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節
再怎么窮,到底是一個大國。 直到全中國太半工業都聚集于此,才會讓人有種中國還有救的感覺。 裝船從天蒙蒙亮就開始了,力夫們趁著人還少緊趕慢趕的排隊運輸,盧作孚家的船在岸邊飄飄蕩蕩的,那些在海上都懷疑開不開得動的小火輪到底承載了什么,大概只有很多年后才有人說得清了。 “武漢既然沒掉,我能過去嗎?”黎嘉駿冷不丁問,“或者說,您能記起前些天那波去武漢的兵,有沒有能聯系上的嗎?” “哎喲,這繞的圈子可大了,這武漢雖說沒掉,也跟掉了差不離,恐怕那些兄弟過去就是在破壞線路和設施不給鬼子占便宜,這兩邊都成了睜眼瞎,誰也不知道誰在哪啊,就算我知道,報了名字,你咋個聯系?” “我可以問王團長?!崩杓悟E攤開筆記本,點了點昨天問到的第二個人,“聽說是他手下出的人,只是團長位高事多,我哥也不是他手下,萬一不認得,我什么都不知道貿然找過去,打擾他們的正事,徒惹人厭煩,如果能確切報個人名,辦事利落了,他們幫忙的可能性才大?!?/br> 她說話語氣很平緩,此時眼睛亮亮的,輕聲細語,分明就是個柔弱膽怯的小姑娘,李鐵虎嘆了口氣,思考了一下:“金維芳,這個人,你可以問問,是他們中的連長?!?/br> 黎嘉駿道了謝,認真記了名字,又調轉馬頭,往城郊軍營去了。 維榮的證件起了作用,她被一路帶到團長面前,果然如她所料,人家忙得很,王團長根本沒空,直接留了副官,那副官也忙,坐都沒空坐,直接讓她三句話說清,幸而她有備而來,上來就問金維芳可否聯系得上,身邊可有沒有一個叫黎嘉文的人。他們倒不會刻意為難人,只是與前線的任務部隊聯系到底涉及戰局,不好任意妄為,便打發人記了她的地址,言明若是有了聯絡的機會便幫她問一嘴。 黎嘉駿再次千恩萬謝的走了,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回走,這南南北北的一跑,一天又過去了。她除了早上出門吃了個包子,其他一天什么都沒吃,身心俱疲,但心情卻略興奮。 說是沒進展,但知道武漢沒掉,那二哥去武漢的機會又大了不少;可要說有進展,也著實一點都沒有。 她去電報站排了近半個小時的隊才得以言簡意賅的向家里拍了一封平安信,回去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第二天一早,她并沒有傻等軍營那兒的消息,而是繼續出發,去了宜昌鎮府大樓,那兒有個中央專員辦事的地方,經常給二哥這種過路的短期駐扎的人員留著,這里人員來往都要登記,最能體現一個人的存在與否。 她申請查了辦公記錄,發現二哥果然有來過,可最后一欄寫的去向,卻還是“重慶”。 ……她鎮定的放下記錄本,什么想法都沒有,在會客室里癡坐了半個鐘頭才站起來,一言不發的走出去。她沒有回旅社,而是直接徒步走到了郊外軍營外,在衛兵的瞪視中,瑟瑟的坐在一棵樹下,抱膝等著。 天寒風涼,她里外都跟漏了風似的呼呼的冒冷氣,鼻涕嘩嘩的流,手帕已經成了一坨,她手指僵硬的握著手帕,覺得自己似乎高燒更厲害了。 實在不知道還能怎么辦了,她能想到的,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剩下的,似乎真只有聽天由命了。 日頭漸漸落下,門衛也已經換崗過,她吃完了自備的饅頭和水,知道自己若是再等下去只有病死在軍營門口的命,只能嘆口氣站起來,活動活動酸麻僵硬的四肢,準備夾著尾巴滾回旅社。 “黎小姐!”后頭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她回頭,看到一個中年女人從軍營里走出來,她穿得很考究,綢面的夾棉旗袍,下面一雙繡花鞋,頭上梳著繁復的卷發,臉上也擦了粉,使得本身平庸的長相也多了點姿色。 可她偏偏在腰間扎了個布圍兜。 那圍兜上煙熏火燎的,顯然時灶臺專用。 之間她很熟練的用圍兜擦著手,笑著走出來:“你來,我是王團長的夫人,你叫我王大姐好了,我這兒擺了飯,來一起吃點吧?!?/br> “您,知道我在外面?” “嗨,你坐了那么久,不知道也該知道了唄,怎么說也是個千金小姐,哪能讓你受這種罪?!蓖醮蠼阏惺?,“來來來?!?/br> 黎嘉駿求之不得,連忙跟了上去。 王團長他們住的地方就在指揮所后頭的一個小院子里,進去時王團長已經坐在桌邊喝酒,看到她進來,挑挑眉,又低頭喝了一大杯。 “誒你!客人來了也不知道客氣一下!起來起來,瞧你吃的,滿身花生皮,我給你撣撣!”王大姐勞力嘮叨的上去就是一頓拍,王團長是個中等身材有點偏瘦的黑臉漢子,看樣子大概還沒王大姐高,他一臉不耐煩,怒斥:“客人面前就不能消停點!沒完了你!” 王大姐看嘴型是想回嘴的,但到底還是給自家男人留了面子,給黎嘉駿拉開了椅子,推近了的碗筷:“吃,別客氣?!?/br> “我……”黎嘉駿拿起筷子,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她覺得有些不安,明明昨天他們的態度不是這樣的。從王大姐的話里看,她形容自己是千金小姐,那是不是說,他們查過她了?或者說…… 她筷子一抖,猛地抬頭:“王長官,王大姐,你們是聯系上我哥了嗎?” 王團長筷子一頓,抬頭惡狠狠的斥責自己老婆:“讓你先把人弄來吃飯,吃完再說,你他媽天生就比別人多張嘴皮是不!” 王大姐叫屈:“我可啥都沒說!不信你問黎小姐!” 黎嘉駿連連點頭:“我,我就猜的,大姐真的什么都沒說,我其實心心念念就這事兒,不知道我,我吃不下飯?!彼f著,瞪大雙眼盯著王團長。 王團長嘆了口氣,又喝了一口酒,等一旁王大姐埋怨了一會兒,沉吟道:“這事兒,也不知道該咋說,剛才老金他是聯系上了,手下確實跟來了一個姓黎的,差不離,應該就是你兄弟了?!?/br> 黎嘉駿心一跳,筷子啪啦啦掉在桌上,她整個人都軟了下來,渾身暖洋洋的,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微張著嘴,呼哧呼哧喘了連口氣,又哭又笑:“謝,謝謝……” “你別急著謝?!蓖鯃F長給自己倒酒,“你兄弟現在,還真就生死不明了?!?/br> “……”黎嘉駿強撐著沒暈,她憋著一口氣死死的瞪著王團長。 “他們那一連,本是工程兵,帶交通部的專員,受命到前方去實行焦土任務。焦土,知道不,就是把前頭咱用不了了的但日本兵還能用的設施全給毀咯,公路,炸,橋梁,炸,機場,炸……原本去的不是你兄弟,你兄弟本是要回來的,但原來執行這任務的人突然舊病復發,去不了了,你兄弟就去了……事情急,他就托回來那人帶口信給家里人?!?/br> 誰知那船沉了……帶口信的人到魚肚子里去了。黎嘉駿心里平靜的敘述著。 “鬼子知道咱的想法,派飛機四面炸,光為了破壞公路,咱就搭進去不少人……四天前,就四天前,他們任務的時候被敵機發現,撤退的時候你兄弟被炸傷了,當時帶不動,老金就做主,把他藏在了路邊?!?/br> “……”黎嘉駿緩緩站起來,她垂著頭,一字一頓的問,“藏,在,路,邊?” “……” “藏在路邊!” “……恩?!?