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小曹氏本來紅了眼眶,一見她這副模樣,不免往她額心戳了一指:“什么猴兒樣子!” 薛池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雖有‘后浪推前浪’之說,可我再青春逼人,也無法將您襯得老了去,萬萬莫暗自傷懷什么‘年華易逝、青春易老’!” 小曹氏那里是感懷這一樁,到底被她幾句歪纏逗得笑了:“瞧瞧,滿嘴胡吣,原來教的竟都學到狗肚子里去了?!?/br> 薛池眼往柴嬤嬤處一橫:“您當我愿意學!還不是怵您那根藤條?現在可抽不著我了!” 現在明面上可正經是融伯府大姑娘了,柴嬤嬤再不敢動手的。 柴嬤嬤聽了不由翻了個白眼,哼了一聲。 小曹氏嘆了口氣:“好了,我是看明白了,你就是匹野馬。但從前教的到底是有用處的,你慢慢都能用得上?!?/br> 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裙擺:“走罷走罷?!?/br> 薛池應了一聲,高興的隨著小曹氏往外走去。 今日是小曹氏領著薛池回榮恩公府去的日子。 前一日太夫人吩咐下話來,伯夫人非但不敢阻攔,還要幫著備禮,不免又添了一樁氣來。 馬車緩緩的出了融伯府,行過了四條大街,往右一拐思無就指著一角圍墻道:“這就是榮恩公府了?!?/br> 思無是榮恩公府專送來的丫鬟,心知小曹氏從未見過擴建后的府邸,因此在一邊悄聲指路。 小曹氏雖知今時不同往日,但也不免吃了一驚:“擴建到了此處?豈不是將當年的林府潘府都圈進去了?” 思無道:“婢子并不知林府、潘府,不過倒是聽府中老人說過這一片宅子是早就買下來了,不過改建起來還是這一年的功夫?!?/br> 小曹氏默然不語的在簾縫中望著這幾乎延綿不絕的圍墻。 薛池也是同樣興致勃勃的看著,只終于見著了兩扇朱漆大門,門上嵌著四十九個門釘,兩個瞪目露齒的獸頭銜著門環,門前兩側立著兩尊威武石獅,上頭一塊門匾書著“榮恩公府”四字。 薛池暗道:光這大門的氣勢就勝過敬安伯府太多。 門邊立著一個青衣婆子,伸著頭張望,一眼看到小曹氏等人的馬車,立即大聲道:“姑太太、表小姐來了,快開大門!” 一群仆眾一涌而上,推開大門卸門檻。 那出聲的婆子連忙迎到車窗邊:“姑太太、表小姐,老太君和老國公等了多時了?!?/br> 小曹氏挑開車簾子看了她一眼:“你是……柳全家的?” 婆子一張臉笑成了一朵菊花:“姑太太還記得奴婢,真是奴婢天大的造化!” 小曹氏微微一笑:“怎么不記得,你一直是最得母親看重的?!?/br> 柳全家的道:“都是老太君給的體面,今兒可不又給了一樁天大的體面讓奴婢能來迎姑太太和表小姐?” 她一邊說,一邊跟著馬車往前走,臉上堆著笑道:“老太君念叨了一個月了,晚晚睡不著,眼見著就瘦了一圈?!?/br> 小曹氏此時才有些動容了。 柳全家的連忙又道:“好在精神頭還好,太醫又來看過,說并不要緊?!?/br> 小曹氏這才放心下來。 馬車緩緩繞過影壁,停在一處紫藤架下,紫藤架后正有幾步臺階,臺階上是扇月亮門,馬車上不去了。 一邊已經停好了兩抬轎子,柳全家的搬了張凳子放到車門邊,喜氣洋洋道:“請姑太太、表小姐下車?!?/br> 簾子一掀開,小曹氏一只蔥綠色蝶戀花紋樣繡鞋就踏在了黑漆凳上,她彎著腰鉆出馬車,在柳全家的攙扶下了馬車在地上站定,這才轉臉去看薛池。 薛池輕盈利落的下了馬車,抬手就想扇風,小曹氏已是眼明手快,不動聲色的一下牽住了她的手。 小曹氏道:“走罷,到了屋里有冰山就不熱了?!?/br> 兩人坐上了轎子,穿過九曲回廊便看到個碧水湖,湖水中蓮花爛漫開成一片,延綿鋪向遠方。 柳全家的笑道:“姑太太,這碧水湖可是老國公下的令,讓挖大了三倍,種了各色蓮花。