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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科幻小說 - 烏盆記(出書版)在線閱讀 - 第5節

第5節

    林鳳沖又看了那女警一眼,她目光中漂浮著一種對與錯都無所謂的淡然,這令他有點不知所措。

    馬海偉二二乎乎地走了過來,拿起一個花盆塞在林鳳沖手里說:“堅持就是勝利……你接著摔!”

    “你咋不摔?”林鳳沖有些不解。

    “我們老家規矩,爹媽死了,長子才摔花盆呢!”馬海偉理直氣壯地說。

    林鳳沖大怒,他有一個老娘臥病在床多年,就他這么一個兒子,這事兒馬海偉知道??!他正要開罵,只覺得掌中一空,接著聽到巨大的一聲——

    “砰!”

    嚇得林鳳沖差點跳起來,轉頭一看才發現是那個女警奪了他掌中的花盆狠狠砸在地上,接著他聽到了一片欣喜若狂的喊聲:“林處!發現毒品啦!”

    一個壓縮餅干似的扁平真空塑料袋,從一地黏土和碎片中裸露出來,里面裝滿了白色的粉末。

    原來毒販將毒品封藏在了厚厚的花盆盆壁之中。

    隨著花盆的一個個打碎,更多的毒品呈現在了眼前,這標志著一起罕見的販毒大案成功告破!

    林鳳沖興奮不已,對那個女警說:“我要給你請功,我要給你請功……”他突然不好意思起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br>
    有個漁陽縣公安局的警察說:“她叫田穎,是警校畢業后在我們這里見習的?!?/br>
    “見習”兩個字說得很重,是一種刻意的強調。

    田穎看了那警察一眼,默默地走出了花房。

    在一些地方的警局里,老手瞧不起新人是很平常的事情,林鳳沖也不好多說什么,不由自主地跟了幾步,仿佛是送田穎一般跨出了門檻,看她那瘦削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良久,他忽然感到周身仿佛浸在河水中一般濕漉漉的,伸手一接,掌心頃刻間便被雨水積成了一個小洼……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淅淅瀝瀝的夜雨已如漲潮一般,漫漶了目力所及的一切,于是有形的化作無形,清晰的變得叵測,明亮的沒入黑暗,黑暗的更加黑暗……

    搜檢結束,林鳳沖讓一個警員拿一袋粘著黏土的毒品給東哥送去:“什么也不用說,把這個甩在他眼前,讓他自己講,看看他心理防線徹底崩潰后,還能告訴我們什么?!?/br>
    那警員撐著一把雨傘離去后,林鳳沖著手繳獲毒品的統計工作,忙碌了沒多大會兒,突然見他的警員傘也沒打地沖了進來,氣急敗壞地說:“林處,壞了菜了!”

    林鳳沖心里一沉道:“怎么了?喘口氣,你慢慢說?!?/br>
    那警員道:“毒品往東哥面前一甩,他就癱了,什么都招了——關鍵是他們販毒集團的主犯跑了!”

    林鳳沖大吃一驚,瞪圓了眼睛道:“怎么可能?東哥怎么會跑掉了呢?”

    “主犯不是東哥!”那警員擦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不是東哥,那是誰?”

    “一個叫芊芊的女孩,聽說她只有17歲,但毒品的運輸、販售、人員調配、隱藏方式,甚至‘第二窩點’的布置,都是她直接指揮的!”那警員用一種不可思議的口吻說,“除了東哥,誰也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一直跟她住在同一個宿舍的那幾個女孩偶爾還經常欺負她,哪里知道她竟是整個販毒網絡的龍頭!”

    花房里的所有人都驚得目瞪口呆,而馬海偉更是感到從頭涼到腳!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一時的心慈手軟,竟然放掉了罪大惡極的販毒集團主犯!

    可是那個名叫芊芊的女孩,卻有著那么一雙楚楚可憐的眼睛……

    媽的,老子被騙了!

    “cao!”他氣得罵出臟話來。

    警員們只當他是為功虧一簣而生氣,哪里知道他是一肚子怒火,卻又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老馬別沮喪,她跑得了一時,跑不了一世,咱們早晚會抓住她。今天查獲了這么多毒品,販毒集團分子大部分落網,已經是了不起的勝利了!”林鳳沖拍著馬海偉的肩膀安慰道,然后對著一屋子的警員說:“大伙兒都辛苦了,咱們留下一個留守人員,其余同志就先撒吧,到縣局去稍事休息,然后還有很多掃尾的工作要做呢!”

    大家繃得緊緊的面孔,這才松弛了下來,唯獨馬海偉還是怏怏不樂。

    “走,一起回縣局去。晉武剛才打電話過來,說那邊的酒菜都準備好啦,慶功宴還是要吃他一頓的!”林鳳沖笑呵呵馬海偉說。

    馬海偉扶了扶眼鏡,低聲說:“我不去了,我在這里留守吧!”

