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冰夫人捧過她的臉,輕輕吻了吻額頭,笑容恍如仙人,叮嚀道:“薄媚,要記住,從今以后,你不可以毫無防備,更不能依賴別人。因為你選擇了一條危險的小道,只有終點是天堂,路上都是地獄?!?/br> “我知道?!彼词謸肀П蛉?,揮袖而去。 丹薄媚背影消失時,微塵宮主緩緩步上山巔,凝視平靜至極的冰夫人,悲憫道:“你的命,今日已經到了盡頭?!?/br> “自是浮生無可說。人間第一耽離別。我沒有什么牽掛,只是放心不下薄媚?!北蛉似^,攏了攏被風吹亂的耳發,水袖連風,冰清玉潔。忽地她一口心血嘔出來,灑落在白衣上,星星點點,如紅梅盛開。 微塵宮主一把接住她,封了xue道,阻止元氣盡泄,“一路有仙宮弟子接應,不會有太大意外?!?/br> 然而冰夫人卻仰頭凝視虛空,笑道:“那便好。多謝微塵宮主耗損功力,給我今日自由行走。想來家父泉下有知,也當感激不盡?!?/br> 微塵輕輕皺眉,靜默片刻,嘆息道:“往事不必再提了?!?/br> “你看,晚花辭樹,風吹如雨,那個靜坐在花下讀詩的公子好美。我學了他這么多年低眉讀詩,學他倏爾抬頭一笑,卻猶不及他半分神韻?!北蛉税V癡地迷離道。 而微塵宮主循著她的目光望去,卻只見到了……蒼茫的云海。 晚花,辭樹。 身后一朵灼灼的石榴突然無聲落地。 …… 后梁天惠十五年初夏。 青陽城地處邊陲,原是個不起眼的小鎮,與周唐接壤。因互通貿易,不禁商旅與流民,故得以發展成遠近聞名的繁華要塞,已有一萬軍隊駐守。 只是邊城再如何車水馬龍,終究比不上萬國中樞的權利之都,金陵。 酒樓雅間里一名俊秀小公子正要用飯,提箸在滿桌菜肴上轉了一圈,最后滿臉嫌棄地將筷子朝桌面一摔,別過臉去看窗外,口中道:“都是些什么呀?看都看飽了,天天吃這個,味同嚼蠟。爹,我們到底什么時候回金陵嘛!” 與小公子同桌的還有一名淡然優雅的少女,同另一名豐神秀骨、儀容清嘉的中年男人。他們四周圍著一群目不斜視的護衛,被如此眾星拱月地注視著用飯,三人卻并無絲毫不自在,想必早已習慣。 只是即使三人同樣秀美難言,小公子微挺的胸脯與缺失的喉結卻無不昭示著——這也是位姑娘。 中年男人神態自若地用飯,只對不滿的少女無奈一笑,滿眼風華。 少女哼一聲,端杯飲茶,本想消氣,卻不料剛入口卻立刻扭頭噴出去,大怒道:“呸!什么味兒啊,這是茶?是藥渣煎出來的吧!爹——爹!我待不下去了。早知道不該跟來的,什么鬼地方,連道像樣的菜也不會做。十多天了,還沒找到寧哥哥,說不準他都回去了……” 中年男人與另一名少女皆已飯畢,才安撫道:“靈舟,你是跟來找你的‘寧哥哥’,爹卻有正事在身,不處理妥當不能回去?!?/br> “可是……” 另一少女淡淡地打斷:“你去窗邊看看下面?!?/br> 此雅間有兩扇窗戶,一扇正對繁華的大街,另一扇相反,打開窗戶能看見的只是空曠的小巷,偶有幾名路人經過。靈舟皺眉不解,踱步到窗邊向下望了一會兒,回頭奇怪道:“什么也沒有呀!” “好meimei?!边@名少女行至窗邊,指了指酒樓門檻。那外面蜷縮了一排的乞丐與躲避戰亂的流民,他們有老有少,渾身污穢,嘴唇已經干裂脫皮,甚至還有重傷垂死的病人。這些人都保持扭頭望向門內的動作,布滿血絲的雙眼睜得很大,渴望幾乎溢于言表。 少女面不改色道:“應千金,你看看他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應靈舟瞬間明白她的言下之意,不耐煩道:“行了行了,知道你想說什么。