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那是一個安靜的小鎮,非常適合度假以及調整身心。 他再次見到她時,是一個傍晚。 他走在街頭,剛好看到她從面包店里走出來,懷中抱著裝滿了面包的紙袋。 他下意識就駐足,躲在了路旁的陰影里,認真又貪婪地注視觀察著他。 比起上一次見面時,她又消瘦了不少,下巴尖尖,眼睛也因此顯得更大了。不過,精神倒是比之前好了不少,眼神看來也平和了一些。 她抱著面包恍恍惚惚地走在路上,好像在想著什么心事。十來步后,她停住腳步,眼神落在一個小女孩的身上,她穿著漂亮的粉色衣裙,懷中抱著一個漂亮的花籃,里面裝著玫瑰花,大約還有二分之一左右。不遠處,一對夫婦正站在路邊含笑看著這小女孩。當小女孩每成功兜售出一朵,都會笑嘻嘻地回頭看向那對夫婦,后者則會一邊笑一邊做出加油的手勢。 她看著,看著,眼神突然就變得極其溫和。但不久后,深深的傷痛又緩緩自雙眸中流出,讓他的心微微抽痛。他知道,她想起了她的家人。 他想上前去安慰她,可又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去做才好。關于這件事,他的經驗實在是太少了。 就在此時…… 他看到那個人走到小女孩面前,彎下身笑容溫和地對小女孩說了些什么。小女孩先是搖了搖頭,之后回頭看了眼依舊駐足在街頭的她,點了下頭。 下一秒,小女孩將花籃中剩余的鮮花全部轉交給了杜錦年。 他看到,杜錦年懷抱著鮮花走到她面前,將它遞給她,順便動作自然地將她懷中的面包袋拿來自己抱好。 他看到,她雙手抱著鮮花,注視著正對她說些什么的杜錦年,突而低下頭,露出了一個唇角弧度極小、但的確出自真心的笑容。 他原本想要邁出的步伐,在這一刻停滯了。 因為他突然就意識到了一件事——如果他在此時此刻出現,只會讓她的笑容消失啊。 多么殘酷又多么真實的現實,讓人既覺察到最深沉的悲哀又無可辯駁。 她已經在好轉了,已經在適應現在的生活,他真的要親手打破這一切嗎?就算他覺得自己能比杜錦年做得更好,但最關鍵的前提是——她愿意接受嗎? 不可能的。 這個答案肯定絕對到讓他無法推翻。 一個從未傷害過甚至于給予過溫暖的人,一個從未給予過溫暖只給予過傷痕的人,傻子都知道該做出怎樣的選擇吧? 不顧一切地巧取搶奪,用強硬的手段逼迫她留在自己身邊,讓她不得不接受自己的照顧? 也許的確能做到,但是,他又怎么能夠做到。 她好不容易從距離全盤崩潰只剩最后一步恢復到現在這地步,他已經傷害她足夠多了,沒辦法再繼續做下去,一次都不可能。 他再次后退了幾步,將自己藏在更深一層的陰影中,仰頭看著因為被屋檐切割而顯得格外狹窄的橘紅色天空,低笑了幾聲,終于真真正正地……認輸了。 如果她需要他,他會站出去;但如果她不需要他,他就只看著她好了。 不會給她帶來任何困擾,只是看著。 他向來是一條路走到黑的人,做出這樣的選擇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這件事,在沈家也不是什么秘密。后來偶爾遇到沈游時,他還笑著說“如果不是確定你是我親生兒子,我還以為在醫院的時候抱錯了呢”,他對這話只是冷漠以對。他始終沒有辦法原諒沈游,也不承認他是自己的父親,并且,他們沒有半點共同之處才是最好的。這至少證明,他離“人渣”還有很遠的距離。 不得不承認,最初決定觀望她生活的時候,他還抱有一丁點期望。 比如說,杜錦年厭倦了照顧她;比如說,杜錦年做的不夠好;比如說,她不喜歡現在的生活…… 這樣的想法也許的確是不太厚道,但,他就是無法控制去想。