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是。是這么回事。殿下您玉質金相、英明神武,原非臣等所能仰望。然而殿下垂憐,看中了小女,微臣府中上下都覺萬幸?!?/br> 時謹靜靜的看著他,耐著性子聽著他一番吹捧感恩。 “……原本是該祭告祖宗的幸事,然而微臣卻沒料到……小女居然身患惡疾,這滿府上下,事前真是無一人知曉,就連小女自己在病發前也不曾得知……實非有意欺瞞殿下……”說著他起身跪地,請起罪來:“冒犯了殿下,實在罪該萬死!” 時謹雖然不喜他羅嗦,但見他姿態放得極低,也耐著性子聽著,因問道:“你這番請罪,可是池……可是嫵兒的意思?” 融伯爺沒口子的說:“是是是,小女忐忑不安,日夜難眠,時時垂淚,只說自己福薄,這天大的福氣居然擔不住……” 時謹頭回見她落了兩滴淚,當時便招架不住,此時聽她時時垂淚,便心疼起來。 他因覺著薛池太能牽動他心神,也著意抑制自己,并沒派人去留意她的舉動,此時便后悔起來,早些知曉,就不和她嘔氣了。 因此聽著前半句,時謹便微擰了眉頭,及至聽到后頭又覺不對。 “……小女身患惡疾,自然是不敢再高攀殿下,縱然小女再萬分不舍,也只受不得這天大的恩寵,尋思著唯有退親一途可走……” 說著說著,便見時謹臉色一沉,他便訥訥的住了口,惶恐的伏下了身子。 時謹看著他,聲音涼涼的:“這么說,你是來退親的?” 融伯爺連道:“不敢,不敢,是請殿下退了小女?!?/br> 時謹克制的抿住雙唇,然而實在忍無可忍,手一抬將杯碟掃落在地。 嘩啦一聲脆響,嚇得融伯爺一下慌了神,連忙磕頭如搗蒜:“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時謹站起身,將手負在身后握成了拳:“好,我親自去問問她?!?/br> 說著腿一邁,往外走去。 融伯爺連滾帶爬的跟了上去:“殿下!殿下息怒!” 時謹走到外頭,一邊腳步不停,一邊冷聲:“牽馬來?!?/br> 立即有人飛速的去牽了馬來,趕在時謹出府門時將韁繩遞到他手上。時謹不換衣服也不帶從人,直接翻身上馬,一路疾馳而去。 路途無數人避讓,幸而他騎術上佳方才順利的到了融伯府門口。 門房并沒親眼見過他,見他一撩袍角拾階而上,連忙攔了,然而看他長相穿戴也不敢無禮:“您是?” 后頭趕著跟來的侍衛沖上來胳膊一伸將他推至一邊:“大膽!” 時謹眼角也沒動一下,只管一路往前疾行,有個侍衛知機的攔了個婆子帶路:“攝政王殿下在此,融家大小姐在何處?” 等老夫人知道消息時,時謹已經一路闖到了薛池住的院子里去,老夫人忙對身邊管事婆子道:“叫各人都放下手中事,快去蓮華小筑,將一應閑雜人等都驅離蓮華小筑百米之外,令粗使婆子巡邏,一只蒼蠅都不許飛進去!但凡看見誰鬼祟的想靠近的,不必客氣!” 薛池只梳了個攥兒,穿了件湖綠色的夾衣,下著牙白色的襦裙。她坐在炕上,膝上放了個漆盤,里頭一應工具俱全,她正拿了金絲串珠花玩。 她聽得外頭一陣喧嘩,實在沒多少心力關注,只朝青書道:“讓她們別鬧了?!?/br> 青書正轉了身要去看看,因前些日子薛池為了找些事做,親手串了幅珠簾掛在內室門口,此時外間來了個高大的身影便依稀看得清楚,青書心中一驚,才要出聲,就見珠簾哧啦一下被人拉下來半幅,珠子嘩啦啦的落得滿地都是。 她驚了一聲,看見時謹面沉似水邁步進來,眼睛不看她,只道:“都出去!” 青書見來勢不善,不免戰戰兢兢的,也不知是嚇的還是不愿意,就是沒動彈。這時卻有兩名侍衛沖了上來,一把架住了青書拖了出去。 薛池坐著沒動,抬眼看他。 兩人對視一陣,時謹竟涼嗖嗖的露出點笑來:“你要退親?” 薛池一見他模樣,一聽他聲音,已經平靜的心又激蕩起來,她忙垂了頭掩示,眼一低,卻正見了時謹腳上的鞋子,頓時心中被什么錘了一下,臉色變得煞白。 