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黎二少心滿意足的滾了。 “引狼入室啊,引狼入室……”黎嘉駿含淚捶床。 早知道黎二少是鬼 畜老師,打死也不讓他補習日語啊,課堂上那些就夠用了!誰知這個牲口一定說她的日語帶鄉巴佬口音,非得讓她純正點兒,從此她簡直成了現代的苦b小學生,一天就沒個不學習的時候。 黎二少走后,黎嘉駿換了正式點的衣服準備與家人共進晚餐,金禾的女兒雪晴走了進來整理床鋪,她一本正經的干著,實在是被自家小姐火熱的眼光盯得繃不住,噗的笑了出來:“小姐您別看了,好歹讓我把活兒干好?!?/br> “嘴不是閑著嘛,說說說!”黎嘉駿關上門。 “好吧好吧?!毖┣鐭o奈,壓低聲音道,“老爺往關里賣了一批軍火和糧草,二少爺不高興,他覺得這是在火……里澆油?” “哦?!崩杓悟E若有所思。 “反正具體說什么我也沒聽清,但有一句挺響的?!毖┣绾苄⌒牡臏愡^來輕聲道,“二少爺說老爺是民族罪人!” “這,夸張了吧……” “二少爺就這樣,氣急了就亂說話?!?/br> “怪不得爹都氣無語了?!崩杓悟E也覺得這情況棘手,“爹做生意也是為了養我們啊,而且咱家這闖關東的底子,不做軍火,別的也插不進手啊?!?/br> “老爺也這么說,所以二少不就氣急了要離家……出走么?!?/br> “好在只是氣話,父子倆哪有隔夜仇?!?/br> 黎嘉駿摸著下巴:“氣話啊……”那怎么這么精準的瞄到上海了?要知道這時候國都是南京,離關外最近的安樂鄉是北平吶,上海?隔著半個中國呢! 六月中的時候,雖然晝夜溫差很大,但是天氣還是暖融融了,學校的小伙伴們便喊黎嘉駿出去郊游。 由于黎嘉駿“學習”繁忙,年初參加過一些聚會后就找各種理由不再參加,成了閉門不出的“大家閨秀”,大家平時學習之余也就保持偶爾相互問候一下的關系,而且雖然黎嘉駿年后穿著打扮突然潮范兒了起來,可由于家里生意不涉外、唯一的留學生回來了的緣故,并不如其他名媛家里時不時有法國美國英國的潮貨能拿出來做個秀,久而久之,黎嘉駿在學校成功保持了百分之五十的透明度,就不再繼續刷存在感了。 這一次被邀請到,竟然是學校組織的,是個大型的郊游會,而宅女黎嘉駿到了那兒才發現,與會的還有不少青年俊才,有若干年輕的日本軍官…… 除了日本人,和在日本學校上學的女學生,剩下的中方青年,基本都在日本留學過。 她和人群中一張大便臉的黎二少炯炯有神的對視長達五秒,然后各自面無表情的轉開臉去。 好挫,相親會上遭遇親哥什么的。 公園茶話會開始了,每個人分到一杯熱茶,四五十個人各自圍了五六個小圈,主持的是教導主任田中先生,他先喊了兩個日本青年軍官上來表演節目,他們也沒推托,上來齊唱了一首軍歌,平常心講,不算難聽,周圍人也都很熱情的鼓起掌來,兩人回到了自己的小圈子中,可以看到旁邊的女生微笑著跟他們說了什么,他們點頭回禮。 黎嘉駿就是不高興。 她覺得自己太可憐了,仗還沒開始打,她就已經有了血海深仇了,本來巴巴的學著日語,就是想當個生存技能用,可不代表她就愿意用這語言去和霓虹人開茶話會…… 但此時冒然起身離場顯然是很不理智的行為,她只能垂著眼呆呆的坐著,旁邊有了點小動靜,剛才被分到另一個圈的二哥噘著嘴坐在了旁邊,很郁郁的樣子。 “喂,我是不想找個和霓虹有關系的男人,但在座的應該都是好妹子,你回去可別說我擋你桃花啊?!崩杓悟E輕聲調·戲黎二少。 “等會就跟我走,這兒沒什么意思?!倍缬悬c緊張的往他原先呆的地方望望。 “怎么了?”黎嘉駿也想往那兒望,被一把抓回來,二哥怒斥:“想暴露我嗎!” “???你在日本的老情人來了?” “更可怕!” “臥槽!這個老情人是個男的?!” 