/br> “你們……把他扔了……”黎嘉駿忽的哭起來,顫抖的說,“你們居然……把他扔了……他明明沒死……你們居然……” 王團長慌忙擺手:“哎怎么就哭了,我還沒說完呢!” “什么!”黎嘉駿聲嘶力竭。 “他們藏人的地方前頭有個村莊,就托了個老鄉回去把人救回來,還留了錢和藥,應該,沒啥問題?!?/br> “那他們有回頭找過他嗎?” “這哪成,他們有職責!他們連里誰不是帶傷行動!留下還是你兄弟自己提議的!難道讓戰友都陪著被拖死嗎!”王團長粗聲道。 黎嘉駿抽噎著:“道理我都懂……可是……” “可是,總比聽說誰親眼見著你兄弟死好吧?來,大妹子,先吃飯,別哭,先吃飯!”王大姐湊上來,她眼眶也紅紅的,“我小叔子當初斷了腿,也不讓人帶,現在都沒下落,能咋辦呢,誰的命不是命啊,那么多娃兒,也就你這么巴巴的找來,你放心,有你這么惦著念著,你兄弟絕對不會沒的,老天有眼,老天有眼的?!?/br> “有眼個屁!”王團長喝了口悶酒罵道,“有眼讓鬼子打到這里來?!有眼讓個王八羔子指揮?!廣東那兒八百年前告訴他鬼子要登陸,他他媽的還當人家逗他玩兒!狗日的還從廣東抽調部隊!日??!轉眼又丟了廣東!咱那么大片國土!一個港口都沒了!一個港口都沒了!活生生被人打成內陸國家!這還怎么打??!這還他媽的怎么打??!靠這么個鳥不生蛋的破幾把地方能堅持多久???!我艸他嗎的,有個屁眼!”他一遍罵,抓了把花生,狠狠的扔了出去。 “哎哎哎!我好不容易弄來的花生!你個敗家漢子!”王大姐著急的彎腰要撿。 黎嘉駿收了聲,她聽著花生落地清脆的彈跳聲,竟然奇異的平靜下來,她默默的蹲下來,和王大姐一起一顆一顆撿起了花生,當她把最后一把花生放回盤子里后,對上王團長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眼神,擦了擦手若無其事道:“大哥,不要生氣?!?/br> “……嗯,我喝多了就……” “老天有眼的?!?/br> “???” 對上王團長夫婦驚訝疑惑的雙眼,她認真的重復:“雖然我哥那樣了,但老天有沒有眼,我從來沒懷疑過?!?/br> “……妹子?!?/br> 黎嘉駿拾起筷子,夾了一點白菜放進面前的碗里,攪了攪,神情莫名:“雖然他現在,瞎了一下……但終歸有一天,是要睜開看的?!?/br> “……” “不說這些了!”她忽然笑起來,歡快的望向王團長,一派小女兒態,“王大哥,你們說我哥,他被托付在哪個村啦,告訴我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原本武漢會戰涉及江西,湖北,河南,安徽四個省,沒廣東什么事 但因為武漢會戰打了四個月,太**長了,霓虹本部扛不住了 為毛扛不???詳情請見“三月亡華計劃” #mama我又在支那的一個省耗了四個月!# 于是他們決定另辟蹊徑,效仿當初七七后中國的做法,這里山西打著,那兒淞滬開戰;而這次輪到日本,這兒武漢打著,那兒廣東趁虛而入。 當時廣東已經是中國沿海剩下的最后一個大港口了,叫大亞灣還是亞龍灣來著……我快拉肚子了來不及去百度了……對不起我地理死 然后霓虹登錄前廣東守軍是知道的,廢話他們又不是瞎,他們立馬就驚慌失措報告校長:校長有人摸你屁股! 校長的回答其實是可以理解的:穩??!他們就是想讓我空出一只手來撓屁股,剩下單手跟他們rou搏,不要喪他們的當!冷靜!莫慌!抱緊我! 然后,霓虹君像是喜歡逗你玩的么?