盼都量好了,駱駿飛說:“行,大小我都記下了。小孩子裁衣服用不到這么些布料,你挑挑就是?!?/br> 一匹一匹的布擺放在榻上,楊寄毫不客氣先給自己女兒挑了些好的,又殷勤地叫沈屠戶一家也來選料子。沈以良和沈魯氏倒不貪,擺擺手說:“蓬門小戶的,葛布穿穿也就得了,這些絲呀羅呀的,日常不耐穿,還穿得擔驚受怕的。挑一卷細絹做套過年新衣也就罷了?!?/br> 嫂子張氏見沒有金項圈,已經存了些不滿意,勉強提溜著布料看了看,嫌好嫌丑挑了幾處刺兒,終于為自己挑了幾匹綾羅,又為黑狗挑了幾匹,才說:“也就這樣吧……不過,這是妹夫的一片心意,我也就……” 楊寄卻說:“四百六十個錢?!?/br> 張氏疑自己聽錯了,問:“什么?” 楊寄“咦”了一聲,好脾氣地笑道:“嫂子不是說‘帶’兩身衣服么?這里七八匹綢子,都是駱家店里的貴重料子。我先心算了一下,一共四百六十七個錢,零頭怎么好意思問嫂子要?我貼補!就給四百六十算了?!彼髟兊乜纯瘩橋E飛。駱駿飛點點頭。于是,楊寄一只手掌面向嫂子攤開來,理直氣壯地準備接錢。 嫂子欲待撒潑嚎啕,但想起楊寄確實從來沒說過買東西“送”給她和黑狗,一直都是“帶”,自己就是嚎啕了也不占理。她氣得胸口起伏,半日才蹦出一句:“我寡婦失業的,你也來氣我!我買不起,都不要了!” 她一扭身拉著孩子回自己房間。少頃便聽她在那里哭:“山子我好命苦……你兒子穿不上一身新衣服……白瞎便宜了那個沒父母管教的丫頭片子……” 楊寄最不容有人貶損他女兒,拉下臉打算和嫂子罵個山門。沈嶺見他表情不對,搶上前低聲喝道:“罵贏了她,你就好有臉面了是不是?” 楊寄不知怎么的,對小舅子不畏怯,卻天然服氣,跺跺腳低聲道:“娘的,老子不跟小寡婦計較?!?/br> 沈嶺微微搖頭,嘆了口氣:“但想想大兄,再想想大兄的遺孤吧?!?/br> 楊寄想著沈山,又想起沈嶺所說的那個“忍”字訣,心里突然平和起來。 一個月轉眼就要到了。楊寄格外珍惜他在秣陵的最后幾天日子。好在一切入了正軌,沈家的rou鋪子又開得紅紅火火,沈嶺繼續邊讀書邊學殺豬,沈魯氏身子骨也慢慢硬朗起來,而快要滿周歲的阿盼,終于能夠穩穩地站在地上,且在楊寄的攙扶下,竟能夠走上幾步了! 嫂子雖然偶爾還會作天作地的,但是想想她好歹也曾經給阿盼吃了幾口奶,楊寄也就決定不與她計較了。 他咬了咬牙,從貼身放的金子里拿出了半兩,給沈黑狗也打了一塊金鎖片,看著黑狗掛著亮閃閃的金子,高興得手舞足蹈,一會兒又把金鎖片也放到嘴里啃了兩口,張氏見到了就是對兒子一頓好罵。罵完了,竟然對楊寄歉意地笑了笑,又說:“上次做衣服,應該能多些零料,我改天給阿盼納雙鞋,黑狗腳大,她穿得總不合適?!?/br> 楊寄看著黑狗渾然不以挨罵為恥,屁顛屁顛又帶著meimei到草叢里捉蚱蜢去了。而阿盼,興奮地“啊啊”亂叫,拍著小手,不知不覺竟然獨立邁出了自己的第一步。楊寄欣慰得眼淚都要掉下來,想著自己即將前往建鄴,又不知何時才能回家,何時才能見到女兒和丈人一家,又是難過不舍。那百味雜陳的感受,只有親歷的人才能體會。 正想著,門板拍響了。楊寄“哎!”了一聲去開門,門口站著駱駿飛。 駱駿飛臉上沒有了上次所見的冰霜之色,笑得赧然。他捧著手中的包袱,說:“喏,衣裳都做好了。你點數點數。再試一試,看看有沒有大小不適合要改的?!?/br> 楊寄忙把他迎進來,打開包袱布一看,嗬!手藝還真是不賴!