她那些激蕩突然就沒有了。聲音雖低微卻很平靜:“是,我要退親?!?/br> 時謹一步步走近:“我對你不好?” “很好?!?/br> “你病了,我沒想過要放棄,你為何要放棄?” 薛池沉默了一陣:“我是什么病你不知道么?是嫌棄你的一種‘病’??!” 時謹站定:“你再說一次?!?/br> 薛池抬起頭:“是,你位高權重、俊美無儔、文武雙全。人人都會覺得我配不上你。我也因為這些而愛慕你,但也只是這些了。除去這些,我找不到愛慕你的地方……完全不如我故鄉的男子?!?/br> 她斜挑著眼,嫌棄的看著他:“若不是你強迫,我并不會和你訂親?!?/br> 時謹緊緊的抿著唇,先前陰郁中隨時將要爆發的氣勢突然平靜下去了:“池兒,你不要后悔你說過的話?!?/br> 薛池垂下眼去:“我不會后悔?!?/br> 時謹看了她一陣,:“那就如你所愿吧。怎么說我們共過患難,本王不會對你如何。你當日就是堅持不訂婚也沒什么?!?/br> 說著他平淡的轉身走了出去,一臉神情平靜,教遠處窺視的人摸不清虛實。 ☆、94|5.31更新 薛池覺得時謹未免也太可惡了些。 上一回斷了也就算了,她疼啊疼的也挺過來了。偏又要到她面前再揭開她的傷口令她再疼一回。 一時她撐著額,覺得全身的骨架子都給人拆了一般立不起來,簡直要像一灘血rou般軟倒下去。 過了一刻,融伯府方才解了禁,青書等幾個婢女輕手輕腳的走了進來,拿了個小筐子蹲在地上撿珠子。 薛池往炕上一倒,動靜嚇了婢女們一跳,青書看了半晌,見薛池臉色發白,閉著眼不動。便輕聲問了一句:“姑娘要不要請大夫?” 薛池微微的搖了搖頭,她們便不多說了,薛池閉著眼,也不知道是誰拉了一邊的錦被搭在她身上蓋著。 她直挺挺的在炕上睡了一上午,中間老夫人打發人來請她,她連聲也沒吭一聲。老夫人到底不放心,還是叫了府里通些醫術的仇娘子過來看了看才算放心。 薛池知道這是因為老夫人還摸不清虛實,不知道到底退不退親,方才對她仍舊關切。若要知道退親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怕就不會理會她了。 老夫人往后不會給她亂嫁戶人家吧?一般人家估計也消受不起她了。 會不會日后禁她的足?沒從前自在就不好了……不管了,實在不行跑了就是,又不是沒跑過…… 她滿腦子的瞎琢磨,只要不去想時謹,什么她都去想一想。 也不知到了什么時候,有人慢慢的走近坐在炕沿,拿了溫濕的巾子替她擦臉,薛池的眼窩被這溫熱一捂,就有些濕了。 她睜開眼,看見小曹氏坐在一側。 薛池咬住唇。 小曹氏嘆口氣:“想哭就哭罷,你又不是男子,爭這口硬氣作甚?” 薛池怔怔的看著她,她不明白小曹氏這個人,一會狠毒一會體貼的,抽什么瘋! 小曹氏柔白的素手慢條斯理的往銅盆里投巾子,一邊說道:“我也年輕過,那會子心里難受得不成,還要在爹娘面前裝成沒事人。如今想起來,何必呢,當時若不這么憋著,興許也不至于念念不忘了?!?/br> 薛池想起來,她說的原來是暗戀融伯彰的事兒,因著融伯彰另娶而十分傷懷,后頭別人一釣小曹氏,她就上當了。 人在傷心的時候,最聽不得人安慰。小曹氏這么三言兩語的,就叫薛池果真紅了眼圈,她拿了條帕子按住眼睛嘟囔道:“過兩日吧,總會好的吧?!痹捯衾飬s透著股虛,聽著可憐巴巴的。 小曹氏見她遮了半張臉,露出的一張菱唇和小巧的下巴,瞧著真是有幾分像融嫵。 她不自覺就放緩了語氣:“在府里各屋都得想方設法來向你打探消息。外頭春光正好,不如明日出門走走,去放紙鳶?” 小曹氏美得看不出年紀,但此刻聲音里卻是透著股慈愛的,像是個當了母親的人了。