不外乎‘朱門酒rou臭,路有凍死骨’咯?可我就是忍不了怎樣?我是應氏女,忍!不!了!我現在就要回金陵!” 語畢,應靈舟抓起包袱便要出門。 中年男人道:“言木,領一隊人馬護送靈舟和皎蓮回去,務必注意安全,到了給我傳信?!?/br> 言木領命,卻聽應皎蓮淡淡地否定:“不了,我跟在爹身邊見識見識?!?/br> 應六爺聞言笑了笑,也不堅持,只吩咐護衛將應靈舟一人送回金陵。他們剛走不久,應六爺父女歇息好了,也付賬出門,帶上斗笠黑紗直往西走。走了不大會兒,冷不防聽見前面街道傳來一陣哄笑聲,隱約夾雜著什么“金陵”什么“謝氏”,只言片語聽不真切。 應六爺派了個護衛前去打聽。這名護衛擠入人群,見眼前是座名為“美人坊’”的秦樓楚館。門口聚集的百姓對被堵于中央的墨綠衣袍少年指指點點,笑諷不一。 看上去那少年雖滿臉怒色,但長相卻頗為清秀靈毓,年歲大約及冠不久。 護衛一眼認出少年正是謝氏九公子謝嬰。這人打聽了幾句,與自己猜得差不離,于是出來對應六爺道:“六爺,是謝九少。因為他想賴賬才跟美人坊的東家吵起來?!?/br> 應六爺點點頭,先前聽了幾句百姓的討論,也大概知道了緣由。謝九少什么德性,他早有耳聞,倒不驚訝,只是疑惑道:“謝家的少爺怎么到青陽城這種地方來了?” 護衛笑道:“聽說是半年前大皇子朱軒一擲千金,包了春風得意樓給一個舞姬慶賀生辰。不料謝十姑娘芳辰是同一日,廣邀好友也去了春風得意樓。攝政王謝三少權傾朝野,皇族本已將謝氏當做敵人。朱軒自然不肯讓出酒樓,還揚言要謝十姑娘與舞姬同桌慶賀?!?/br> “謝十姑娘丟了面子,一怒之下跟朱軒打起來了,又命人去叫援兵。誰知謝九少最疼這個meimei,平時打架逃得比誰都快,這回聽見有人欺負她,倒直接叫了謝衍的‘天堂手’去,把大皇子朱軒一干人一頓好打。對上‘天堂手’這等眨眼可奪人性命的狠角色,朱軒沒成廢人也算走運?!?/br> “事后朝野震動,無極公主一聲令下,百余名官員一起參奏謝九少與謝十姑娘,逼攝政王將二人交給刑部處置。但謝三少與謝九少一母所出,兄弟情深,自然不能讓二人去刑部。為平息此事,才令他來青陽城別莊思過的?!?/br> 正說話間,一道灰色身影撥開人群擠進去。有人已經認出了他,低低地叫著名字,似是青陽城謝氏別莊的管家老徐。 徐管家一臉焦慮,臉上褶子都擠在一起了。他攔在謝嬰身前,苦口婆心道:“公子爺,您別再惹事兒了,眼看三公子那邊剛松口,似乎有意調您回金陵。您要這一鬧,再傳回三公子耳朵里,怕還得在別莊待一年!” 謝嬰罵聲一收,轉頭將眼神定在徐管家的老臉上,憤怒的表情土崩瓦解,逐漸變為驚喜:“可是真的?三哥準我回金陵了?!” “老奴可不敢騙您,正是剛才來的書信,說是下月就要調您回去了。不信您現在跟老奴回莊里看看?” 徐管家正是收到謝三少的信才忙不迭趕過來。 謝嬰掰著手指頭數一數日子,頓時神采飛揚道:“下個月?豈非只有十二日了么!” 他早就受夠了這個窮鄉僻壤,哪及得上金陵城半分雍容綺麗? “那還磨蹭什么,趕緊回莊里打點行李準備啟程——”說到這,謝嬰又回頭對美人坊東家道:“區區十幾兩銀子本公子會欠你們的么?只是我實在不敢相信,你們這兒的姑娘都人老色衰了,還怎么好意思叫水嫩嫩臘梅一枝花……臘梅?臘rou還差不離!我不吃臘rou,所以不買了?!?/br> 說完謝嬰一把拉上徐管家飛快突圍,抄小巷回去。身后十來個小孩哈哈大笑,拍著手跟他跑,口中念道:“本性暴躁,墨綠長袍。逢賭必輸,打架必逃。