不管是不是逗你玩,既然他們脫了褲子耍流氓的時候你還躺著岔開大腿,那就別怪他直接上來一站到底了。 廣東就這么“突然死亡”了。 中國就此成為內陸國家,斷絕了一切被其他國家海航支援的可能,由此也直接強行促成了駝峰航線的誕生 當然,這是后話,在駝峰航線誕生前,我們靠自己,還是堅持了很久很久。 ☆、第175章 上空戰 對于黎嘉駿這種蛇精病來說,任何勸說都是呵呵。 意識到眼前這個姑娘的意志完全不會為任何言語所動時,王團長能做的似乎只剩下兩件事,把她打昏了托人運回去;給她指路,讓人捎她一程。 為了不讓他們口中的“黎家”來找麻煩,黎嘉駿還很自覺的簽了個生死狀給他們,言下之意就無需說明了。 據說二哥是在一個叫前田莊的地方附近被藏起來的,差不離就是在那兒了,現在大股小股的敵我軍在長江兩岸四面流竄,誰也說不清楚那兒現在到底是誰的地界,但鑒于前田莊只是個很小的莊子,基本不會駐扎士兵的能力,我軍路過也就那樣,日軍路過那估計就三光了,是以結果如何,過去一看便知。 這么小個莊子自然是不會有什么地圖標示的,黎嘉駿已經做好了死記周圍城市名稱的準備,卻不想王團長副官一將前田莊最近的城市報了一圈出來,黎嘉駿忽的就抽搐了。 黃岡…… 即使相隔近一個世紀,再次聽到這個名字,她還是有種頭暈目眩,手軟腳抖的感覺。 話說黃岡到底是什么???好像是很多題庫的出處,又好像是一個高考工廠?反正一想到這個名字,她就仿佛看到自己的青春頭頂灰蒙蒙一片。 談好地理位置的結果是,她精神了。 確切的講黃岡并不是她的目的地,因為黃岡在長江北岸,而前田莊在黃河南岸,過了武漢還要行進一百多里,等快到一個叫鄂州的地方一個山窩里,鄂州與黃岡隔著長江對望,總的來講離前田莊更近,奈何她對鄂州沒什么印象,光記著黃岡了。 此時要去前方,最快的依然是水路,但要說安全,卻是陸路了,畢竟陸地上遮蔽多,遭遇敵軍還能躲避,飛機來了也不會沒事就往下扔炸彈,但是水路就不一樣了,此時日軍的軍艦還沒進發到武漢以西,日軍派來的飛機根本不需要分辨腳下的船是哪邊的,有一個算一個都炸翻。若是他們行船的途中遇到了飛機,那可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水性了。 黎嘉駿還是選擇坐船,只要武漢沒掉,那水路遇到飛機的危險性和陸路遇到敵軍的可能也是差不多大的,當晚,她便跟著一艘送軍資的船起航了,先到武漢,余下再想辦法。 她沒有如二哥一樣犯蠢,走之前還是老老實實排隊,又拍了一份電報回去,報了個平安,模糊的講了一下大致進度,還把王團長和掌柜的地址交代了,讓家里人有事找他們聯絡。 這次登船就沒有前面那么好了,她是臨時插隊的,所有客艙都住滿了人,政府官員和軍官一團又一團,她縮在一個雜物間,靠著窗往外看,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醒來,關二爺大意失掉的荊州就在眼前。 又醒來,千里江陵的兩岸猿聲依舊啼不住。 最后一夜,水兒浪打浪的洪湖剛剛過去。 ……她萬萬沒想到以這個方式再次游了長江。 “大家準備了??!漢口要到了要到了!等會快點下船!不要耽誤別人??!”外面有人來來回回的叫著。 黎嘉駿這次的精神居然不錯,大概是有了盼頭,她連那點低燒都忽略不計了,站起來抬手踢腿扭腰擺臀打算大干一場,正幻想著見到二哥的美好情景,防空警報響起來了! “飛機!飛機!”驚恐的叫聲在飛機的地鳴中格外凄厲,“隱蔽!隱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