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啥雨前?”某土鱉。 “龍井,雖陳了,將就?!?/br> 黎嘉駿抽抽嘴角:“茶就茶唄還雨前龍井,在你柜子里嗎?有要求嗎,要用清晨的第一波露水或是杭州虎跑水么?” “呵呵,咳咳咳?!钡蕛籂斂攘藘陕?,“丫頭你,莫貧,等你凳兒爺,喝了茶,就要去,伺候,皇上嘍……”這話說完,他嘿嘿嘿的半咳嗽半笑起來,過了一會兒哼哼唧唧的唱起了不成調兒的小曲。 黎嘉駿無奈:“好好好,喝了藥,喝了茶,咱去伺候皇上?!?/br> “我大清,兩百六十七年,咳咳咳,都退位了,還能被人扶起來……沒到頭,還沒到頭?!钡蕛籂敳[著眼說的,語氣說不出的復雜,似是高興,可臉皺得像哭。 在這個大家都在討論是用資本主義制度還是*制度的時候,凳兒爺這個重歸封建主義制度的樸素思想是那么特立獨行,黎嘉駿只能聽著,然后斟酌著:“凳兒爺,不是我不順著您,我知道您看得比我清楚,您看從民國元年起,咱中國人,想復辟的不是沒有,袁大頭,張勛,有的復自個兒,有的復大清,他們是因為手下人不干活復不了嗎?他們不都是被國人罵下去的嗎?現在這滿洲國,我都看不懂它到底是咋整的,皇上是那個皇上,可朝代還是那個朝代嗎,如果不是了,那您要去守的,是大清,還是皇上呢?” 凳兒爺沉默了一會兒,顫顫巍巍的答:“……不言……君……之過……” “您這么說,您也知道這皇上扶不起了?那您高興的,莫非是大清皇室得以延續?可是凳兒爺啊,現在不是那個軍令如山的國啦,皇上就是個被架空的傀儡,他的玉璽可能跟快白蘿卜沒大差別了,這樣的皇室,您看著高興么?” “蠢……丫頭……血脈不斷,就,就……” “凳兒爺您知道嗎,咱中華上下五千年,要說那么多朝代,我最喜歡的,還是明朝,就沖一句話,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黎嘉駿忽然感嘆起來,她自己也不記得從哪兒看到的這句話,當時就有種奇怪的熱血感,百度后更是直接被震動了,“不管過程怎么樣吧,明朝也是三百年,各方面都不是最突出的,但是有話不是說嘛,明朝無漢之和親,無唐之結盟,無宋之納歲薄幣,亦無兄弟敵國之禮……您想想吧,我知道這話說不到您心里去的,因為本身您堅持的就是不是這么一回事兒,可要我說,凳兒爺,您好賴是出來了,想想那些沒出來的,跟著這樣的皇室顛沛流離,最后還沒個好名聲……何必?” 凳兒爺聽完,沒說話,黎嘉駿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太多了,把藥喂完就起來,給凳兒爺松快了一下筋骨,忽然就聽凳兒爺道:“丫頭啊……” “???” “你凳兒爺爺,十歲入宮,到如今,也有五十余載了……”他說著說著氣就短了,猛喘幾口,好像是梗著,眼睛茫然的望著天,“跟著皇上,見識了鐵路,洋炮,看著洋鬼子,拿洋槍打進來……軍費緊,咱也捐了錢,黃海敗了,咱跟著一道哭……說誰打進來了,大總管帶著咱,拿菜刀,椅子腿兒,要去保駕……辛亥了,咱還不信,這以后還能沒皇帝了?沒皇帝了,咳咳,這天子誰當?” “……” “你說,這一心想跟著誰,有錯兒么?” “……” “你凳兒爺就死心塌地了,能管對錯么?” “……凳兒……” “至少,到死了,回頭想,喝,這輩子就干了一件事——撞南墻去了?!钡蕛籂敽荛L很長的嘆口氣,“所以黎丫頭啊,你有靈氣,懂得多,卻看太透,反而沒活頭,你說,你有啥事兒,放在心上,死心塌地的?” 黎嘉駿張口結舌。 “要我講,你哥,二爺,他是找著了…”凳兒爺笑笑,“他有活頭,你,還沒?!?/br> 這話聽完,黎嘉駿細想了一下,忽然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凳兒爺拐了個很大的彎,她聽懂了。 