沒有人愿意把心愛的女人拱手讓人,他卻不得不這樣做。真是諷刺,從前他因為自身的問題而選擇無所作為,現在他為了她而只能無所作為。如果這就是命運的話,那么他和她之間的紅繩上,大概就寫著“無緣無緣分”這四個字吧,讓他連個念想都沒資格擁有。 他滿心悲哀,唯一,唯一讓他覺得有少許安慰的是,她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沒有愛上杜錦年。 她之前將自己的全部感情化為了燃料,投入了那場轟轟烈烈的爭奪中,以至于她在漫長的時間里感情都頗為淡薄嚴重缺失。更別提,從那場傷痛中抽離,也的確需要不短的時間。 但他同時也知道,一切若像現在這樣持續下去,她愛上杜錦年,也只是遲早且順理成章的事情。 糾結,又無可奈何。 然而,他卻怎么也沒想到,命運居然會對她那么殘忍,一次又一次地將她玩弄于掌心,將她捧到高處又重重摔落。 杜錦年死了。 讓他耿耿于懷、如鯁在喉的杜錦年,就那么突兀地死了。 理由也很尋常,沒有任何特異之處——他們一起去攀登雪山,遇上意外,他死了,她活了下來。 小說電視一樣的劇情,如果不是主角是她,他根本無法相信。 知道這件事后,他幾乎是立即趕到了她所在的醫院,她的身體狀況不太嚴重,精神狀況卻令人堪憂。她無法接受杜錦年已經死了的事實,尖叫著、哭喊著否認這一事實。她閉上雙眼,捂住耳朵,將自己藏在角落里,好像這樣就能讓這件事從現實變為虛妄,讓一切重啟,讓杜錦年…… 再回到她身邊。 無可奈何的醫生被迫給她打了鎮定劑。 在藥效的作用下,她很快睡著了。 他直到此刻才敢走到她的身邊——因為如若是清醒時,只會進一步刺激到她。他坐在床邊,注視著在短短時間內再次明顯憔悴起來的她,伸出手輕輕握住她沒有插針管的那只手。她的手冰涼冰涼,好像整個人都還待在那場大雪中,直到現在都沒能歸來。她睡得很不安穩,眉頭緊皺,掌心中滿是汗珠,好像在坐著什么可怖的噩夢。 他沒有什么哄女孩子的經驗,只能抓起她的手貼在唇邊,低聲說:“沒事了,已經沒事了?!?/br> 不管他有多么討厭杜錦年,這一刻,他是真的希望這個討厭的家伙能夠回來,哪怕是立即帶著她結婚也沒事,至少別讓她變成現在這樣,別讓她再回到那種糟糕的境地。 她早已千瘡百孔,已經再也經不起這樣的打擊了。 仿若感覺到了他的祈愿,她的狀況逐漸穩定,原本急促的呼吸漸漸均勻。 他松了口氣,伸出手指撫平她的眉心,聽到她口中呢喃—— “錦年?!?/br> 他的手僵在原地,嘴角緩緩地、緩緩地勾起一抹苦笑。 在這一秒,他明白了一件事。 她開始喜歡杜錦年了。 在他死了以后。 這可真是……最糟糕的結果。 之后,他又去看了她很多次,每次都是在她熟睡的時候。她幾乎每夜都睡不安穩,口中總是不時喊著“錦年”和“外婆”…… 他知道后者。 事實上,在她跟著杜錦年離開后,他曾經去見過那位老人。 事后回想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去,只是到底是在一個連綿的雨季到達了那座安靜又潮濕的小鎮。她的家好像在當地很有名聲,只問了一個人就找到了目的地。給他指路的人問他“你是蘇婆婆的什么人?”,他沉默了下,回答說“我是阮婉的……朋友”,這是一個可恥的謊言,不過指路人信了,而后他嘆息說“小婉那孩子很久沒回來了,你勸勸她,讓她有空多回來看看她外婆”。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能含糊應下。 再然后,穿過曲折的道路,越過連綿的細雨,他看到了她的外婆。 