整個平城也就咱們家園里的這湖最大,湖水中間還建了個水榭,您看看,就在那?!?/br> 柳全家的手一指,薛池順著看去,只見有個建筑正在蓮花深處,離得遠了卻是看不清楚,這湖規??烧鎵虼蟮牧?。 柳全家的繼續道:“每年蓮花開的時候平城各家姑娘就愛到這水榭上頭來開詩會?!?/br> 小曹氏笑了笑,想起了幼時她因為名字中有個蓮字,就極喜歡蓮花,非要多加種植,使蓮花數倍于家中其他花卉,成為花中之王才甘心。 如此走了三盞茶的功夫,就遠遠的望見一座月亮門,門前一株經年的榕樹,樹冠鋪展開來遮出一片陰涼。 些時在門前的樹陰下便看見一群人正翹首以盼。 小曹氏拎著裙擺下了轎子,一時竟頓住腳步,情怯起來。 薛池站定一看,見為首二人一人是個清瘦的老頭,顴骨高而更顯眼窩深陷,目光睿智而深遂,留著把山羊胡子,須發皆有些斑白了,穿著件青緞福紋團花道袍,負手而立。 另一人卻是個老婦人,長相與小曹氏有五分相似,身形嬌小,臉上的皮膚松弛下來,仍看得出秀美的臉型。此時她雙目含淚,駐著拐杖往前走了一步,聲音像是發不出來:“我的兒??!” 小曹氏看了看她花白的頭發,有些佝僂的身形,一時間心中酸楚,種種怨恨都壓了下來。她不敢置信的上前幾步扶住了老婦的手:“娘?!” 兩人抱著嗚咽起來。 薛池最看不得這情形,一時間不免別過頭去,心中發酸。 兩人這一哭,也引得身后一群人跟著抹眼淚。 好一陣才有個圓臉婦人上前來勸:“母親、小姑快莫傷心了,今日得見是好事,總算是苦盡甘來,往后不必擔憂了。咱們快進屋去,小姑累了一路,正該洗把臉喝盞茶才是?!?/br> 又有個長臉的婦人來勸:“母親光顧著傷心了,可有個寶貝疙瘩沒瞅見,保管您一見就只剩下歡喜了?!?/br> 龔老太君拿帕子擦了擦眼,有所意會的朝薛池看來。 那長臉婦人笑道:“快來瞧瞧,這么水靈姑娘,可把咱們家的都給比下去啦!” 龔老太君一時又涌出淚來,朝薛池伸出了手:“好孩子,你受苦了,快來給我看看?!?/br> 薛池乖順的走了過去:“外祖母?!?/br> 龔老太君一把抱住了她,心肝似的看個不夠,好一陣才緊緊的攥住了她的手往里走:“走,進屋去,進屋去?!?/br> 一行人進得屋去,小曹氏和薛池一路在車里捂著出了一層汗,此時便重新洗臉梳頭,又換了身衣裳,這才坐下來喝茶。 薛池又將親戚認了一遍。 圓臉的婦人是大舅母,長臉的婦人是小舅母,聽說還有個三舅在外任官暫不得見。 曹家上下的姑娘少爺也不少,但與融家不同的是曹家上下都捧著薛池,姑娘少爺們都朝著薛池露出善意的笑容。 龔老太君更是拉著薛池的手一直也不放,硬是將她按在身邊半步也不許離,滿是心疼的問著薛池過的什么苦日子。 薛池除了在那小院中受了一年半的束縛,卻也沒餓著沒凍著,不算什么苦,況且她也不愿意龔老太君傷心,只管輕描淡寫往好了說。 誰知她這樣一乖巧,倒教龔老太君更傷心了,她抱著薛池又是一頓好哭:“咱們家的姑娘那里需要這般看人臉色,那里需要這般乖巧?” 說實話,曹家釋放的善意和親近比融家強出來太多了。 融家那樣的薛池不怕,但曹家這樣燙心窩的薛池反倒有些害怕,給唬得手腳僵硬,木木的坐著。 小曹氏一眼看見,竟然忍不住撲哧一笑:“好了,母親,您可別被這猴兒唬了。她那里是什么乖巧人,不翻了天都算是好的了?!?/br> 龔老太君一聽,板起臉來瞪了小曹氏一眼:“好好一個孩子,你做娘的倒來敗壞她!”說著也是忍不住一笑。 幾人間傷心之余,莫名的一些尷尬在這一說一笑間又散開了不少。 ☆、第29章 翻案難 薛池收獲了一大堆見面禮。 龔老太君非常喜歡看薛池欣喜的神情,像拿糖逗奶娃娃一般,又將自己壓箱底的東西翻出來不少。 薛池拿著喜滋滋的,卻也覺得太過貴重。得些融家的物件估計小曹氏不心疼,可畢竟自己也不是龔老太君的親外孫女,小曹氏未必不心疼娘家。