剛才說了那么多,她就好像是一個賣弄著什么的人,自以為站在歷史的高度清晰的看著歷史的脈絡,自作主張的企圖阻止所謂”走錯路“的人,并且擺出一副自己絕對正確聽我的沒錯的嘴臉。 可在凳兒爺心中,大清的存在就是對的,一天有人想復辟,即使是利用皇室血脈,那大清就有可能歸來,你黎嘉駿憑什么就斬釘截鐵大肆詆毀我守了大半輩子的信念? 而在二哥那兒,就因為她知道日本在十多年后投降,所以覺得完全沒有留下去的必要了,才反復催促他去弄往北平的車票,可現在,二哥明擺著是還抱有一絲希望,或是馬將軍這邊,或是謝珂那邊,他分明是忍辱負重在做些什么,才扣下車票繼續早出晚歸,她又憑什么仗著自己那點先見,就去澆熄他的熱情,阻撓他一息尚存的事業,如果不是那個穿越的黎嘉駿,她會不會直接穿起皮衣馬靴,抄起槍跟隨著二哥成為一個巾幗英雄? 如果大家都像她這樣,因為劇透而一碰就跑,那歷史書還會是那么厚重的一本嗎? 紛亂的想法源源不斷的冒出來,讓黎嘉駿一直以來的生活態度都受到了沖擊,她想到了大哥,想到了謝珂,馬占山,二哥還有凳兒爺,忽然意識到,演繹這百年風云的,分明就是一群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人吶。 那她自己呢,可有什么明知不可為,卻為了的事兒呢? 黎嘉駿絞盡腦汁,沒找到答案。 凳兒爺說了那么多話,不久就沉沉睡去了,黎嘉駿呆呆的坐在床邊,一直等到傍晚,都沒收到黎二少出發的消息,她微微嘆了口氣,看看時間,又是煎藥和做飯的時候了,便起身,想把凳兒爺叫起來,讓他坐一會兒,松松骨頭,好有胃口吃飯和喝藥。 剛一摸臉,她就一怔,再摸摸脖子,便呆住了。 無聲無息的,這老人家就這么去了。 她從最寒冷的時候來,守著這么一屋老人家度過了東三省近幾十年來可能最動蕩的一個冬天,在她覺得自己功德圓滿的時候,老憤青凳兒爺最終還是成功嘲諷到了他最后一個勉強入眼的人,在洗了她的三觀后,心滿意足地離世,帶著對大清的不舍和對生命的舍得。 到頭來,還是沒法兒一個都不少。 黎嘉駿在齊齊哈爾的最后一夜,在守靈中度過。 ☆、第39章 兩封信 這個時候雖然不能說是兵荒馬亂,可是死個把人太正常,對于膝下無子僥幸沒空巢的凳兒爺來講,到閉了眼能有個守靈的人,已經算是個盛大的葬禮了。 大家也不講究什么風俗,給凳兒爺換了壽衣,裝進預先準備好的棺材中后,黎嘉駿便披麻戴孝的跪在了棺材前,拿了個銅盆開始燒紙錢。 黎二少徹夜未歸,老人們略微傷感的祭拜后,魯大頭和黎嘉駿給守了靈,一個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兵和一群知天命的老人,再沒比這兒更看淡生死的環境了,導致黎嘉駿一晚上對著凳兒爺的尸體,簡直快把自己思想都升華了。 清晨,她絲毫困意都沒有,神采奕奕的給大家做了一頓早餐,魯大頭開始擔負凳兒爺的一切身后事,而她,要認真準備走了。 雖然昨天已經準備好了行李,可是一晚上的功夫,她有了思想準備。 凳兒爺這個壞蛋,臨走還要打臉,讓她忽然發現,二少有可能完全不想走,或者根本走不了,這個可能性太大,她不想被動接受,也無權無力阻止,只能竭盡全力做點自己能做的。 她把兩個箱子放在腳邊,穿好了衣服,嘴里叼著半個饅頭,開始寫信。 這是一種很新奇的體驗,她知道自己不是個很聰明的人,未卜先知這種事更是玄幻,可是被凳兒爺這么一點,她平白的就有了這么個確信的感覺,于是她提筆,想寫些廢話。 “我知道你個鱉孫大概是要一個人單飛了……” “愛咋咋地吧,我也不是你媽?!?/br> “你放心不下,那我就滾,有多遠滾多遠,我不拖你后腿,沒我在一邊礙手礙腳,你要是還能有三長兩短,那我服你,求你自掛東南枝?!?