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冰夫人神色平靜,眸光里略帶凄傷,但好似并非為了這燕國覆滅。她釋然道:“知道了,去門下候著,我綰了發就出來?!?/br> 宦使下意識掠過冰夫人傾瀉如云的黑發,恭敬地退出門。 “他們要我們死?!彪x禍扔了辛夷花,口吻抗拒。她在書上見過太多這樣的場景,也聽過太多遠的、近的小國的滅亡,總是必要有王族與后妃殉國,好似這樣就能顯示一個國家的氣節。 冰夫人合上書卷,起身撫過離禍的頭,“那又怎樣呢?我們不必按他們的意愿行事。我們不想死,那么活下去就是了?!?/br> 離禍若有所思地頓一頓,環視金屋。池邊她養的那只白鶴仍被鎖住腳,只在水面啄食浮萍。它的羽毛依稀不如被捉來的當日鮮亮耀眼,仿佛層層烏云投下了陰影,使它原本的皎然黯淡無光。 她解開它的腳鏈,抱著白鶴爬上假山頂,雙手向上托舉,仰頭微笑道:“你走吧,囚籠里沒有故人了。愿你日后不再失去自由,也不再遇到給你取名叫‘紅情’的俗氣主人。別了,紅情?!?/br> 被稱作“紅情”的白鶴清唳一聲,高亢而哀婉。它垂下修長的脖子,于她臉頰靠了一靠,而后振翅沖破烏云,飛上一望無際的蒼穹。 也許因此見到了陽光,它優美的雙翅白羽又煜煜生輝了。 離禍注視飛上青云的紅情,莫名感到哀傷不舍。但她并不收斂,反而放縱這樣的情緒,只有須臾,只有片刻,過后又會被別的事塞滿,畢竟人間久別不成悲。 “我們也走吧?!北蛉吮еS上檐角,獵獵清風拂過裙裾,冰綃縞袂,似欲飛去。 離禍郡主凝視漸漸遠去的燕王宮,問道:“燕國亡了,我們偷偷逃走,為掩人耳目,我又該姓什么呢?” 冰夫人低頭看了一眼她渴望的面色,心領神會道:“姓丹,丹薄媚?!?/br> “這個怎么講?” “薄媚則離禍?!?/br> 丹薄媚沒覺得這個名字不好,只是心底在想:她的母親冰夫人半生莊冷淡雅,一無所求。即使萬人唾罵妖孽,仍不曾為自己辯解一句,足可稱薄媚,卻也從未離禍??梢姷準掠袝r不是自己惹來的,也有別人強加來的,且避無可避。 都城外黃沙漫天,燕軍兵戈委地,羞愧地低下頭顱。 孟恒苦等,只等來宦使驚恐的答案:冰夫人與離禍郡主不見了。 他猝不及防退了兩步。數年來習慣她沉靜寡言,任由擺布,他幾乎忘了冰夫人曾是丹氏一族的天之驕子。 她是丹蓁姬啊……區區燕王宮自然來去自如。想是她并不愿意與自己共赴黃泉——她不愿意!他已為她亡國,傾盡一切,她竟貪生怕死,獨自茍且逃命! 恨。好恨。 孟恒回首眺望宮城的方向,望了許久,終于狠心拔出身邊將士的長劍,毫不猶豫對著自己一劍封喉。 身后驀然響起數萬人的跪地哭號。 已遠離都城的冰夫人與丹薄媚似乎也聽見了哭聲,疾速前行的身形一停,冰夫人道:“他死了?!?/br> 語畢,繼續前行。 她們要去金陵,祭奠丹氏死去的亡魂。 跋涉千山萬水才抵達那座繁華古都,丹薄媚永遠無法忘卻,在醉生夢死、歌舞升平的表象下,掩蓋了如此黑暗的手段。當她看見封閉的朱門前那一片猩紅的血水時,她竟發不出任何聲音。距離滅族那日已整整十二天了,當日該有多少人倒下,才使得平地血流成河,經久不干。 她跪下去,粘稠的血水滲透衣袍淹沒她的膝蓋,冰涼冰涼,陰森刺骨。 她看著冰夫人哭得哀婉凄厲,肝腸寸斷,她從未見過這樣聲嘶力竭的母親。 后來空氣中開始彌漫奇異的味道,大批來自不同方向的高手不發一言圍殺她們。 整整一百六十人! 冰夫人傾國的臉龐被劃了一刀,血液飛濺在她的眼皮上。她眨了一眨,霎時血珠順著眼睛滑下去,guntangguntang。 好像是她在泣血,可她眼睛已哭得干澀。 很快這群人變換攻勢,先用鐵索牽制,再以離合剔骨鉤挖進冰夫人的小腹,狠狠一扯,血rou都被帶出來,染得白衣驚心地紅。 丹薄媚沖上前抱住跌落塵埃的冰夫人,哭喊道:“不要殺我娘,不要殺我娘!