飽一飽眼福,過一過癮,回頭將這些珠寶還給小曹氏好了。 老國公和龔老太君畢竟上了年紀,大悲大喜之后就露出些疲憊之色。 榮恩公府世子夫人便道:“咱們去梨芳園看看去,咱們家養了幾個小戲子,新近排了一出戲,先前特特的留著沒唱過,就等小姑和侄女兒來了好一起樂呵樂呵?!?/br> 這所謂的世子夫人就是薛池的大舅母,真是人不同命,她比伯夫人年紀還長許多,卻還是個世子夫人。因為老國公還在,雖然早不理事,但這爵位卻還沒落到曹家大舅身上。 眾人都依言起身,龔老太君卻拉住了小曹氏的手:“讓他們去熱鬧,咱們娘兒兩個靜一靜,說會子話?!?/br> 曹家七姑娘攙了薛池的手:“表姐,我給你領路?!?/br> 曹家前頭幾位姑娘都出嫁了,今日并不曾回來。成了婚的少爺們也都領了些差事外放歷練。 讓薛池心塞的是,這曹家一群未成婚的晚輩當中,她又屬于年紀最大的了。 一群人熱熱鬧鬧的邁出門,嘰嘰喳喳的聲音逐漸遠去。 老國公慈愛的看了小曹氏一眼道:“我去書房練會字,你先和你母親說說話?!?/br> 小曹氏福了福身:“是?!?/br> 這樣的恭敬疏離,老國公不免嘆了口氣,負手而去。 小曹氏摻著龔老太君走到榻邊,待老太君坐下,往她身后塞了個引枕,扶著她的肩幫她靠好。 老太君歪著身子,攥著小曹氏的手,閉著眼養神,過了好一陣才道:“你可真狠得下心啊,這么多年你大哥去了無數次,連你一面也見不著,連封信也沒帶回來……有時我就想,拼著我這把老骨頭不要了,親自前去,看你見不見……?!?/br> 小曹氏垂著眼道:“女兒只是不想見了徒留傷心,不如不見罷了?!?/br> 老太君恨恨的捶了捶了榻板:“你怎么就這么倔?你怎么就這么倔?你是不是還在恨我們,恨你jiejie?” 小曹氏突然露出一抹嘲諷的笑意:“沒有……塵埃落定,我再也礙不著誰了,總算是將我接了回來。我若是恨,只怕又要被送了回去,我怎么敢恨?” 龔老太君一聽這話,不免臉色一變,頓時一口氣堵在胸口,噎得直翻白眼。 小曹氏嚇了一跳,連忙伸手去幫她順氣。 好容易龔老太君才平順下來,緊緊的抓住了小曹氏的手,昏黃的眼珠死死的盯著她:“你要知道,當年若是能保你無恙,我和你父親自然會保你??赡鉰iejie若是有失,咱們一家都保不了,更何況你?何從選擇?蓮兒啊,娘把心挖出來給你看看,好不好?” 話到最后,已是語帶哽咽。 小曹氏低著頭看著龔老太君的手,再不像當年那樣光滑,松弛的皮膚上滿零星的浮現出了淺褐色的斑點。小曹氏心突然就軟了,眼角淌下淚來:“我知道,我知道……也是我咎由自取……”她將條手帕捂在眼睛上,無聲的嗚咽。 龔老太君連忙撐著坐起來摟住了她:“你沒錯,錯的是融進彰,錯的是你jiejie,錯的是我們。還好你jiejie爭氣,如今已經將那些逼迫她的人都踩在了腳下,往后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只要你想,你就帶著嫵丫頭大歸。你jiejie不同意,娘就親自去問到她臉上去……” 她絮絮叨叨的低聲碎語,一邊輕輕的拍著小曹氏的脊背。 小曹氏伏在龔老太君的懷中,那些委屈,那些不甘,那些憤恨,如毒蛇般日日夜夜的啃噬著她的心。她曾經無數次想過要復仇,可今天有人告訴她可以為所欲為了,她卻只剩下滿心的蒼涼與疲憊:她最好的年華已經不在了,她唯一的骨rou也已經不在了。 但哭過這一場,小曹氏總算心情疏解少許,她坐正了身子,也給龔太夫人擦了擦淚,勉強笑道:“好了,都過去了,女兒也正該學著看開些。帶累母親為我傷神,卻是我的不孝?!?/br> 龔老太君道:“只要你好好的,娘就高興,這就是你的孝順了。所幸你也是有女兒的人,縱然被毀了半生,但看著她好好的,你也算有所寄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