    “你到底怎么了?”林鳳沖說,“芊芊的同伙大都已經落網,她應該清楚,這個‘第二窩點’肯定已經被警方抄了,所以不可能再回來了,留下一個留守警員只是常規工作,隨便找個人就行,你跟我喝酒去!”

    “沒事……”馬海偉勉強地笑笑說,“我還是留下來吧,瞧你帶的這幫子警察,就我臉上掛相最少?!?/br>
    一般來說,留守警員主要是在刑偵工作結束后,防止漏網的犯罪分子“殺他個回馬槍”而設置的。為了迷惑犯罪分子,所以越不像警察越好,從這個意義上講,早就改行做記者的馬海偉倒是貨真價實的第一人選。

    “好吧,那你留下吧,給你一支手槍,有什么情況第一時間招呼我?!绷著P沖說,然后加重語氣叮囑了一句,“注意安全!”

    林鳳沖等眾警員把裝有繳獲毒品的證物箱抬上一輛豐田警用車,然后一并駛離花房。馬海偉站在門口,目送著車子消失在土坡的轉彎處,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再呼吸時,口鼻中溢滿了雨水的腥氣,他很不喜歡這種氣味,轉過身關上了門,覺得肚子有點餓,身上有點冷,就打開櫥柜找有沒有吃喝的東西,終于發現了一瓶衡水老白干和半袋五香花生米,先灌了幾大口酒,身子略暖了一暖,然后拈了幾顆花生米,剝了皮放進嘴里,嚼了一口就立刻吐了出來——滿舌頭的霉味兒。

    他百無聊賴地在外屋慢慢地踱著步子,想到一時糊涂放走了芊芊,想到暗訪制造偽劣滴眼液藥企的稿子還沒有寫,想到身懷六甲的老婆和京城越來越昂貴的房租,不由得心情煩躁。外面的雨點“噼里啪啦”打在房頂和外墻上,猶如在他的心上敲鼓,而腳下不時傳來踩到瓦片的“嚓嚓”聲,更像是把外面的雨搬進了屋子里?!耙姽?!見鬼!”他不停地咒罵著,掀開門簾走進了里屋,一屁股坐在那張老式的木頭床上,也許是用力過大的緣故,床發出“吱”的一聲尖叫,活像踩死了一只耗子!

    馬海偉把手槍塞進枕頭下面,拉滅了燈,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想瞇瞪一覺,誰知那雨聲越來越大,像把他的五臟六腑放在竹篩子上篩似的……他從床上爬起,坐在黑暗中瞪著兩只眼睛發呆。很久很久,他覺得雨水聲已經嘈雜到讓他發瘋的程度了,必須得趕緊找個什么東西遮蔽一下,于是他拿起旁邊桌子上的一卷衛生紙,撕了兩節,捻成紙團,一邊耳朵里塞一只,還是沒用。正焦躁不安的時候,忽然看見了那臺臟兮兮的收音機……

    “早就壞了吧?”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拿起來撥弄了兩下。

    “噼啪噼啪……沙沙沙……嚓嚓嚓!”

    收音機居然響了,像一個肺結核患者在暗夜中突然咳血!

    馬海偉嚇了一跳!

    他連忙撥轉收音機的頻道旋鈕,逃跑似的,又一陣沙沙響聲之后,傳來一陣萎靡不振的歌聲,聽了沒半分鐘就產生了尿意,卻又懶得動,于是繼續撥轉旋鈕,這回是一男一女兩個主持人一邊說著挑逗的話,一邊介紹一款提高性能力的保健品,馬海偉趕緊又調整頻道,午夜新聞正在播報,他罵了一句“扯淡”繼續調頻——

    “呀……”

    一聲肝腸寸斷的哀鳴,讓馬海偉不禁渾身一哆嗦。

    哪里來的如此凄惻的叫聲?

    逼仄的小屋里,仿佛還有另外一個人,而且就坐在床的另一頭,只是沉默著、死寂著、緊鎖眉頭無盡地哀傷著,一直沒有為他所發現,剛剛才發出了一聲嘆息。

    馬海偉瞪圓了眼睛看著黑暗,但是虛空中什么也看不到。

    可是他清楚地感覺到:那個人就在那里。

    猛地,他全身的寒毛都倒豎了起來。

    他想把手伸到枕頭下面摸槍,但僵硬的胳膊怎么也不會向后拐了,只能平直地抬起,指尖盡力向前觸碰著,也許,能碰到那個人的手臂、衣服、肌膚……或者頭發?

