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喂,二哥你做什么?”裴涯一伸手,拽了個空,裴淵已經墜入湖中。 刺骨的寒意襲擊了裴淵,他緊抿著雙唇,憋住一口氣,又猛地將頭扎進了水中。水中昏黑一片,他只能慢慢用手去摸索。好在他對位置記憶的十分準確,不出片刻就摸到了。 鑰匙……是鑰匙……裴涯恍然大悟,原來他是為了那枚宮中制樣的鑰匙。這究竟是哪里的鑰匙,有何稀奇,又與太子的事情有何關系? 疑惑之際,只見裴淵已經抬起頭來,湖水不深,剛到他的胸際,裴涯連忙解下自己的披風,迎上渾身是水的裴淵。 浸透了湖水的發梢正緩緩析出冰渣,裴淵打了個寒戰,不由得咳嗽出來。 “已經扔了就扔了,二哥你這是何苦呢?”裴涯嘆了口氣,扶住裴淵,“還是先回屋去烤烤炭火,再泡個熱水澡,不管有什么事先緩緩?!?/br> 裴淵也覺得自己像是從頭到腳都泡在了冰塊中,痛苦得難以抵擋,便順從了裴涯的意思。 半個時辰過后,裴淵換了一身新衣從后屋繞回房間。 屋內燭火明滅,跳躍閃爍,裴淵一進去就瞧見裴涯正坐在圈椅里,手上捏著鑰匙。他連忙走上前,欲從裴涯手中奪過鑰匙,“夜深了,快回房休息吧?!?/br> 裴涯輕巧一躲,就避開了裴淵,他站起身來靠后一步,轉了轉手中掐住的鑰匙,“二哥不將實情說與我,我今夜就不走?!?/br> “小涯,別鬧?!?/br> 裴涯不服,辯白道,“二哥你還將我看成孩子嗎?我只比二哥小了四歲,又親歷家中劇變。自父兄過世后,裴氏親故皆冷眼觀望你我。我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跟在你和大哥身后只會抹鼻涕的小弟了!” 句句如錘,擊在裴淵的心上。他自知,他早已將裴涯看成了能扛事的男人,否則他也不會在過去屢次勸裴涯入朝謀事??墒?,有些事情,他自己承受起來都有如萬石壓身,萬蟻噬心。他又如何能讓裴涯也陷入這樣掙扎痛苦的境地? 見裴淵陷入沉默,裴涯竟重重跪了下來,“二哥,父兄去后,你就是家中的長兄。我少不更事時,沒能向父親盡孝,長兄為父,懇求二哥給我機會,讓我為你盡心盡力吧!” 裴淵心痛難當,他扶起裴涯之時,眸中已是熱淚翻滾,“小涯,不是我想瞞你,只是這事情牽扯太多?!迸釡Y從裴涯手中拿過鑰匙,握于掌心,“連我自己也未想清,我不想讓你卷進來……” 看著裴淵復雜難言的神情,裴涯舍不得再繼續為難他,轉而提議道:“二哥,你有心事,不若我們喝酒,大醉一場如何?” 夜已過半,小廝送上來的幾個酒壇已經空了大半。 裴涯扶著酒壺,趴在案上,已經開始迷糊,鑰匙的事更是拋諸腦后,“二哥,你知——不知道,小時候我有多——羨慕你跟大哥——你們倆總是形影不離,同吃同住,我——就像個多余的——” 裴淵不聲不響地為自己添了一杯酒,仰頭盡數吞入腹中。與裴涯不同,他不喜飲酒卻很擅飲酒,到現在思路還十分清醒。 “大哥跟你,一個善武一個善文,只有我——成天就知道附庸風雅——也難怪父親更偏愛你們——”裴涯半夢半醒,越說越多,心門打開了,便再難合上。也好將平日不敢說的話,借著酒勁都說出來。 “可嘆天妒英才,大哥年紀輕輕,戰功赫赫,卻……”裴涯突然停了下來,又灌了自己一杯酒,才繼續道,“不過大哥還是遂了初心了,大丈夫——馬革裹尸,也能青史留名了——” 裴淵聽到此處,顫抖的手已經握不住酒杯。他極力自控,轉眼間手背上已是青筋暴起。良久都未開口的他,突然苦笑,“馬革裹尸……青史留名……” 酒能消愁,可在他這里,喝再多的酒都仿佛無濟于事。 迎回父兄靈柩,歸京下葬的那天,裴淵站在已然腐爛得面目全非的兩位至親面前,那種透骨噬心的悲慟,都敵不過此刻半分。 一腔熱血錯灑,一片初心誤負,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冤屈、更痛苦的事么? 