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不掙錢?!笔⒎既A搖了搖頭:“都是鄉里鄉親的,又怎么好意思要開口要多的錢,每次都只不過是幾文錢或者是幾個雞蛋罷了,有時候遇著沒錢的,我還得倒貼呢。唉,這世道,賺大錢的人少,我偏偏又沒那個命?!?/br> “幾文錢?”褚昭鉞睜大了眼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了幾文錢你就這樣不愛惜自己?” 盛芳華偏了下頭,疑惑的看著褚昭鉞:“怎么了?你為何這般生氣?身子是我自己的,我自己有把握,撐不住自然不會再出去,你還是好好養著自己的身子吧,快些喝粥,過會涼了就跟難喝了?!?/br> 這人真是奇怪,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說出來的話也怪怪的。 “你……”褚昭鉞有些絕望,面前這村姑真是太不知羞恥了,自己還只是委婉的從勸她愛惜身子入手,想好好點化于她,沒想到她這般執迷不悟:“盛姑娘,即便你不愛惜你的身子,難得你就不該愛惜你的名聲?” “名聲?”盛芳華一愣,這人究竟在說什么?雖然說行醫在這大周朝算不得什么上流之業,可也不低賤,她做鈴醫多年,村子里的人大都敬重她,這名聲實在不差:“阿大,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褚昭鉞看了她一眼,滿臉無辜的小模樣,看得他一怔,那話哽在喉嚨口,再也說不出來。 正文 8|0008 破窗將屋子外邊的天光漏了進來,照在簡陋的房間里,一點點金光跳躍,有幾點正灑在褚昭鉞的臉色,猶如浮動的金粉,似那廟里的木雕泥偶上的顏色。 他坐在那里,脊背挺得筆直,沉默著不開口說話。 盛芳華是個直爽性子人,哪能讓他說半句留半句,大步跨了過去,站在床邊道:“有話快說,說話吞吞吐吐的,連個小女人都不如,還算個男人么?” 褚昭鉞猛的抬頭,眼睛直視著盛芳華:“盛姑娘,這可是你要我說的,若有得罪之處,請千萬不要見怪?!?/br> “想說什么就說,別這般墨跡?!笔⒎既A一只筷子戳了個饅頭朝他手里塞:“若是沒底氣,先吃了這個饅頭打點底兒?!?/br> “盛姑娘,這姑娘家最要緊的便是名聲,你這般半夜三更還跟男人出去幽會,可曾想過自己已是聲名狼藉?你豆蔻年華,何愁找不到好婆家,卻要跟那些老光棍眉來眼去的?況且你方才還說你跟一些男人都有來往……” 盛芳華的手捏成了一個拳頭,心中熊熊的升起了一股怒火。 她真想一拳頭揮過去,將面前這男人的臉給打成rou醬大餅——這人實在是齷齪,竟然將她想成了那樣的人!可是……盛芳華努力的將火氣壓了壓,自己跟這樣的人計較實在不值,打他別疼了自己的手。 “盛姑娘,俗話說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雖然在下說得實在了些,可你也該好好去想想,你就這樣,拋下你的母親meimei,只顧自己在外邊閑逛,這樣委實不好,須知人最重要的便是要講求孝順父母,友愛兄弟姐妹,你……”褚昭鉞見著盛芳華的臉色不好看,卻沒有停下來,只顧喋喋不休的說了下去。 他素來是個面冷的,平常很少說多話,可今日褚昭鉞卻覺得,能遇到便是緣分,若是他能讓面前這位姑娘迷途知返,也算是功/德無量。 “呵呵?!笔⒎既A冷笑兩聲:“不好意思,阿大,你弄錯了,那個小姑娘不是我的meimei,她母親難產,派她尋了我去給她接生,你看到送我回來的那個男人,就是那小姑娘的父親,因著母子平安,他為了感謝我,故此才特地去屠戶家里割了一塊rou做為謝儀,請問我為何不能拿?你可要記好了,我是一個大夫,荷月而歸乃是家產便飯,當然,這種辛苦,你這樣的富家公子,定然是不能明白的?!?/br> 看著褚昭鉞張大嘴巴坐在那里,跟個傻子一樣,盛芳華淡淡一笑,順手cao起托盤上放著的一塊帕子扔了過去:“對了,你還沒洗臉擦牙,自己來吧?!?/br> 褚昭鉞愣愣的接過了帕子,看著盛芳華窈窕的身姿輕巧的穿門而去,心里滿不是滋味。 原來她是去接生了? 她…… 他怎么就忘記了她會治病的事呢?若不是她將自己從山里撿回來救治,只怕自己還帶著傷躺在草叢里,過得兩日,肯定會傷勢復發,不治而亡。 他誤會了她。 忽然間,褚昭鉞有幾分發慌,自己這可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很生氣,雖然方才見她容色淡淡,可自己把她推測成那種女子,哪個姑娘聽了,都會不舒服的罷? 