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allen levine已經坐在了臺上。一座沙發,一支話筒,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先生。 七點整,講座正式開始,老先生拿起話筒跟到場的師生打了聲招呼。 出乎意料地,跟預想中的全英演講不一樣,老先生居然磕磕絆絆地說起了中文來。 “非常高興,能見到你們。我的妻子,是一個華人,在得知我收到來中國的邀請的時候,她非常高興。在我們四十多歲的時候,我們曾經在中國居住過一段時間,她非常認真地教導我講中文,可惜我不是一個好的學生。在接到這個邀請之后,我跟她說,嘿,我要去中國做演講了,聽說那里有一群對我和我的作品感興趣的年輕人。于是在她的幫助之下,我得到了一份中文版本的演講稿?!崩舷壬p松地笑了笑,“請原諒我蹩腳的發音,但我發誓,在我努力練習了一周之后,我的妻子說你們可以聽懂我在說什么?!?/br> 這簡直就是意外之喜,場下頓時響起了一陣短促的掌聲跟歡呼。因為年紀跟性格的原因,在媒體發達的年代,allen levine已經漸漸退于半隱居狀態,關于他的個人生活其實信息少得可憐,來來去去都是那么一丁點兒,這還是他第一次在公眾場合提及跟中國的淵源。 老先生的聲音很平緩,帶著明顯的口音,但幸好語調慢,足夠令人聽清楚。 “正如資料上所寫,我以木雕者的身份進入大眾視野。但其實在此之前,我嘗試過金屬,嘗試過泥,也嘗試過石頭,最終才回歸到木頭。選擇木頭,是因為我認為木頭之中蘊含著靈魂,我認為它有著自己的個性、紋路、結構和溫度?!?/br> “每個藝術工作者都應該找到自己進入表達的路徑。這個路徑讓你成為唯一的你,讓你做的東西成為可感知的、獨一無二的,同時又是一個群體的回聲?!?/br> “我堅持了四十年的最基本的理念就是:我只用整木進行創作。在一開始,我認為這樣可以保證作品的完整性,到后期,這漸漸變成了一種思維方法。我種植樹木,也砍伐樹木,最后雕刻樹木,保存樹木。我妻子說過,我跟木頭待在一起的時間要遠遠多于和她待在一起的時間——事實是,她跟學生待在一起的時間亦多于和我待在一起的時間?!?/br> “多莉娜,如果你們打開谷歌搜一下我的名字,那么關聯詞必定是這個詞,很多年過去了,還是這樣,不僅因為這是我妻子的名字,也因為這是我最為人熟知系列作品以此命名?!?/br> “在創作第一件‘多莉娜’的時候,我剛剛遇見她,一見鐘情,在維也納,我請她跳舞,她請我喝一種像鹽一樣的酒,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如此迅速地墜入愛情。我雕下了她橫臥在月光下的身體,多莉娜讓我變成了人們口中的藝術家,在那之前,我只能算是一個毫無想象力工匠?!?/br> “一開始,人們憎恨我的作品。他們認為這個線條應該這樣,那塊顏色應該那樣,結果不應該表現粗糙,人的表情不應該表現痛苦,但我通通沒有按照他們既定的想象來做,我做了我認為對的,那就是更加變本加厲地推進自己的風格。后來,有除了多莉娜之外的另一個人認可了我,兩個人,三個人,更多的人認可了我?!?/br> “熱愛你的創作吧,孩子們?!?/br> “不要因為外界的力量改變你的喜惡和態度,表現你所感受的世界,直接地,誠實地,無論它是不是足夠美好。這就是我能給出的第一個建議?!?/br> “當然,你也可以完全不放在心上,這是我能給出的第二個建議。如果我像你們這樣年輕,我同樣會這樣想,為什么我非得聽一個快要去見上帝的老頭子胡說八道?” “要成為一個擁有獨立人格的藝術家,別人的經驗不會給你們太多幫助。在收到邀請的時候我也想過要回絕,因為我并沒有太多有用的經驗可說。