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咱們也就算了,伯爺向來敬重夫人,如今卻半步也不出蓮夫人的院子,妾等瞧著替夫人不值!” 伯夫人盯著茶湯,一言不發,聽得這些姨娘在耳邊嘰嘰喳喳的將這些由頭翻來覆去的說了又說,終于是忍不住將茶盅往一邊桌上重重一放。 這響聲驚得眾人不免住了嘴,一個個看了過來。 伯夫人冷笑了一聲:“我不過一個三從四德的婦人,比不得端敏皇后,你們休要拿我做槍使?!?/br> 肅宗皇帝在位期間,專寵渝貴妃,日夜不早朝。后宮嬪妃皆向宮外父兄送信,最末朝臣以為天家無家事,龍體攸關天下,請端敏皇后相勸。端敏皇后著正裝跪于承乾宮,請皇帝遠女|色,勤朝政,被肅宗廢。 伯夫人一語出,眾人不由面面相覷,作不得聲。 伯夫人攆走了一群人,不免心中焦躁,抬手欲要摔兩個杯子,就聽得人說:“伯爺來了?!彼⒓磾苛松袂?,端坐著撫平了裙子。 融伯爺微微一勾頭從簾子下走了進來,一雙眼睛往伯夫人臉上一轉,殷切的道:“芝華面色不好,可是沒歇好?” 伯夫人橫了他一眼,并沒搭理。 融伯爺上前坐到她身側,端起一邊的參茶看了一眼,向伯夫人遞去:“苦了你了,下月你將我書房的筆墨費用減半,讓人去買些有年份的參來吃,是要好生養養,這樣憔悴我瞧著倒心酸?!?/br> 伯夫人聽了臉上微微一動,接過茶喝了兩口,這才板著臉道:“那里就需要克扣你的筆墨費用了?我原也不愛用參茶,喝了心火重,睡不安穩?!?/br> 融伯爺左右看了看她,憐惜的嘆了口氣:“你就倔吧,還得我親自去買了來你才聽話?!?/br> 雖然伯夫人知道他十次有十一次會忘記買了來,但他這樣有點無奈,有點寵溺,有點埋怨,有點強硬的語氣,聽得她連強板著臉都做不到了。 融伯爺一手環住了伯夫人的肩,伯夫人措手不及,啊呀叫了一聲,參茶都撒了大半,不由手忙腳亂的將參茶放在一邊,看了看濕掉的半幅裙子,半偎在融伯爺懷里埋怨的道:“作什么怪?” 融伯爺低低的在她耳邊道:“芝華,我知道你心里不舒坦,但蓮華她心里有戾氣,我不安撫著怕她讓你難做……” 溫熱的氣息噴在伯夫人耳垂上,她抿著唇一言不發,但融伯爺知道她這時候恐怕已經沒心思思量,正一邊故做矜持,一邊又暗自期待。 伯夫人原本是一座將要噴發的火山,薛池奇異的發現這巖漿一下被冷卻了,暫時不會噴發了,不由送了五個字給融伯爺:“服服服服服”。 融伯爺這回外出,肩負一個要緊的任務:準備給太后的壽禮。 這還是先帝駕崩后以來最大的一個慶典,皇帝年幼而太后如今正年青,未來成國的局勢繞不開她,平素沒有門道的官員想向太后獻禮還找不著路,此際送什么禮物可就是重中之重了,個個都挽著袖子要讓太后眼前一亮,眼前一亮后再在心里留個名兒。 融伯府這樣上了太后黑名單的人家更是不敢不用心。融伯爺提前半年就在平城四處尋摸不果,好東西都被人眼明手快的撈走了,他也只好換地方撞運氣了,還好運氣不錯,淘回來一顆玉白菜,總算完成任務。 玉白菜是融伯府的主要壽禮,其他零零碎碎的也少不了,家中各人都要一表心意,尤其是姐兒哥兒們,獻壽禮就是表現自己的機會,一個都不能少的。 在融家上下齊聚一堂的時候老夫人就笑著吩咐:“還有兩個月,不如幾個哥兒畫幾幅圖,幾個姐兒合力繡出來,做成一套屏風?!彼f著看了薛池一眼,要緊的是要把薛池給框進去,太后就只能說融家小輩們獻的禮好。 誰知道薛池直愣愣的道:“祖母……說來慚愧,孫女兒繡一塊手帕,倒要扎十回手指頭,繡完屏風恐怕手上就沒塊好皮了?!?/br> 老夫人面色一滯,正想說讓其他幾個姐兒多做些也就是了,誰知融妙眼前一亮,可算逮住了她的錯處:“先前你不是各處都送了繡品么?