/br> “到齊齊哈爾這段時間,我過得蠻好的……” “老人家懂很多,凳兒爺教了我更多,可惜走了?!?/br> “哦對了,你妹我現在是真女人了,你懂的,我猜你看到這句在笑我沒臉沒皮……我覺得很正常的,沒什么不好意思噠?!?/br> “不管你在做什么,少喝酒,少吃大魚大rou,有些病,不是運動和吃好的就能避免的,我希望下次見到你,你全須全尾的,還有腹肌和人魚線,笑起來還是一口白牙,不要大金牙,不要煙熏牙……” “你藏著的那些照片,我做個了個本子給你放著了,第一頁就我和一個空位,不許把二嫂的位子放在我上面……” “你要是有一天不在這呆了,出去后找不著我們,別亂跑,去重慶,懂伐,什么南京,上海,北平,都別瞎去,去重慶懂么?” “你保證你心里是有譜的吧?” “你不會讓我后悔拋下你的吧……” “……哥,謝謝你?!?/br> “……”沉吟了許久,實在沒話講了,如果二哥真的留在這兒,她完全不知道他會有怎么樣的人生軌跡,她長長的嘆口氣,無力的放下筆,放到了黎二少的書桌上,剛站起來,就聽到外面有人在喊門。 她走到窗邊,看著魯大頭打開門,一個陌生的軍官跑進來,順著指引徑直進了屋,蹬蹬蹬的一路上樓,直接到了她門口:“黎小姐嗎?我是黎長官派來接您的,我姓付,您叫我小付就好?!?/br> “……恩?!崩杓悟E應了聲,她還是抱了點希望的問,“我哥呢?” “火車在下午,長官到時候會到那邊與您會合的,我先過來,是給您送點東西,黎長官希望您穿了這個去?!毙「赌贸鲆粋€很大的袋子,黎嘉駿打開,發現是一套從頭到尾的貴婦行頭。 米白色的立領系帶羊毛長大衣,一條黑色毛呢包臀長裙,配一條真絲吊帶襯裙,還有一頂黑色帶紗籠的小圓帽,和一雙黑色牛皮細跟高跟鞋,甚至還有一個精致的化妝盒,里面口紅粉餅項鏈耳環應有盡有。 “這是做什么?”黎嘉駿很疑惑。 “你們等會要做頭等座的,長官說小姐您平時不注重打扮,可穿得不出挑點兒人貴賓通道都不一定讓走,您是不知道火車站不走特別通道那根本是亂得和打仗一樣……這是照著您的尺寸訂做的,穿著肯定好看!” “我不到二十你們給我這三十的打扮跟我說穿著鐵定好看?”黎嘉駿一臉黑線,“黎二貨他瞎呀???” 小付很委屈:“酒會里夫人小姐都那么穿……” “好吧好吧,我換上,你等著吧?!崩杓悟E剛想關門,想了想回頭加了句,“還有,誰說我不知道,當年就是我拳打腳踢殺出一條血路把家里人塞上普通座兒的!” 小付呆滯的臉被關在門外,黎嘉駿哼了一聲利落的換起衣服來,不得不說黎二少對她的尺寸確實有數,看著很大的衣服,其實穿上剛好,只是這大衣對她來說實在復古,還有墊了假肩裝飾了一圈貂毛,等她全部穿上,畫了個妝又涂上血紅的口紅后,看著鏡子里那個又瘦又高大衣毛領兒的貴婦,黎嘉駿感覺自己簡直能直接上t臺了。 由此可見她以前引以為傲的小清新韓版歐洲站淘寶風其實是不入二少眼的,在他心里真·女人就該這吊樣兒。 她像打仗一樣裝扮完走出去,小付那眼神果然是看女神的樣子,黎嘉駿頗為不習慣,對她來說這副樣子太出挑了,當然是不丑的,但就好像是在現代步行街上穿著漢服逛街或是在麻將館穿著女仆裝搓麻將……總之讓她渾身不自在。 “行了,什么時候走?” 小付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您還有什么要帶的嗎?” “中飯還沒吃?!?/br> “哦對,是要帶吃的,火車上可久??!” “這個我倒是有準備,就是現在應該吃點?!崩杓悟E走下樓,“小付,一起吃了吧,你就當代表二哥了?!?/br> 小付聞言頓了頓,剛“不不不”的幾聲就收了回去,很有些坐立不安地坐在圓桌上。 