不知不覺間,裴涯已經伏案睡著,裴淵見他醉得沉,才緩緩吐露,“小涯,父兄的大仇,我日后定會告訴你?,F如今你還年少氣盛,得知真相后必會按捺不住,而我們根基未穩,萬不能輕舉妄動?;实鄣弥舆M了至密間后,第一個懷疑的就會是我,眼下最重要的,還是等這一劫平安度過……” 長兄如父,是啊,他為了保護裴涯不受傷害,硬是將父兄慘死的真相深埋心中。 他好孤獨,只能獨受其苦。亦好無奈,因為喝再多的酒,也難醉。 裴涯睡得愈發沉了,均勻的呼吸漸響,裴淵便幫他褪去靴履,將他扶上了床榻。 他自己則收拾好案上凌亂不堪的酒壇酒壺,而后默默掩上門,去了冰冷的偏房獨睡。 次日辰時,暖陽半懸,荀歡才從香甜的夢中醒來。 她先是瞅了瞅自己的雙手,不錯不錯,紅腫都已散去,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 再一轉頭,竟見蘇衍已經坐在了榻邊,正笑瞇瞇地望著她,“阿翊總算醒了,該起來了?!?/br> 荀歡閉上眼睛,不理睬他,“父皇說了,準我這幾日不用讀書,我才不怕你?!?/br> 蘇衍依舊耐心十足,“誰說微臣要勉強殿下讀書了?皇上命燒廚房備了不少可口的早點,我只是想著,殿下肯定想吃?!?/br> 哇,原來生病一場會得到這么多優待,作為一個吃貨,荀歡已經急不可耐了。她火速洗漱了一番,就巴巴地坐在案臺邊,等著宮人端早點上來。 “若是師傅也在,就好了?!避鳉g落寞了片刻,思念起裴淵。不行不行,這才是跟裴淵分開的第二天,她就這么落寞,等到一個月過后,還不得抑郁了? 她已經打算好了,等裴淵歸來的時候,她要搖身一變,讓太子成為宮中暖男!嘻嘻裴淵,任你有什么冰山般的心事,本太子都要將你捂出水! 在食盤上擺好了幾樣早點后,裴淵又特意備了一壺溫茶,尋思著給裴涯送去,清清神。昨晚偏房里真是冷,他翻來覆去也沒睡好。一會兒等裴涯醒來吃過早飯了,他打算再睡會。 踱至自己的房門跟前,他先是叩了三聲,而后再推門進去。 余光中瞥見裴涯還趴在床上,裴淵不免心頭一暖,這弟弟,喜愛喝酒卻不勝酒力,從前不知多少次都是這么醉醺醺睡到晌午。 他擱下食盤,關心著走上前去瞧了瞧裴涯的情況。 裴涯雙眼緊閉,臉色和唇色竟十分蒼白。裴淵微驚,試探著喚了聲,“小涯?” 無動于衷的裴涯,面目冰冷僵硬得像是沒有了生氣。 下一刻,裴淵突然瞥見床榻的邊緣竟有兩滴暗紅色的血跡。 裴涯?周身竄過一陣寒意,他顫抖著伸出已經冰涼的手,將覆在裴涯身上的棉被掀了開去。 棉被下,蜿蜒著的是滿床暗紅,一眼望去怵目驚心。 不……不會的……裴淵望著弟弟胸口處rou眼可辨的傷口,震驚痛苦得幾欲死去—— “裴涯!裴涯……我的弟弟……”他忍不住篩糠似的抖,洶涌的淚奪眶而出,“不?。?!——” 太子尚?。?0) 前一夜還在與自己促膝長談的親兄弟,轉眼就只剩一副冰冷的軀骸,摧心剖肝都不足以形容裴淵此刻經歷的痛苦。 他癱坐在床榻跟前,雙目呆滯,魂魄散了大半。 從他后半夜安頓裴涯睡下,到現在,左右不過四個時辰,究竟是誰在這個間隙潛入裴府,殺害了裴涯?裴涯向來待人溫和,與世無爭,殺了他又是為什么,為什么!裴淵苦苦思覓,卻尋不得結果。 然而,片刻之后,一個念頭霹靂一般地閃過腦海,擊得裴淵猛然發顫。如果不是昨晚裴涯大醉,宿在了他的房間…… 其實殺手的真正目標,是他自己??! 該死去的人,應是自己??! 當裴淵想到這一層時,短暫的恐懼率先襲來,而后是綿綿不斷的懊悔和虧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死,裴淵寧愿此刻躺在床上的人,是他自己。 太子剛剛私闖藏書閣,夜晚就有刺客來裴府行兇,目標正是太子太傅,這一切除了是他指使,還能有誰? 秦徽,秦徽,你殘害我父親和兄長還不夠,就連我的幺弟你也不放過…… 這亂箭攢心之痛,不共戴天之恨,恐怕窮盡此生都不夠報復半分! 裴淵雙拳緊攥,淚水隱忍地含在眼窩中,沉思片刻后,他理好長衣,朝著裴涯重重跪了下來。 “小涯,是二哥虧欠了你。你若泉下有知,請轉告父親,裴淵有負他的教誨?!