自己該給她去道個歉?褚昭鉞腦中有如在天人大戰,那通身的驕傲與知錯能改的本心在不斷的沖突。 “不過是個鄉野村姑罷了,有什么好去道歉的?這事就當沒有發生過,堂堂一個國公府的長公子,還能向她低頭認錯?” “錯了就是錯了,你這般妄自揣測一個好姑娘,還想就這樣帶手過場?也不想想別人的感受?若是旁人想差了你,你又該如何反應?” 閉目思索良久,腦子隱隱發痛,褚昭鉞最終拿定了注意,他必須給盛芳華道歉,錯了便是錯了,知錯便要改。 盛大娘端著盆子從廚房那邊走了過來,還未到褚昭鉞門口,就聽著屋子里邊有很大的響動,她慌忙快步踏進了屋子,就見本該躺在床上的褚昭鉞,已經滾落到了地上,黑色的一團拱起在床邊,跟個小土包一樣。 “哎呀呀,后生,你想下床怎么也不喊一聲哇,我就在外頭哩?!笔⒋竽镖s緊把盆子放了下來,走到褚昭鉞身邊,彎腰下去,兩只手抄到他的胳肢窩下邊,褚昭鉞借了她的力,總算是晃晃悠悠的站了起來:“大嬸,芳華姑娘在哪里?” “她在外邊忙著配藥哩,你是不是哪里痛,要找她來瞧瞧?”盛大娘有些驚慌,昨日這后生被抬回院子的時候,身上有幾處刀傷,自己看了都有些發暈,生怕他活不過來哪。 “我有要緊事情找她?!瘪艺雁X顫顫悠悠朝前邊邁出了一步:“大嬸,我自己去就行?!?/br> “這怎么行!”盛大娘趕緊推著他到床上坐著:“你稍等,我找芳華過來瞧瞧?!彼テ鸫采夏菈K帕子放到了木盆里邊:“后生,你先自己擦下臉,我這就去找芳華?!?/br> 握著帕子在手中,褚昭鉞的心中一片暖,雖說國公府里有丫鬟婆子們伺候著他這些事情,可他卻一點都沒有現在覺得感動,雖然盛大娘并沒有將帕子擰干凈替他洗臉,可他依舊有一種被人關懷的感覺,久久不散。 沒想到,在高門大戶的國公府,曲廊回合,花紅柳綠,卻比不上這鄉村角落土磚房更有親切感。褚昭鉞拿著帕子胡亂的擦了把臉,一只手擰著那塊褪色了的帕子,心中有幾分緊張,等會盛芳華進來,自己該怎么跟她說? “聽說你找我?”盛芳華跨步進來:“可是哪里不舒服?” “盛姑娘,我……”褚昭鉞的手將帕子捏出了幾滴水,慢慢的滲透出帕子,落到了他的衣裳上:“我……”他遲遲艾艾兩聲,終于朗聲說話:“是我不對,沒有了解清楚就對你說那樣的話,向你賠個不是?!?/br> 話一出口,褚昭鉞就覺得連自己的心跳都能聽見,砰砰砰的越跳越快——她接不接受自己的道歉?他抬頭望著盛芳華,有些緊張,鼻尖上有點點的汗珠子沁出來。 “還有別的事情沒有?”盛芳華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明眸如水:“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沒有?” “我是特地想向你賠個不是的,沒有別的事情?!瘪艺雁X很真誠的望著盛芳華:“請你原諒我罷,盛姑娘?!?/br> 瞧著他冰山似的臉孔此時忽然柔和了起來,就如冰面上來了一條裂縫,瞧上去再也不是那般寒氣逼人,盛芳華微微一笑:“阿大,我并未將這事放在心里?!?/br> 褚昭鉞又一次張大了嘴巴:“你……” “那時候我跟著京城回春堂的梁大夫學著行醫,期間不少人都對我投以過懷疑的目光,我到別處去做鈴醫時,肆意揣測我身份的大有人在,故此你這般說我,我卻是一點也不驚奇,畢竟我朝還沒開放到女子可以跟男子一般隨處走動,旁人有什么揣測,自然是正常的?!?/br> 她的話音柔軟里帶著一絲清冷,嘴角卻有一絲說不出來的笑意,仿佛什么東西被扭曲了原形,卻又恰如其分的裝進了一個盒子里頭,從外頭瞧著十分妥當,可里邊的東西卻早就變模樣。 她的身上究竟負擔了多少為難之事?褚昭鉞望著那看似清冷的臉孔,心中忽然有些憐惜,像她這般的女子,即便是生在這鄉村角落里,也該是有人捧在手心里寵著護著,如何能承受旁人異樣的眼光?他喉間蠕動,艱難道:“你……若是不做這鈴醫,或許……” “旁人怎么看我,是他們的事情,我做不做鈴醫,卻是我的選擇。阿大,你用不著一副悲天憫人的神色看著我,既然我都已經選擇了這事情,我就定然會做下去,畢竟我自幼便有懸壺濟世之心?!笔⒎既A朝褚昭鉞笑了笑:“若你沒有旁的事情,就請安心靜養,我現兒正忙,便不陪你閑談了?!?/br> 她轉過身,一陣風般卷著走了,褚昭鉞看著她的背影,忽然間有些敬佩,對于世人歧視的目光,她絲毫不糾結,而是淡然處之,這般胸懷,就連須眉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