第107章 他的謊言 他第一眼就認出了那位老人,大約是因為她們真的很像,相較而言,介于中間的素阿姨倒像是個異類。 老人出門時好像忘記帶傘,腳步略有些匆忙,不甚就在雨中滑了下,雖說并沒有滑到,然而被她提在手中的塑料袋斷開,里面的蘋果滾了一地。 其中一粒,滾到了他的腳邊。 他彎腰撿起它,快步走過去,蹲下身幫忙拾撿蘋果。眼看著老人另一只手拎著的籃子已經裝得滿滿的,他想了下,撩起風衣的下擺,把它們兜了進去。 “小伙子,蘋果上有泥?!边@位初次見面的老人看著他的動作,提醒說。 向來無法無天的他在面對這位老人時,不知為何就覺得心里有點怯有點忐忑,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只能低聲說:“沒事的,擦擦就干凈了?!闭f話間,他用另一只手將剩余的蘋果全部拾完。做完這一切后,他一手兜著這堆蘋果,另一手拿起放在一旁的雨傘,遮蓋在緩緩站直身體的老人的頭頂,說,“我……送您回家吧?” 他有點擔心會被拒絕。 好在…… 這位老人只是看了他一眼,而后露出了一個和藹的笑容,點點頭說:“那就謝謝你了?!?/br> 他頓時就松了口氣。 “我……幫您拎籃子吧?!?/br> “那我就不跟你客氣了?!?/br> 就這樣,他一手兜著蘋果,一手提著籃子,亦步亦趨地跟在撐著傘緩步行走的老人身邊。行走間,他注意到,老人的腿好像有傷病,走起來姿態有些蹣跚不自然。仿若發覺了他的注視,老人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腿,笑著說:“老毛病了,一到陰雨天就疼得厲害。這雨季看來還要持續一段日子,所以我這次才買這么多東西,都儲備好,之后一段日子就不用出門啦?!?/br> “……嗯?!彼q豫了下,小聲問,“要不,您……扶著我的手臂走吧?!?/br> 老人聽了這話,側頭看了他一眼。 他屏住呼吸,像是在等待著判決的囚徒。 “那老婆子我就不客氣了?!?/br> 老人抬起手。 他于是走得更慢更穩。 漫天的雨簾中,他承載著這位老人、一只籃子以及一兜蘋果的重量,緩步行走著。他突然就想,她是不是也曾像他現在這樣做過呢?如果說,他現在所做的事真的是她做過的,那么,某種意義上說,他們也算是同行過吧?只是時間不曾重合罷了。 她的家是一座挺大的宅子,看來已經有些古舊,卻依舊能依稀看出曾經的底蘊。 “小伙子,你先坐,我去找條毛巾給你擦衣服?!?/br> “……好的?!?/br> 他眼看著老人緩步走進屋子,放下手中的東西,沒有坐下,只是環視著屋中。目光最終落在了電視柜旁邊的一只相框上,相框中是老人和她,她趴伏在老人的肩頭,極為燦爛地笑著,眉眼彎彎。 他呆呆地看著相框中的她,仿若跨越了時間和空間,再次與她相對而視。他已經長大,而她依舊是他初次見到時的模樣?!?,記憶中,他真的從未見到她笑得如此燦爛。 “那是我外孫女?!?/br> 不知何時,老人已經走到他身后,低低地解釋說。 “……” 他轉過身,有種偷窺被抓住的窘迫感。 老人卻沒說什么,只是將手中微濕的熱毛巾遞給他:“來,小伙子,擦一擦吧?!?/br> 他“哦”了聲,然后下意識就拿起它擦了擦臉。 “……這是給你擦衣服的?!?/br> “……” 他有些手足無措地把毛巾從臉上“摘”下,愣了下才連忙開始低頭擦衣服,然后就聽到了老人的低笑聲。他頓時變得更加赧然,然后,他聽到她問自己—— “小伙子,你是外地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