我除了娘什么也沒有,娘除了我,也什么都沒有了!” “痛不痛?娘,我給你捂住這個洞,它就不會流血了,我捂住……” “我捂不住……可是我捂不??!娘,怎么辦?我連一個洞也捂不住??!”丹薄媚渾身顫抖,將冰夫人抱得很緊,一只小手用力去按住腹上的血窟窿,可是噴涌的血液還是從指縫間溢出來。瞬息之間,她的手成了血手,母親的血。 冰夫人很想反手抱她,可是沒有力氣了,只能盯著她輕聲道:“薄媚,你記著,他們都很清楚我的招式,甚至知道我會怎么出手,他們不是偶然,是蓄謀。后梁皇族真的想對丹氏趕盡殺絕……” 敵人并不給她們更多的時間,黑衣人一往無前地出劍,勢要一劍穿透這對哀哀可憐的母女。 突然一箭西來,射斷劍身。 緊接著房檐上傳出清稚的聲音:“在金陵濫殺無辜,未免太不把九族放在眼里了?!?/br> ☆、第3章 犯花 丹薄媚抬頭仰望。青空下,黛瓦飛甍,立著一名穿緋紅錦袍、長發高束、手挽大弓的男童,有十二三歲,風采斐然,眉目間盡是年少逼人的驕傲。他最特別之處不在意氣風發的氣勢,也不在神骨驚艷的儀容,只在眉心那一朵妖紅的梨花,令人過目不忘。 “寧公子,現在只有八族?!焙谝氯嗣婷嫦嘤U,片刻后有人語重心長地提醒。 “認得我?”寧公子眉毛一翹,在封閉的朱門與仰視自己的女童之間來回游移,好一會兒才笑了,道,“我知道了,這是丹氏后人?難怪?!?/br> 他那句“難怪”緊跟著“丹氏后人”,莫名透露出某種似乎不為人知,又似乎人盡皆知的隱秘。 黑衣人不答,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他離開。 寧公子點頭欲走,卻又轉身飛快地道了句:“我見青上仙宮的人也來了,再不逃可要小心?!?/br> 他才消失不見人影,青上仙宮的人已隨后而至。 丹薄媚與冰夫人被救走時,還有幾道極強大的存在出手阻攔,但青上宮主實力深不可測,硬生生帶她們離開了金陵。 冰夫人傷得太重,宮主不得不閉關替其續命。丹薄媚等在石門外的日子很漫長,在此期間她除了擔憂母親的傷勢,也想到那個手挽大弓,眉心有紅梨的寧公子。 他那一句“難怪”是何意? 他明明及時救了她們,可大概是不知情的。若早知她們的身份,是不是不會出手? 一定是的,不然他為何離去之前還要提醒黑衣人小心,讓他們逃走。 丹薄媚踢了一腳地上的石子,面無表情,盯著它在半空劃出一條弧線,落進蔥蘢幽深的草叢中。 再見到女宮主與冰夫人是在一個月后。這一月她一言不發,只是孤獨地靜坐。常常有青上仙宮的女弟子拿好吃的、好玩的東西來逗她,也換不來半個笑臉。倒是仙宮大師姐說可以教她練功,她眼中才露出向往之色。 可她回頭望望緊閉的石門,又無聲垂下眼去,像頭受傷的小獸。 那日細雨初歇,庭中小洼積水,映出夜空璀璨的星河。女宮主面帶慈祥的笑從石門走出,穿了顏色沉重的鴉青道袍,超然出世。 “我可以進去看看我娘么?”丹薄媚迎上前低聲開口。 “當然?!迸畬m主輕撫她的頭發,如同那日冰夫人的動作一樣溫柔憐惜。女宮主不知四十還是五十的年紀,笑時眼尾有了皺紋。但還是非常親切,非常美麗,“孩子,你當然可以進去看她?!?/br> 丹薄媚道了謝,快步跑入房里,卻見冰夫人安靜地躺在一張木榻上,手指白得幾乎透明,筋脈清晰可見。 房內浮泛著冷冽的香,嗅之則清涼提神,心境平和。但她無法鎮定下來。尤其在走上前,瞥見冰夫人毫無血色的臉上那道皮rou翻卷、猙獰恐怖的傷疤后,她忍無可忍地尖叫了一聲,撲過去,伸手觸摸近在咫尺的巨大的疤痕。 “不要碰那里,容易化膿?!备M來的女宮主出言勸阻。 丹薄媚猛地縮回手,回頭帶著哭腔問:“宮主,我娘是不是死了?她是不是永遠不會醒來了?” 女宮主神色如常道:“她會醒來的?!?/br> “我很想她。我想和她說話?!辈痪玫け∶奶こ鍪T,壓抑著情感低聲嗚咽,顫抖道,“她現在這樣我很害怕,我很怕她就這樣靜靜地消失了。