但多莉娜認為,或許說出我作品背后的故事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所以我還是來到了這里,來告訴你們,不要聽信別人的方法和經驗,你們不應該被既有的東西規束?!?/br> “但請不要將自己置于孤立無援的境地,年輕人要做的是改變世界,而非被世界孤立?!?/br> “我已經是老舊了的,是過去的那一套。我今年75,多莉娜今年72,我時常感覺自己還是剛與她戀愛的年紀,她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支撐,也是我藝術的謬斯。在這一點上,我可以自豪地說,不會有另外一個人像我這般幸運,能夠得到像多莉娜這樣一個出色女性的眷顧?!?/br> “一生短暫,我慶幸我沒有像許多人那樣,為了顯示自己的理性而去蔑視與詆毀愛情。多莉娜這個系列作品現在依然在不斷充實,我最近剛剛砍下一棵胡桃木,并準備為她獻出我新的禮物?!?/br> …… 兩個多小時,相當輕松的語氣,略顯生疏的中文,像是回憶錄一樣不明確的主題。不知道為什么,林清和一只手牽著高修,另一只手支著下巴,居然聽得心頭微微哽咽。 在結尾處,她側首看他。 自從跟阿戴分別之后,高修就沒有再說一句話,這時回望她的視線,只用指尖輕輕撫摸她的虎口。 林清和掀合嘴唇,輕聲說了幾個字。 幾分鐘之后,結束演講。老先生婉拒了為眾人簽名的請求,但十分好脾氣地同意了學生們排隊留影的請求。他們兩個人坐在位置上,沒有動,直到人潮漸漸散去了些許,高修才反握住她的手,沉聲問道:“上去么?” 林清和將視線收回,望向他。 “嗯?!彼c了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原諒我,不知不覺廢話好多;) ☆、51 啾咪 排隊等合影的學生其實還是不少,林清和跟高修排在最末。因為時間關系,維持秩序的幾個人員一直在低聲催促上前的學生動作快些再快些。 林清和手里攥著手機,隨著隊伍緩緩向前,越靠近一點就越緊張。 而當她前面的一個學生離開,終于輪到她站過去的時候,allen levine居然喊了一聲她的名字:“gg?” 林清和下意識“哎”了一聲,應完又愣了,回頭四處張望老先生在喊的究竟是誰。高修默默地將她腦袋掰回去。 “泥嚎?!癮llen levine向她這邊走了兩步,友好地接道,“泥的相片,no,i mean,泥的真人比你的相片更沒力?!?/br> 林清和簡直驚得手都不知道該怎么放了,只能機械地擠出一句:“謝、謝謝?!?/br> “i’ve heard a lot about you.”然后老先生又炸出一句話,“you're talented.” 林清和瞬間懵了,下意識回頭去看自己身后的人。 “ryan.”老先生也笑著跟她身后的人打招呼,“it's been a long time huh?嚎久不見?一年?” 高修扶住她的肩,上前一步:“o see you again,mr. levine.” 兩個男人頗為熟稔地握了握手,老先生瞧了瞧他無名指上的戒指:“我聽dorine縮,她收到你的郵件,ryan你結婚了?” 高修點點頭,禮貌地說明了幾句情況,又簡單介紹了一下兩人。 “gratulations!”老先生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you are made for each other.拜年好合!” 林清和懵著腦袋站在老先生旁邊,懵著腦袋聽他中英半雜地說話,懵著腦袋看他紳士地摟了摟自己,然后懵著腦袋看高修拿出相機,咔擦,懵著腦袋看相紙從出口處吐出來。 啊,她跟她偶像合影了。有生之年系列。 畢竟接下來還有事情,不便耽誤太多功夫。