    就在他的指尖感到觸碰到了什么的一瞬間,黑黢黢的房間里乍然響起了一陣猶如幽咽般的京胡。

    宛宛轉轉之后,是從地底或墻縫中飄出的慘慘悲悲的唱腔:未曾開言淚滿腮,

    尊一聲老丈細聽開懷:

    家住在南陽城關外,

    離城數里太平街。

    劉世昌祖居有數代,

    商農為本頗有家財。

    奉母命京城做買賣,

    販賣綢緞倒也生財。

    前三年也曾把貨賣,

    歸清賬目轉回家來。

    行至在漁陽縣地界,

    忽然間老天爺降下雨來。

    路過趙大的窯門以外,

    借宿一宵惹禍災。

    趙大夫妻將我謀害,

    他把我尸骨未曾葬埋。

    燒作了烏盆窯中埋,

    可憐我冤仇有三載,有三載……

    唱腔若有若無,只把一腔冤苦從馬海偉的耳際灌入,直滲到骨頭縫里,馬海偉被這唱腔徹底攝住了魂魄,任憑他悲聲陣陣,竟動不得一分,兩只胳膊就這么抬在半空中一動不動,口水順著嘴角淌了半尺來長。

    禍災,謀害,尸骨,烏盆,窖中埋,有三載……

    一樣的夜,一樣的雨,一樣的黑暗,有三載……

    三載之前——

    毫無征兆地,猝不及防地,我被殺害了。

    我的頭被砍下,骨碌骨碌滾落在床下,脖頸已經斷了,眼珠子卻依舊圓睜:我看著,看著,看著自己的身體在刀砍斧剁中化為一團血rou模糊的rou泥,稀爛的rou醬、稀碎的骨殖,漂浮在厚厚的鮮血之上,像浮著一層白色的尸油。

    我聽著,聽著,聽著兇手獰笑著商量毀尸滅跡的最好辦法,他們用臉盆盛去了我的rou骨,和著泥土在窯中燒制成烏盆,他們用水沖洗地上的血跡,然后用抹布擦凈,就像在清洗一塊宰過魚的砧板。

    我嗅著,嗅著,嗅著一個被塞進床下的黑漆漆的烏盆,鼻腔中充溢著自己被殺戮那一刻的血腥氣,這血腥氣從烏盆中散發而出,任憑窯中烈火怎樣灼燒也不能祛除——

    一如我不瞑的雙眸,一如我不安的冤魂。

    可憐我冤仇有三載,有三載……

    三載,三載,三載,三載……

    猛地,一陣刺耳的“嚓嚓”聲,驚醒了夢魔中的馬海偉,他觸電般狠狠一哆嗦,“咝溜”一聲吸了一下垂落于嘴角的口水,本來就睜開的卻是蒙了白翳般黯淡無光的眼睛,漸漸地恢復了一點兒神采,已經舉得酸痛的胳膊“哐”的一聲撂下。

    “嚓嚓”聲依然在耳畔回響,他慢慢地低下僵硬的脖子,看到了床板邊緣有個一閃一閃的物什,分辨了很久的形狀,才想起是那臺破舊的收音機……

    原來,是廣播電臺播放的京劇選段。

    這是什么劇目,緣何唱得如此凄慘不堪?

    不堪到竟讓我在恍惚中看到了可怖至極的一幕:三年前,一個人就在這間低矮陰森的花房里被殘忍地殺害,兇手將他剁成rou醬,摻在黏土中燒制成了一個烏盆。

    受害人的面貌看不清晰了,兇手似乎是兩個人,模模糊糊的也看不清面貌。

    唯一清晰的,就是那刀砍斧剁,那腹破腸流,那斷肢殘臂,那遍地血污——

    還有,就是那黑漆漆的烏盆,就放在這張床下。

    就放在這張床下……

    “嚓嚓嚓嚓”,收音機還在嘈雜著,馬海偉伸手要去關掉它,但指尖一碰,那收音機撲落到床下去了!

    “啪啦!”

    收音機摔成了一地破爛的殘片。

    終于喑啞無聲。

    死寂來得異常突然,突然到仿佛是瞬間把一個人的五臟六腑抽空!

    真的……真的僅僅是聽京劇選段聽魔怔了嗎?

    有一個辦法可以證明,有一個辦法——

    馬海偉想下床,但稍一動彈就發現,渾身上下一點兒力氣都沒有,極酸軟,也極疲憊,貼身的衣裳已被冷汗浸得濕透了……童年時,晚上聽多了鬼故事,夜里便會如此,mama說這是鬼上身,“鬼要找替代,先鉆進你的腦殼弄昏了你,然后鉆進你的身子里開始試,跟試新衣服一樣,胳膊腿兒的大小合適不合適啊,它就撐啊撐的,最后一看不合適,就走了。等你醒過來了,莫名其妙地一身大汗,不知道這是鬼折騰的,這還算好的,要是它試合適了,那你才要遭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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