難不成是作假?” 薛池點點頭:“是呢,咱們自家人,知道我讓身邊人代做的倒也沒什么,給太后娘娘的壽禮可不敢弄虛作假,我還是單獨另備一份也就是了?!?/br> 融妙瞪圓了眼看著她,被揭穿了弄虛作假,她怎么還這么不當回事呢?她這樣不當回事,弄得眾人也不好追究,追究了不就是不當一家人了么? 小曹氏淡淡的笑了笑:“嫵姐兒沒學好女紅,是妾身的不是,這回也就不去蹭她幾個姐妹的光了,妾身還有一個三彩仙桃盆景,不如就獻給太后娘娘了?!?/br> 小曹氏一說這個三彩仙桃盆景,老夫人就想了起來,當年小曹氏低嫁,曹家上下不知淘了多少寶貝來討她開心,其中有一整塊稀有的三彩玉石被雕成了一顆桃樹盆景,綠的葉,褐的枝,粉的桃,渾然一體,可謂巧奪天工。當年老夫人湊巧看過一眼,此時尋思這要是獻給太后可真是長臉,仙桃的意頭也好,當下心里便有了兩分愿意。 小曹氏便招了招手:“柴嬤嬤快去庫房里尋了來?!?/br> 眾人雖然都依舊閑話,但心里都對這三彩仙桃有了些好奇心。老夫人是見過好東西的,一聽這三彩仙桃就改了主意,怕真是個少有的寶貝。 柴嬤嬤過得一陣兒卻臉色蒼白跌跌撞撞的跑了回來:“夫人……這,這三彩仙桃不見了!” 伯夫人眉頭一跳,霍然轉頭盯著小曹氏。 小曹氏慢條斯理道:“你可找仔細了?” 柴嬤嬤道:“找了,找了,老奴對著冊子找著,放在那一架那一層都記得清清楚楚的,就是沒找著。不僅如此,老奴發現架子上還缺了不少物件……” 小曹氏嘆了一聲:“別的都還好說,這嫵姐兒獻給太后的壽禮失竊可不能姑息,必要往順天府遞了狀子,一查究竟了?!?/br> 薛池吃驚的看著小曹氏,她是聽信娘說過小曹氏庫房丟了些東西,還琢磨她怎么也沒見鬧了,原來等在這兒扣個大帽子??! 老夫人如何能讓事鬧到順天府去,連忙朝身邊的劉嬤嬤使了個眼色,劉嬤嬤立即就退下去,急急的帶著幾個粗使婆子把住了門,防止小曹氏身邊的人出去告狀。 這一頭老夫人卻是安撫道:“蓮華,這還沒弄清楚情形,咱們自己家中先查一查,別到頭來誤會一場卻鬧得大了?!?/br> 小曹氏沒出聲,融伯爺看了伯夫人一眼道:“快將蓮華小筑原先守著的幾個婆子捆了來問個清楚!” 伯夫人臉色十分難看,曹蓮華一走十八年,任誰也當她是個死人了,她手頭緊的時候,底下人揣測她的心思自作主張的取了些不打眼的物件來抵用也是有的,但畢竟顧忌曹家在宮中還有個皇子,真正貴重的都沒敢動,絕對沒有動過這所謂的三彩仙桃! 小曹氏拿了茶杯輕輕的啜飲,門房上的婆子急步奔了上來:“老夫人……順天府來了人,說是咱們家下人拿了帖子去請的,要查太后娘娘壽禮失竊一事!” 一時滿堂人俱望著小曹氏:順天府離融家也有一柱香的路程,她竟然是事還未發便去請了人了!看來今日必不能善了。 ☆、第48章 重逢 順天府派了人來,雖然客客氣氣的,對著老夫人也十分恭敬,但該查的查了,該問的也問了,并沒有手軟的意思。 剛好伯夫人的手下人還真不干凈,幾個婆子把手印一按,搜出幾張當票,這樁事居然就這么坐實了,伯夫人一口血堵在胸口,就這么昏了過去。但就算是她醒著也于事無補,哪怕她只挪用了一件,庫里失蹤的那一百零二件物件也都要算到她的頭上。 老夫人氣得臉色發白,她真沒想到小曹氏居然能將事捅到順天府去! 小曹氏就是條關了十八年的毒蛇,她何曾想過要將她放出來? 只是每回命婦入宮覲見太后娘娘受到那涼涼的眼神,還有曹家老太太三天兩頭的哭外孫女兒,融家受到越來越多明里暗里的擠兌壓制,這才不得不接了這條毒蛇回來。 她在心里將這事翻來覆去的琢磨過數回,妾室不可扶正,小曹氏又只得一個女兒,壞不了融家三代。