allen levine跟林清和合了影,隨后便友好地沖他們揮了揮手告別,在工作人員的簇擁下離了場。 “gg,有空請賞臉與窩們一起次頓飯,dorine很想見見泥?!迸R走之前還留了個約。 林清和拿著手里的寶麗來相紙,過了好久才回過神來。 “阿、阿修?”開口都結巴了。 “嗯?”高修摸了摸她腦袋。 “你、你真的認識allen levine?”她抬頭望他。 “算是?!备咝薜?,“之前送你那個木雕呢?” “放在包包里?!绷智搴图泵谋嘲锓鰜砟莻€生日時收的禮物,她隨身帶著的。 一小塊胡桃木,半個巴掌大,栩栩如生地雕刻著她雙目半斂、唇角微翹的面容。這是allen levine依照她的相片刻下的。而相片則是他離開之前最后一次見她時拍下的。 高修問她:“在今天之前,聽過dorine levine的名字嗎?” allen levine的妻子?林清和搖了搖頭。 “mrs. levine是一位地質學家,也是我們雜志社這方面的顧問之一,之前隨隊去加拿大拜訪過她,就是那個時候才知道你喜歡的那位mr. levine是她丈夫?!?/br> 林清和微微訝異:“這也太巧了吧?” “嗯,老夫人說我長得像她年輕時的一個朋友,所以對我很照顧?!备咝迣⑺氖址湃胱约赫浦?,“就連這個木雕,也是她提出要mr. levine幫我雕的?!?/br> “我聽你們剛才說話,你們上次見面還是在一年前?你那么早就開始給我準備禮物啦?” “這個木雕,原本不是要給你的?!?/br> “誒?”林清和愣了愣。 高修說:“是給我自己的?!?/br> 林清和一時短路:“你要這個來做什么?” 高修沉吟半晌,道:“留個念想?!?/br> 不過林清和到底還是通透的,話聽得明白:“……所以呢,你為什么又把它送給我?” “你覺得呢?!备咝廾蛑?,掐了掐她的臉。 *** 離開多媒體教室之后,兩人準備出去南門找地方過夜。林清和把滑板擦了擦,隨手塞進背包里。晚上的校道車很少,夜景不錯,適合慢慢散步出去。 路上經過學生活動中心,聽見里面有樂聲,聽起來是現場音,應該是里面正在舉辦歌唱比賽或者主題晚會之類的東西。 讓林清和放緩腳步的是一個姑娘的聲音,細膩顆粒的質感,和著木吉他的伴奏在唱蘇打綠的《無眠》。 “今仔日月亮哪赫呢光 照著阮規暝攏袂當困 沿途問攏無歇困 你敢知阮對你的思念 希望你有同款的夢 …… 去一個心中美麗的所在 所有的一切 攏總你做伙 希望你會當了解……” 臺語歌聽起來總有一種舊的感覺,或者說,有一種切實的世俗感,雖然林清和不會臺語,只能勉強聽懂一小部分歌詞。 她一只手拽住高修的衣擺,搖搖晃晃地踩在綠化帶的邊上,還模糊地跟著樂聲哼了幾句。夜晚起了一層薄薄的霧,空氣中凝結著些許水汽,朦朦朧朧地籠著。高修沉默地走在她身側。直到她突然停下腳步,跳下綠化帶,從背后抱住他。 “怎么?”他挑了挑眉頭,問她。 “累了?!彼卮?。 “腳?” “嗯?!彼c了點頭,提議道,“不然你背我好了?!?/br> 沒什么需要多想的,高修默默地弓下身,林清和二話不說,“嗷”地一聲撲上去。 他輕而易舉地將她背起來,還囑咐一聲:“別亂動?!?/br> “就亂動?!彼室饣瘟撕脦紫峦?,被他警告性地捏了捏小腿肚子。 跟先天骨架跟后天鍛煉都有些關系,高修的后背很寬闊,伏在上面不自覺就有一種安心感。林清和雙手勾著他的脖子,頭挨頭地靠近。 他踩著路燈下兩人斜長的影子,走得不急不緩。夜風襯著月色,顯得尤為清爽。林清和有一下沒一下地哼著曲兒,沒一個音符在調上。 “重不重?”她頗有良心地探頭問他。 高修說:“重?!?/br> “騙人?!绷智搴痛妨艘幌滤绨?。 在她看不見的角度,他的表情異常緩和,默默地握住她亂晃的手。 隔了半晌,她又喊他:“阿修?!?/br> “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