凳兒爺剛去,旁邊還停著靈,當然是不會吃得太豐盛,造訪阿姨隨便擺了點上來,黎嘉駿又給凳兒爺上了柱香,大家圍在一起最后吃了一頓,席間皆無言,連眼神的傳遞都沒幾個。 飯罷,在小付的催促下,黎嘉駿走出了吳宅,魯家父子送了出來,老人們都被她勸了進去。 父子倆也沒什么可說的,魯大爺眼眶通紅,只是朝黎嘉駿揮了揮手,便催著她上了車,車開動了,黎嘉駿回頭,吳宅的紅墻鐵門外,魯大爺傴僂著探頭看,魯大頭卻敬著一個軍禮…… 她囁嚅了一下,憋了一天一夜的酸楚感終于涌了上來,可她沒有哭,只是手肘撐在窗框上,手捂著頭,疲倦而麻木的看著窗外的景色。 灰白的,鮮活的齊齊哈爾。 來來往往的都是中國人,可總有那么些不合時宜的東西混雜在其中,讓每個人的表情都緊繃而隱忍,就連行走都像在丈量著步伐,整個世界被看不見的絲線密密麻麻的覆蓋了,蛛網一般粘稠而迫人,她坐在去火車站的車里,仿佛在沖破著這個蛛網,可斷掉的蛛絲一層層黏在她身上,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小付從后視鏡小心翼翼的看她,一句話都沒說,黎嘉駿垂下眼眸,眼神被副駕駛座露出來的一個盒子的一角吸引了,她呆呆的看著這個盒子,有什么猜測在閃過,但答案很快就會有,她懶得問。 火車站到了。 黎嘉駿剛下車,就被遠處售票窗口的情景震驚了,三個售票窗口完全被人海淹沒了,像個風雨飄搖的小舟一樣時隱時現,它的外面是林立的手和人頭,所有人都拼命往前擠,把錢往售票員手中塞,想得到一張票,上百個人蠕動成一坨,她甚至看到有個婦女大喘幾口氣后白眼一翻暈倒在人群中,在隨波逐流了一會兒后被身邊的一個人拉了出去!人聲鼎沸,人山人海! 這情景,比春運恐怖一百倍!還沒算上他們上車前和上車后的戰斗!這年頭的車票可沒所謂的坐票站票,搶到位置就是你的,想想現代的公交車搶位置,再聯想現在的,簡直頭皮發麻! “黎小姐!這邊走?!毙「短崃藘蓚€箱子,把她往旁邊的一個鐵桿圍起來的通道帶,那兒守著的有兩個穿黑衣服的中國警察和兩個日本兵,此時兩個日本兵正看著那兒搶票的中國人吃吃發笑,在看到小付過去后提起刺刀就攔住他們,然后上上下下打量黎嘉駿,表情很是不懷好意。 小付一邊掏出自己的證件,一面讓黎嘉駿拿出那兩張證明,大概是衣服太有氣場的緣故,黎嘉駿反正是一點都不怵,她拿出證明給日本兵看,聽眼前的日本兵一邊看著證明一邊用日語對同伴說:【好不容易看到個漂亮的女人呢,你說……】 【謝謝夸獎,我很榮幸!】黎嘉駿笑著打斷他的話,沒給他繼續說下去的機會,然后憋出一個溫和輕松的眼神。 日本兵愣了一下,抬頭和黎嘉駿對視了一會兒,低頭嘟噥了一句,把證明還給了她,黎嘉駿朝兩邊隨意的一點頭,跟著目瞪口呆的小付一道通過貴賓通道進了站。 “黎小姐,原本看你和黎長官長得不像,我還不信,現在我信了,你們果然是兩兄妹??!”小付一副驚嘆的口氣,“你和當初黎長官給馬將軍當翻譯官對上日本人時那氣勢一模一樣!” “是嗎?”黎嘉駿笑了笑,“所以我二哥現在還和馬將軍在一起嗎?” 小付一噎,他看了看近在咫尺的火車門。 黎嘉駿嘆口氣:“我會乖乖上車,你不用擔心……你只要告訴我,二哥到底在干什么?” “……小姐,車快開了,您先上去吧?!毙「兑桓睂幩啦磺臉幼?。 “好吧,你嘴硬?!崩杓悟E點點頭,她轉身上了車,小付松了口氣跟了上來,一等車空間很寬裕,她找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了,此時旁邊還沒人,等小付放好行李箱,她一把抓住他低聲道:“把二哥的箱子拿下來吧!這時候還演什么呢?!我帶著他那些內衣內褲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