小曹氏接回來也就是在家里鬧騰罷了,要爭風吃醋就讓她去爭,要打壓曹芝華就讓她去壓,最壞的結果怕就是她毒害了曹芝華。融家雖然會傷筋動骨的,但長遠來看,能這樣就出了這口氣都還算好事。橫豎淮哥兒也大了,趕緊給他娶門親,遠遠的謀個差事。這邊伯爺再好生哄著小曹氏,讓她把這口氣順了,時日一久也就沒有大礙了。 可萬萬沒想到小曹氏居然將家丑外揚!老夫人一向身強體壯的,這會兒都覺得發虛,她熬到融伯爺送走了順天府的人,這才閉了閉眼睛,捏著手中的念珠咬著牙問小曹氏:“你也有女兒!怎么不替嫵姐兒想一想,曹家名聲臭了她怎么辦?還要不要嫁人了?!” 小曹氏看了薛池一眼,目光有些復雜。 薛池最幫親不幫理了,何況嫁人是什么玩意兒?她當然要兩肋插刀襄助小曹氏了,當下挺身而出:“祖母別氣,孫女兒自幼親緣太薄,如今能回到家中,只覺萬事順意,再沒什么不滿足的,因此早許過愿,一輩子也不要嫁人,能日日侍奉在祖母和爹娘膝下才好呢~~~”。一段話說得扭扭捏捏的,仿佛說到“嫁人”就羞答答的。 老夫人被她一氣,真想把這丫頭拉過來掐死! 小曹氏搖了搖扇子,輕輕的插話:“嫵兒的事倒不急,實在不成,還有太后娘娘呢。眼前么,老夫人還請替妾身做主,這失竊的物件要怎么填補?”她說著伸出只手去,柴嬤嬤連忙將冊子送上來,小曹氏略翻了翻道:“jiejie也是有眼光的,挪用的這些物件都是精巧珍稀之物,當年置辦也花了近兩萬兩銀子……現在么,估摸著也值三萬兩了?!?/br> 老夫人倒抽一口冷氣,三萬兩是什么概念?融家嫁一個庶女公中也就出兩千兩,嫁一個嫡女公中也就出五千兩,再要多,就得各房私下去添補了。 就是當年伯夫人曹芝華進門,曹芝華的父親又不是曹家嫡出,雖然有能力,彼時家財卻也不豐,為嫁唯一的女兒,刮盡了家財也不過陪了八千兩的嫁妝! 融家現在賬面上所有能活動的銀子攏一攏怕也不到兩萬兩,上那去賠銀子給她? 融伯爺轉過臉來看著小曹氏,皺著眉無奈道:“我知你素來不是愛財的人,這會子也是氣得很了。你放心,我必要替你做主出氣的,你且先忍兩日,先容我想想怎么應付明日的流言?!卑朦c也沒有責怪小曹氏的意思。 小曹氏卻是笑:“還是伯爺了解妾身,妾身確實不愛這些黃白之物,那就不要銀子了?!?/br> 融伯爺眉頭微舒,小曹氏又道:“就請將這些失竊之物一一尋回就好?!?/br> 融伯爺面色一滯,典當賤賣容易,要買回來卻不容易,不說找不找得到,也不說花費的人力物力,別人看你一心要買回來,少不得要翻幾倍作價。豈是三萬兩能處理得了的? 他隨即又是微微一笑,點了點小曹氏:“就你刁鉆!” 小曹氏果然如他所料的挑了挑眉,雙目微睜。這些女人,總想顯得自己古靈精怪,聰慧過人,把男人逼到無奈后就會得意,一得意就什么都好說了。 可小曹氏還是道:“伯爺事忙,要不妾身求求太后,太后娘娘派人尋回總是容易的?!?/br> 融伯爺的笑就僵在了臉上,他看著小曹氏不說話了,這十幾年他有過許多女人,什么樣的女人愛聽什么話他都是清楚的,可沒有一個像小曹氏這樣的。 伯夫人在一邊椅子上躺著,兩個丫環又是給她嗅藥,又是給她打扇的。 融家二夫人和三夫人看一下她昏沉狼狽的樣子,又互相對視一眼,心道看今日這架勢,要是不賠這銀子,小曹氏能告御狀。但公中的銀子是大家的,現在刮了,到時候分家就少了。 二夫人清了清嗓子道:“老夫人,既然是大嫂挪用了,必是填補到她嫁妝私財里去了,不如就讓大嫂復又拿私財來抵好了?!?/br> 伯夫人才剛幽幽轉醒,一聽這話就抬手指了這兩妯娌:“你們……!”又昏了過去! 小曹氏眉眼不動的坐著。 老夫人拍了拍胸口,一指融伯爺道:“去請你岳父岳母來商議……”平日中氣十足的聲音都虛弱了。 