楊盼的大紅綢衫絮著薄絲綿,四處針腳細密,布縫挺直,裁剪得更是麻溜兒!其他幾件未及細看,楊寄趕緊地把阿盼從草叢里抱出來,給她換穿新衣服。 眼看蚱蜢就要到手,卻被提溜出來,楊盼那個不情愿啊,挺著肚子跟她阿父發急。楊寄顧不得,三下五除二幫她脫了外頭臟衣裳,換上新的衣裙。小小的人兒,被紅艷艷的顏色襯著,可愛得跟年畫中的女仙童似的。唯一不同的是,女仙童大多是笑得燦爛無比,喜氣洋洋的,這位“仙童”卻因玩得不滿意,小嘴扁了又扁,又給阿父折騰得脫衣裳穿衣裳,更是煩躁不安。 外頭傳來黑狗的歡呼,用咬字不清的話說著:“捉捉!蟲蟲!” 小娃娃之間的語言,小娃娃才聽得懂。楊盼想著那活潑潑的小蚱蜢,竟然落進了阿兄的手,自己卻玩不到了,終于張開嘴巴,大哭起來,含含糊糊間也在重復:“蟲蟲!蟲蟲!” 衣服好看不好看,她才不管呢!但就是這該死的衣服,害得她失去了抓蟲蟲的好機會。楊盼那個怒??!蹬著腿,舞著手想擺脫這累贅的衣裙,可惜未果,她只好一屁股往地上一坐,又就勢在地上一滾、兩滾……滾得新衣服一身灰,滾得她那個手腳靈活的爹都逮不住她。 低矮的案桌被她滾到一邊,上面的粗瓷碗盞搖搖欲墜。楊寄搶救了這個搶救不到那個,手忙腳亂的。最后解圍的是沈以良,沖著楊盼大吼道:“嘿!再鬧打屁股了!”他虎著臉,揮了揮蒲扇大的巴掌,“呼呼”生風。 楊盼掛著眼淚鼻涕,愣在當場,一會兒,自己乖乖地爬起來,邁著小短腿撲棱撲棱地嘗試走了兩步,結果被新裙子一絆,摔趴在地上。大眼睛眨巴眨巴,撇著嘴,半天帶著哭腔喊了聲“阿翁……” 大家的心都和化了似的,趕緊過去抱她。駱駿飛艷羨地看著這一幕,突然偷偷拉過楊寄,說:“上次你說給我做媒的……” ☆、第43章 賭場 秣陵縣出了名的沒出息的賭棍楊寄,一場仗打下來,搖身一變,成了英雄。而他買房買地,幫襯岳家,又為先前的“情敵”駱駿飛做了大媒,把建德王贈給他的小妾路云仙定給了他。人人都夸“浪子回頭金不換”,楊寄自己也感覺風光。 他又懷抱著心愛的女兒阿盼,再一次走在秣陵的通衢大道上。沿街的鋪面見他大把揮灑著買東西,都笑道:“阿末,闊了???這幾日盡買木器銅器,敢情是要搬家?” 楊寄財大氣粗地說:“不是,是給meimei置辦嫁妝?!币娛熘沂碌娜藪佭^來的疑惑的目光,便笑著補充:“表妹,遠房的?!?/br> 他在一家挑選漆器,突然肩膀被誰拍了一下。楊寄回頭一看,冷冷招呼道:“李鬼頭,你??!” 瘦得猴精似的李鬼頭笑道:“你小子出息了,卻不記得老兄弟們了??茨慊ㄥX夠散漫,怎么一場樗蒲都沒來搖?” 楊寄笑道:“老房子還沒贖回來,搖個屁??!難道你又看上我的新房子了?” 李鬼頭也笑道:“玩一玩嘛,就你那么經不起!” “這事兒,還真難經得起!”楊寄唇角一勾,瞇了瞇眼睛,把阿盼給李鬼頭看,“我女兒都這么大了,再賭,萬一你把我女兒騙走怎么辦?” 李鬼頭笑得鬼精鬼精的:“奶娃子,又是個女的,誰要!七八歲了么還勉強能做個灶下婢。其實吧,兄弟這兩天捉住了一個冤大頭,人傻、錢多!只是人家要玩棋枰上走子兒的那種,我們水平哪及你!還等你來翻一翻局面。你放一百個心,絕對不要你出本錢,只要你去,我現拿出一貫銅錢白給。若是贏了那個冤大頭,咱們三七分成;若是輸了,我全認晦氣——不過,你不會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