外債幾本,恐有山高。財色如命兮,唯我謝九少!” 謝嬰回頭揮了揮手,惱火道:“去去去,跟那邊乞丐一塊兒玩去?!?/br> 他們經過應六爺父女身側,倉促之間拂落應皎蓮的斗笠,霎時萬人沉寂。 她錦衣華服,淡然平靜的儀態仿佛丹青剎那暈開了清透的顏料,滿湖蓮花碧葉依次綻放。 謝嬰呆呆地看著,連句道歉也說得吞吞吐吐:“姑娘,對、對不住……我……” “你是謝九少謝嬰?” 應皎蓮接過護衛撿起的斗笠,重新戴上,只淡淡地問了這話。 謝嬰急忙點頭:“對,我正是謝嬰。不知姑娘……” “你可真給謝衍丟人?!?/br> 說完她“唰”地放下黑紗,遮住容顏,與應六爺繼續前行。謝嬰愣了愣,待要再追上去辯解,卻被護衛提劍冷冷地擋了回來。 他心里不是滋味,腦中回想起美人的驚鴻一面,咬牙道:“給三哥丟人關她什么事兒?她又不是我三嫂……” 二人拐進酒樓旁的小巷子,朝僻靜處走了一陣。眼見三面環墻的小道已快到盡頭,忽然身后飛下幾片枯萎的牡丹花瓣,在墻邊柳下飄飄灑灑。一個灰白,一個新綠,倒是很強烈的對比。 咦?哪里來的枯葉?也不見有風啊…… 謝嬰與徐管家茫然地停步,轉身一看,墻頭上有個鬼面少年隨意地半躺,一只腿屈膝擱手,一只腿悠然垂下來,玉衡挽起的長發垂落一身,與青衣袖袍糾纏在一起。 鬼面少年將散落在身前的長發扔到背后,笑道:“你是謝九少謝嬰?” 聽見這樣一字不變的問話,謝嬰指著那少年,憤怒地搶先道:“對!我是謝嬰,別再說我給三哥丟人,丟人也跟你無關!也別說我給謝氏丟人,也別說我給……” “不不不,謝公子你不要再說了?!惫砻嫔倌昙皶r打斷他,神秘地引誘道,“我不過想請你幫我一個忙而已。作為報答,我能告訴你方才的姑娘姓甚名誰,家住何方?!?/br> 謝嬰明明警惕地退了一步,眼神卻比方才更明亮,緊盯少年道:“什么忙?” 鬼面少年輕聲道:“我想進*會。最近各方人物暗暗來此,不都是為了傳說中丹氏執掌過的龍鼎的消息么?早聽聞謝公子與*會青陽分堂三把手稱兄道弟,帶個人進去不成問題吧?” “那是自然,這只是一句話的事。但是……”謝嬰驕傲的神情一收,皺眉問,“你是誰?” 鬼面少年笑道:“我叫……薄媚?!?/br> ☆、第6章 調笑 “薄媚?怎么像個女孩兒……”謝嬰盯著墻頭的少年,神情古怪且十分不信任。他不認為男子會容忍自己叫這個名字。 丹薄媚雙手一攤,莫可奈何地笑:“謝公子,我沒否認我是個柔弱可憐的少女?!?/br> 謝嬰聞言,“噗嗤”一聲笑了,沖她招一招手,口吻頗有點兒“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意味。他道:“我在這青陽城,就知道兩個不要臉的人物。一個是我,一個是*會青陽分堂三把手。今日見了你,方才知道惺惺相惜、一見如故是什么樣兒。你下來,我請你吃酒,咱們義結金蘭?!?/br> “承蒙謝公子看得起我,才會‘惺惺相惜、一見如故’。我本不該說這話,只是做人要誠實才好。須知我若不要臉,也不用戴面具了。由此可見,我還算是要臉的,大不了是無恥了些?!钡け∶脑诿婢吆笮?,剖白自己。再縱身一躍,落在謝嬰身前,身手敏捷靈巧,足下塵土未起。 她趕在謝嬰不悅前誠懇地補充:“雖然如此,我還是愿意同你義結金蘭?!焙么趿x結金蘭之后,她的事就是謝嬰的事,沒有不出手相助的道理。 謝嬰也知道她的企圖,眼神放空了一陣,點頭感嘆道:“這可真是我聽過最不要臉的話?!?/br> 丹薄媚與謝嬰同行在前,言行非常自在熟稔,仿佛二人真是多年好友。