我沒有任何辦法抓緊她,挽留她,甚至來不及告別。宮主,我娘什么時候才能醒來?” 女宮主憐憫地抱住她,答道:“抱歉,孩子,我也不知道?!?/br> 她埋在充滿寶華香氣的道袍上抽泣了一陣,終于強行止住眼淚,哽咽道:“沒關系,我可以等她,我就在這里等她。只要她醒過來就好了?!?/br> “是的,她醒來就好了?!迸畬m主道。 可是冰夫人已經死了。 阻止丹薄媚觸碰冰夫人的傷痕,只是為了不讓她知道這具軀體已沒有溫度。 女宮主拼盡全力,只能保住一具不會腐爛的尸體。 從那一年起,丹薄媚在青上仙宮等一個永遠無法醒來的人。 沒有目標的等待實在很可怕,因為她看不到何處是盡頭。 山下十丈軟紅,白云蒼狗,無聲變幻。 而她年年歲歲,日復一日地等了五年。仙宮后山有一口泉,泉水叮咚,花木萋萋??丈讲灰娙?,唯有鳥語響,卻是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丹薄媚時常獨坐于此,看頭上杏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榮枯時節,流鶯鴻雁也來過,又去了,了無痕跡。 五年來她練功也好,文墨也罷,都刻苦得令人吃驚。吃驚于她的堅韌,也吃驚于她的悟性。 她只想在冰夫人醒來時,驚笑地肯定她??墒撬呀浭粴q了,五年寂靜使她感到隱隱的不安。 她決定主動。 這一年深冬,大雪靡靡。 丹薄媚跪求宮主微塵如實告知,冰夫人何以不醒。但微塵宮主只平靜對她道了句“傷重,生機太弱,時候未到”。她只好轉而追問,如何能使冰夫人盡快醒來。 微塵默然少頃,道:“北漢境內,有片連綿無盡的雪山,群獸聚居,高不可攀?;钪M去的人,沒有幾個能出來。那里被稱作天山。傳說天山上有一種花叫做夢魘,花開無葉,摘時容易產生幻覺。這種花可以令她醒來,只是夢魘存在于傳說中,倒不值得以身犯險。你若不肯靜心等待,也可在五年后出師之時,去天山試一試?,F在你功夫太弱,好好修煉吧?!?/br> 丹薄媚彼時應了聲,卻又連夜疾奔下山。 到天山外,已經是春天了。乍暖還寒,草長鶯飛??墒翘焐讲慌?,它終年冰川覆蓋,風雪大得驚人。 丹薄媚方一靠近,即被打著旋兒撲來的冰雪渣子瞇了眼,臉蛋被山風刮得生疼。她咬牙,將身上的大氅緊了緊,抬起右手遮住半張臉,低頭一個勁兒地往上爬。平日與師姐妹切磋時屢試不爽的輕功,現在卻不怎么能派上用場。 不單是因為逆風向上,她整個人、雙手雙腳,都已凍得麻木了。 沒多久體力不支,往往爬上去三步,便會跌下五六步。她聽見耳邊除了呼嘯而過的風雪,還有盤旋在頭頂的蒼鷹。 活在天山里的鷹是會吃人的,它只等這個瘦小的獵物跌進雪里再也爬不起來,直到凍死。 可它沒有等來獵物的死亡。 天山之巔,丹薄媚看到那株無葉夢魘花時,不知是被風雪刺激的,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她的眼睛開始流淚,然而她并不悲傷。 她驚喜得心臟劇烈跳動,忙不迭連根帶土直接將花給刨了,塞在花袋里,貼身而藏。泥土蹭上她烏紫的嘴唇,她正要去拍,沒想到腳下突然一空,連人帶花一起跌下山巔。 “如果我死了,希望魂魄可以把花帶給娘?!?/br> 臨死之際,丹薄媚望著灰白的天空,趁著還清醒,說了這樣一句話。 ……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似乎有人將她從雪堆里抱了出來。丹薄媚睜眼去看那個人,眼前卻一片黑暗。 她閉了一閉再次睜開,還是黑暗。 她的眼睛…… 那人似乎注意到她醒來眨了兩三次眼睛,問道:“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