薛池被這聲音一問,就像有人溫柔的在她心上摸了摸似的,想想小曹氏說得對,今日老夫人還按捺得住,恐怕明日就會親自來問了,薛池此刻并不想和別人談及這碼子事,還不如避開去。 因此她點了點頭:“也好?!?/br> 小曹氏笑:“也只能避得一兩日,今日動靜鬧得太大,只怕宮里頭都想一探究竟。你若是不想被煩著,就哄著他些,柔能克剛,這話是不錯的?!?/br> 薛池聲音怏怏的:“快別說了,都說好退親了,還哄什么?” 小曹氏一下怔住。她只以為兩人吵嘴了,萬沒想到鬧到退親。 攝政王是什么樣的人,要退親一聲令下就是,有必要這樣親自上門來?肯上門來就是把薛池放在心里了,就這樣還能退親,薛池這丫頭也夠擰的。 小曹氏安慰薛池的心思就淡了,然而盯著她臉上看了一陣,還是決定明日陪她走一趟好了,橫豎自己也散散心。 薛池白天睡了一日,到了半夜就怎么也睡不著了。夜深人靜,一想到時謹就犯心疼。遠遠的聽著更聲,好容易熬到了天邊有點魚肚白,趕緊起來。 青書幾個知道她狀態不對,也沒睡沉,立即就跟著起來了,服侍她更衣梳洗,帶了各種備用物件,尤其將薛池前些日子逛街買來的美人紙鳶帶上。 主仆一行人坐到小曹氏的小客廳等著,鬧得小曹氏也只得早起。 一行人用過早膳,因著這出行并沒向老夫人報備,沒拿著對牌用不了府里的馬車,便說出了門再去雇車,門房看著并不敢攔,只趕緊去向老夫人稟報。 小曹氏讓柴嬤嬤去雇了三輛馬車,主仆一行人往千碑林去。 千碑林處于崖上,崖上地面平坦,四周林蔭處處,崖下河流環繞,素來是個欣賞日出的好地方。古往今來便有許多文人登崖之后文思泉涌作下詩詞,被一一刻成了石碑林立一旁,因此得名“千碑林”。 幾人在棵樹下安頓好,鋪了席子,擺上食盒。 薛池一偏頭,見因時辰尚早,又加上天氣還有些寒涼,來踏青的人并不多,不過零星幾個在林間的小徑上晃過。 她瞧著中心有片平坦的草地,便上去拽著線一陣跑,這崖上正是有風,不消費什么力氣就將紙鳶放上了空中。她便仰著頭望著天空,一面拉著線隨意走動。 天空碧藍如洗,無比廣闊,看得久了被堵的心也確實松動了少許,尤其一陣一陣的風刮過去,吹得人裙子獵獵作響,更像是吹走了愁云似的,讓薛池覺得身上都輕了兩分。 過得一陣小曹氏拿了小剪子過來:“把線剪了吧?!?/br> 薛池啊了一聲,她出于現代的習慣,是想把紙鳶收起來下回再放的。 小曹氏笑:“剪了它讓風吹走,也是去晦氣?!?/br> 薛池聽了這才接過剪子,咔嚓一下剪斷了線,正好一陣大風刮過,眼看著紙鳶一下就變成個小黑點,被刮得沒影了。 小曹氏吹不得風,便道:“到林子里頭去走走,看看石碑去?!?/br> 薛池應了一聲,緊了緊薄披風,跟著她往林子里走去。 薛池看到林間一座座刻了詩詞的石碑,感覺并不太好,覺得像進了墓地似的。 小曹氏卻看得仔細,面露欣賞之意:“十數年前,我們一群好友結伴同來,當時真是熱鬧,赴平城來趕考的學子都是要來拜謁的,那像今日冷清……” 薛池隨意的道:“許是就要春闈了,都在用功讀書呢?!?/br> 小曹氏帶她往深處走,悄悄指著一座刻了前朝詞人趙逍《相見歡》的石碑道:“我也作了首歪詞,偷偷的拿石子刻在這石碑一角?!闭f著她蹲下|身去看石碑側面靠近地面的角落,當年她一個姑娘家能有多少力道,原本劃得字又小痕又淺,風吹日曬的,如今被青苔一遮,半點痕跡也看不出的。 薛池見她面露些感傷,有心要說些什么,然而實在自己也是蔫蔫的提不起勁,便默不作聲了。 正這時突聽得林間一陣動靜,重而雜的腳步聲,兩人回頭望去,見是四、五個彪形大漢從她們的來路走來。 小曹氏不由皺了眉頭,這地方來的多是文人婦孺,又不是砍柴練武的地方,這些粗人來作什么? 薛池卻覺得這幾人明顯目光死死的盯著她和小曹氏,看這聲勢,竟像是沖她們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