一路徐管家眼神驚詫防備地盯了她好半晌,腦中只隱約記得開頭兩句貧嘴的話。 一句是她答謝嬰的感嘆,說“有些事實何必非要說出來?”。一句是謝嬰的接茬,說“只因這是事實。事實不能說,難道這世界,只能說謊了么?”。 那時謝嬰臉上掛了個玩世不恭的笑容,目光卻犀利而悲哀。 丹薄媚看著他,沒想到這個人這樣容易接近。在明明知曉她要利用他的關系辦事后,只覺得她與他秉性“臭氣相投”,很輕易答應了,仿佛認定她不會陷害他一樣。 青陽城別莊建立在百年前,謝氏初露鋒芒,在這里逐步走上神壇。一直到了這一代,盡管對于金陵大族的他們,青陽城別莊落魄得不值一提。但出于飲水思源,敬懷先祖的心理,他們還是派人留守保護。 這里地界不太好,處于城南棗巷。顧名思義,這條巷子夾道兩旁都是棗樹。 莊子三進三出,暗淡的大門,古舊的青瓦,圍墻有一處缺了個口。聽說是謝嬰欠債不還,被人夜里搬大石砸爛的。 進了大門,里面又是另一番氣象。假山回廊,小橋流水,風荷蓮藕,青桃黃杏,累累碩果壓彎樹枝,一切應有盡有。 當晚月明星稀,幽風拂過庭中樹,吹散一霎星如雨。落花飄進小軒窗來,沉默在新沸的茶水邊。有幾片飄到瓷杯里,婢女出神未覺,提壺斟滿,繚繚茶煙透了碧紗簾幕。 謝嬰接過茶,一見澄澈碧瑩的水面浮了兩片不知名花瓣,頓時怒道:“要以花入茶,也沒見過用凋謝的蔫花的。我庭院里白種了那么些奇花異草,想附庸風雅一回,你們都要拆我的臺,讓我在姑娘面前沒臉??次颐魈炀妥尷闲齑虬l你們走人?!?/br> 丹薄媚還戴著面具,也看了自己的茶,倒沒有什么花。于是她與謝嬰換了杯子,道:“這點小事,不要置氣了。風吹進來,一時疏忽也正常,畢竟人力終有怠?!?/br> “我就是素日太不置氣,你看她們都不把我的恐嚇放在心上。真是可氣!難道我不算主人?” 謝嬰憤憤不平道。 丹薄媚鎮定自若地吃蔫花,味道清苦又澀。她忍住,岔開話頭調侃道:“可見你確實只是附庸風雅,才會如此生氣。真風雅的人,見有落花盈杯,喜歡還來不及?!?/br> 謝嬰大笑,也不覺得尷尬,點頭道:“倒也是。那個住在太阿山的王詩境就是了。那回他慕名訪蓬萊夢醒道人,時值冬日下鵝毛大雪。茅廬中夢醒道人正飲熱茶,見是他來,心底不喜他傲慢乖僻,連帶著也不舍得拿剛煮好的露曦給他驅寒,只吩咐童子出門隨手抓兩把雪化開,煮給王詩境吃。誰知他知道了不僅不怒,還高興得很,說是雅事,一連住了三日才下山。因此與夢醒道人有了交情,臨走還送了一副對子貼門上——我記得上聯是:百年孤獨不曾醒,下聯是:千秋寂寥終一夢。橫批:至死方休?!?/br> “夢醒道人也奇怪,別人都讓他死了,他還欣賞呢。要換了我,不跟他動手才怪?!敝x嬰道。 丹薄媚眸光中不自覺有了向往,察覺后立刻垂下眼,道:“他們是身困紅塵,心在世外。你我這等不能超脫七情六欲的俗人,只好望而欽羨了?!?/br> 他連連擺手,不屑地“嘁”了一聲,道:“欽羨個什么?我倒沒覺得超脫七情六欲有什么好,既然都說人生如夢,那鮮艷多姿的夢總要比冷冷清清的獨角戲來得有趣吧?” “人各有志而已?!?/br> 她不想糾纏這個問題。世上最難的事,扭轉一個人的思想觀點是其中之一。她提起正經事,壓低聲音問:“說回來,何時去*會?我怕去晚了,被人捷足先登?!?/br> 謝嬰道:“你這么急,那我也不耽誤工夫了,明早就去?!?/br> 翌日清晨,果真謝嬰起了個大早,領著她去了*會分堂。 名字叫*會,可加入其中的并不都是女人,男女老少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