逼岷诘耐辉俪纬?,裴淵痛定思痛,飲泣立誓:“此生此世,為報裴氏此仇,我誓與東秦舉國為敵!若父親不肯原諒我,十數年后,我親自去地下向他謝罪?!?/br> 裴淵艱難地起身,目光久久不愿從裴涯的身上移開。這輩子,這是他們兄弟間的最后一面了,裴淵正極盡所能,將他的模樣刻在心上。 少頃之后,他森然轉身,伸手打翻了榻邊的長明燭燈。 細小的火舌甫一碰到帷帳,就破竹般地膨脹開來,魔鬼般張牙舞爪地吞噬了一切…… 淚水悄無聲息,“小涯,請你原諒我?!?/br> 一個月后。 這日一早,荀歡前所未有的興奮,因為今兒就是她心心念的師傅解禁的日子。她為此穿了一身新衣,打點好一切后,端端正正地等在書案前,準備實施她的暖男計劃。 辰時到了,進來的卻還是蘇衍,荀歡落寞下來。她倒也不是不喜歡蘇衍,可是今兒裴淵也該來才是啊。 面對太子明顯低落的情緒,蘇衍選擇故作不知,按例拿過書案上的書簡。 “蘇大人,師傅呢?今兒他該來的?!避鳉g是忍不住的,她一臉期待地望向蘇衍。 蘇衍目光閃避,有意不去直視太子,“或許他府里有什么事吧。阿翊不用急,裴大人或許過幾日就來了?!?/br> 女人的直覺告訴荀歡,這當中一定有問題! 她不肯放松,拽住蘇衍的袖口,“蘇大人,究竟發生了什么?難道父皇又下令懲罰了師傅?” “沒有?!碧K衍翻開書簡,轉開話題,“昨兒你問微臣的問題,微臣回去又思索了番——” “我不聽?!避鳉g不留情面打斷他,對裴淵的擔心壓上心頭,連呼吸都逐漸急促起來,“蘇大人,你有事瞞著我!你快告訴我,師傅究竟怎么了!” 蘇衍推開書簡,表情登時凝重。 荀歡怕了,她有些不敢往下問,卻還是要問,“求你告訴我,師傅到底怎么了?你若不與我說,我就去啟輝殿直問父皇了!” 荀歡說一不二,立刻就從圈椅上跳了下來,欲去啟輝殿。 蘇衍連忙攔住太子,將他緊緊摟在懷里,“殿下使不得!近日夷胡國屢次sao擾東秦邊境,圣上一直在為此煩憂,太子不能這時候去啟輝殿?!?/br> “松開我!”荀歡賣力掙扎。 蘇衍越是這樣顧左右言他,真相就越加可怕,荀歡已經無法承受,若是再胡思亂想下去,她會崩潰的。 蘇衍扶正了荀歡,手上力道不肯放松分毫,“太子殿下,請聽臣說!裴大人他,他已經死了……” “什么?”荀歡怔住,自己一定是聽錯了,她笑問,“蘇大人你說什么呢?” 蘇衍垂下目光,無比沉痛地重復了一遍,“一個月前,房間起火,他被燒死在自己房中……” “你騙我!蘇大人你明知我在乎師傅,你爭風吃醋了,所以你故意騙我??!”荀歡牟足了渾身力氣,從蘇衍的懷里掙脫開來。 蘇衍當初聽到這個消息時也是不肯相信,可一個月過去了,裴府的白幡白綢還高高掛著,一切都已成事實。他理解太子的心情,太子一直將裴淵視作最親的人,此刻一定痛不堪言。 “我要去裴府,我要去找師傅!” 蘇衍拽住太子,“不要去了,已經下葬了。阿翊,這是真的,我知道你——” “不要說了!你不懂!”荀歡捂住耳朵什么都不想聽,裴淵才廿歲出頭,離史書記載的jian臣當道還差得遠,怎么可能死在這個時候? “就算師傅死了,死要見尸,不看到他我不會接受!” 蘇衍本不肯將裴淵的死狀講給年紀尚小的太子,可見太子如此執迷,他擔心這樣下去會驚動秦徽,便脫口而出,“不要去了,大火燒毀了半個裴府,下人滅了火后,才在房里發現他已經焦黑的身體……” 焦黑…… 荀歡猛地搖頭,她沒法將心中的男神與焦黑的軀體聯系起來。不可能,這都是騙人的…… 北方朔地,入春前的風沙極大,寫有夷胡二字的旌旗立扎在王廷跟前,獵獵作響。 裴淵背北朝南,凝眸遠眺,視線的盡頭就是東秦了。思及東秦,他的心從未有過的冰冷,時過境遷,他自己早已不是從前的裴淵了。 已經得到通知的夷胡大臣鉆出營帳,上前幾步走到裴淵身后,聲音欣喜:“太子太傅,裴淵大人,我料到你遲早會來,可沒想到竟是這么快。讓裴大人獨闖風沙,千里迢迢而來,是我失禮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