等請了伯夫人的父母過府,融家一眾小輩都被攆了,小曹氏是事主,自然要與會了。 薛池看了半日的八卦,心情激蕩之下又找不到人來分享,那能老老實實的真守在屋里,只撓肝撓肺的讓人去碧生堂打聽消息。 也不知最后怎么商議的,最后伯夫人從私財中出一半,融家從公中出一半,湊起三萬兩陪給小曹氏。 融家公中一下就窮了,各處的每日菜色都減了半,薛池只覺得總有綠油油的目光盯著她。 她這樣皮厚的人都覺得有些受不了了,便找了個由頭出門:“娘,我想出門去淘一張琴?!毖Τ仄渌牟辉趺礃?,最近琴倒是練得有幾分像模像樣了。 小曹氏自從她那日當堂說了“不嫁人”之后,也并不限制她了,讓柴嬤嬤取了銀票來給她:“去吧,從人要帶足了,不許一個人亂跑?!?/br> 薛池喜滋滋的應了,轉身招了幾個丫頭就走。 柴嬤嬤低聲道:“大姑娘本來心就野,如今見天往外跑,如何得了?” 小曹氏懶懶的支著頭:“她與我一場緣分,我原也是想要她好好的嫁個人家,才算對得起她,可我和融家這結……如今看來,憋著她的本性讓她嫁人,恐怕她還不自在,她隨便就能當著一屋子人說‘不嫁’,半點不當回事。不如就由她去,遇得到良人再說,遇不到,就多給她留些錢財,讓她靠著太后,靠著曹家,快快活活的?!比诓疇敍]回來前小曹氏還不是這種想法,等融伯爺回來后,她反倒是被薛池常掛在嘴邊的一些胡說八道給說服了,越來越覺得不嫁人沒什么要緊的。 柴嬤嬤自是認為女子除非出家,否則豈有不嫁人的!不過她雖不以為然,也是道:“她還算有幾分良心,也真敢說?!?/br> 薛池到了朱雀大街,就令從人們守在馬車邊,只帶了兩個丫頭去逛街。說是買琴,其實什么鋪子她都要進去看一眼,小曹氏發了一柱大財,手面十分大方,導致薛池手面也大了起來。她尤其喜歡路邊小攤上的飾物,雖然不高檔,材質大多是銅的、木的、骨質的,但式樣比大銀樓的還新奇。她原先就是開網店賣飾品的,最開始的時候眼光不好,進了貨賣不出去,時間久了以后——眼光還是不好。但后來的生意還不錯,主要是她掌握了一個規律:造型設計一定要獨特,越獨特越好,泯然于眾人的款式是沒潛力的。這時忍不住犯了職業病,橫豎不貴,零零碎碎的買了一堆。 兩個丫鬟對視了一眼,覺得自家姑娘把別人不要的那些邊角料做的古里古怪的飾物全都買了,沒見那些小販笑得跟花似的? 薛池買好一轉身,就見前頭有個背影很熟悉。清瘦挺拔,步履從容,銀色的袍角隨行走間掀動。 薛池試探的叫了一聲:“時謹!”那人果然頓住了。 薛池看了看他頭后并沒系面具的皮筋,不免有些高興,那天晚上就特別想看看他的長相,這回可算如愿了。 她向前走了兩步,那人緩緩的回過身來,薛池一下遲疑了……長得略平凡啊……實在是對不起這幅好身材,唔,只有一雙眼睛還是很漂亮! 薛池隨即鄙視自己:你自己就很美么?不許以貌取人! 又臊紅了臉:誰美誰丑又有什么關系,不過是一面之緣,想這么多干什么呀? 然而在對方含笑注視下,她還是有點兒緊張。 薛池走上前去,距離他一步之遠:“是時謹嗎?” 時謹點了點頭。 薛池一下就笑了:“果然是你,你身形很好認的。那天你一下就不見了,后來有沒有順利回家?”說了又想起他不會說話,不由懊惱:“看我胡說,當然是順利回家了,不然今日怎么還好好的在這兒?!?/br> 時謹只是微笑。 薛池一下就沒話說了,清咳了一聲:“呃,那你有事忙罷,我先告辭了?!?/br> 腳都邁開一步了,時謹卻低聲道:“姑娘留步?!甭曇粲行┑统?,語調平平的。 卻像響雷似的把薛池驚住了:“你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