回答她的是黎二哥狠狠的一個頭槌:“女孩子家好好說話!” 黎嘉駿含淚捂頭:“那怎么回事???” “哎,你看那邊,有個女的,短頭發?!崩杓悟E順著二哥指的方向偷偷看過去,那個圈子顯得高端一點,好幾個穿著軍裝的日本軍官在說說笑笑,一起的還有女校里金字塔尖尖的幾個名媛,很河蟹的樣子,其中確實有個不屬于女校的短頭發女人,看起來二三十歲的樣子,長得頗為清秀,只是表情太僵硬了。 “那是誰?” “我不清楚?!倍玎?。 “???那你怕什么?” “不不,我知道她是誰,她是我們的一個格格,后來被那邊的一個大官收養的,過得……有點慘……” 黎嘉駿更加一頭霧水了:“那你怕她干嘛?!?/br> “你不懂,她在那過成那樣,按理應該很恨日本,可是,我最后一次見她的時候,就覺得她特別……可怕……”二哥心有余悸似的回頭望望,“那時候很漂亮的一個姑娘,一場大變后,完全換了一個人,你看她打扮,完全像個男人?!?/br> “哦?!崩杓悟E覺得腦子里有什么,但下一刻就被豬隊友給賣了,一個女同學一蹦一跳的過來拉她的胳膊:“嘉駿,嘉駿!我們一起唱那段吧!” “???”黎嘉駿一愣一愣的。 “我這里假意兒懶睜杏眼!” “……哈?”要吃藥嗎? “哎呀,宇宙鋒!你傻了么?梅蘭芳先生在美利堅唱的不就是這???當初我聽說那事兒還跟我娘說起你呢!一起唱吧!” “不不不不不不不!”黎嘉駿嚇的背后汗毛直立連連擺手,“我我我我我哪會唱我不會了你你你你一個人唱吧!” 這個拒絕太過失態,頗有屁滾尿流的神韻,當場逗笑了一群人,小姑娘立刻不勉強了,只是噘著嘴瞪了她一眼,獨自站到中間擺了個姿勢,唱了起來。 黎嘉駿一邊滿腦子白毛汗的聽著,一邊往邊上一瞄,嚇!按順序來的,立馬要輪到自己了,這殺千刀的交友會! 她知道現在小姑娘大多多才多藝,琴棋書畫至少有一個能拿得出去,平時也經常備著聚會表演的節目,甚至還有背臺詞現場組人一起演話劇的,可黎嘉駿真沒這能耐,她確實有少年宮水準的小提琴技能,會唱會拉的曲子也絕對比在場的人多,可別說她不想給人拉琴,能唱的,一首也拿不出來…… 不敢想象這群人聽到小蘋果是什么心情。 ……她還是忍不住想象了。 然后在這樣的想象中,小姑娘的“假意兒懶睜杏眼”也唱完了,一個男生上去開始背一首詩,剩下的人一邊聽著,一邊頗為期待的偷看她。 “哥,咋辦?”她平移求援。 黎二少輕聲秒回:“要不,裝小狗兒叫?” “……”黎嘉駿平移了回去。 媽個雞,逼死老娘我就唱國歌給你們聽!她看著幾個日本軍官笑得很開心的樣子,估摸他們就是傳說中的關東軍,不知道這時候給他們唱松花江上會不會爽到他們,哼哼哼,要不,精忠報國?啊哈哈哈哈哈! ……她實在不想賭周圍這群人都活不到那些歌出現的時候…… 輪到她了。 黎嘉駿微笑著站起來,緩緩走到中間,朝周圍鞠了個躬:“給大家背一首詩,是我最喜歡的詩人作的,七子之歌·臺灣?!?/br> 周圍的人竊竊私語,大多表情迷惑,這組在現代膾炙人口的詩歌,今天還沒有被廣泛流傳,而她正好活在那個廣泛回歸的年代,為了做一個小節目,特地查了臺灣版,并且知道,這是聞一多在一九二幾年于美國創作的,非常安全,和應景。 她清了清嗓子,轉向坐成一排的四個日本軍官,微笑朗聲道: “我們是東海捧出的珍珠一串,琉球是我的群弟,我,就是臺灣?!?/br> “我胸中還氤氳著鄭氏的英魂,精忠的赤血點染了我的家傳?!?/br> “母親,酷炎的夏日要曬死我了,賜我個號令,我還能,背城一戰!” “母親,我要回來,母親!” 周圍一片寂靜,黎嘉駿背到最后,聲音近乎顫抖,她本來以為模糊需要蒙混的詞在這一刻極為清晰的刻在腦海里,讓她恍然想起當初表演時和朋友一起流下眼淚的場景。 原來,她也曾那么憤青過,這份憤怒在現代幾經時光淬煉已經蟄伏,卻穿越百年堅定不移的駐扎在她魂上。 “我背完了,謝謝?!蔽⑿?,鞠躬,黎嘉駿轉身退場,她想扯著她二哥一起瀟灑留背影,卻想起他的工作而收了手,結果擦肩而過時,二哥嗖的站起來一把摟住她肩膀一邊走一邊道:“妹子,干得好!看他們的臉色!” “這位小姐這樣,不利于中日友好啊?!币粋€悠哉的聲音出現在旁邊,那個二哥很怵的女人竟然帶著她身邊幾個軍官站在旁邊,那幾個本來一個圈的名媛很不安的看著她。 女人瘦長臉,摘下了帽子后,露出個中分頭,此刻似笑非笑的。 黎嘉駿這時候忽然腦子就靈光了,恍然覺得她有可能知道這人是誰,但是實在太缺乏研究,只能說在耳聞的名字里能對的上號的只有那么一個,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她有些慫,勉強的笑了一下,答道:“是啊,我太沖動了?!被亓丝跉庥盅a充:“掃了各位的興,心底實在太不安,沒臉再呆下去了?!彼傺b很害怕的瞄了眼二哥,畏畏縮縮的求饒:“我,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啦?!?/br> 二哥很應景的擺出了一副生氣的表情:“小妮子不學無術,雜七雜八的東西瞎看,看回去不收拾你,走走走!丟人現眼!”說罷朝面前幾個人鄭重道歉又告辭的折騰許久,揪著垂頭喪氣的黎嘉駿的耳朵離開了。 回到自家車上,黎嘉駿小心翼翼的向二哥求確認:“哥,這個女的,叫什么???” “原本叫什么我也不清楚了,只知道她到了那兒后被一個叫川島浪速的人撫養,所以跟了那個人的姓,”二哥很不屑的哼了一聲,“改名叫芳子了?!?/br> “……”好像得罪了一個很不得了的人,但是不得了在哪里真的不清楚??! 黎嘉駿口吐白沫倒在椅子上。 自此一役,再也沒人請黎嘉駿玩兒了,這個女刺頭兒也算是一戰成名,本來還想培養她替家里進行千金交際的大夫人還挺疑惑,一日通過各方面了解了這件事后,也不再說什么。 大夫人的仇外情緒從對待她阿瑪吸鴉片這件事上就可見一斑。 她也樂得清閑,每天上了課就回去補習日語,跟著黎二少每天看日語的新聞,小說和資料來討論,甚至還特地找人學唱日本有關思鄉的小調兒,二哥終于對她的“大日本帝國威脅論”的嚴肅程度有了重視,不再嘲笑她被害妄想癥,有時候甚至還自覺的弄來報社里留存的日本本土過來的報紙跟妹子一起分析。 可惜兩人終究還是太嫩,看不出什么來。 轉眼,七月來了,遼寧省風雨成災,平沈鐵路中斷,收到消息當晚,黎老爺一屁股跌坐在沙發上,喃喃道:“這下完了?!?/br> 家主如此,其他人自然坐不住了,黎老爺是一家子的天,此刻黎宅烏云密布。 “爹,怎么了?”二哥扔下筷子跑過去給老爹順氣,黎嘉駿忙不迭的遞上一杯水。 黎老爺握著水杯,深呼吸了一下,鎮定了臉色沉吟半晌,一把抓住二哥道:“老二,快去營里,找你哥來?!?/br> 黎二沒多話,點點頭就往外走。 “哥,拿件外套去!外面冷!”即使七月,晝夜溫差還是大得嚇人,黎嘉駿急得大喊。 雪晴聞言連忙跑上樓,把二哥得外套拿下來遞給他,二哥拿著外套帶著司機跑出去,黎老爺站了起來,在餐桌旁來回踱步。 “爹,不管怎么樣,吃飽才有力氣想,先吃飯吧?!崩杓悟E也知道無論發生什么,自己都幫不上忙,只能在邊邊上安慰下。 黎老爺倒是真坐了下來,舉起筷子怔愣了一會兒,嘆口氣,盯著黎嘉駿道:“閨女啊,這回,大概要委屈你了?!?/br> “什么?”黎嘉駿菊花一緊,她要啥沒啥,能用的就一張剛養嫩的臉了,老爹不是吧…… “咱家一大批貨堵在路上了,不去拿就只有報廢,但你爹現在真沒本事找個可以跑那么遠的車隊把貨弄回來,堵住的那列車上,很多是北平運過來給上頭玩用的稀罕物兒,上面肯定會派軍隊的去把東西弄回來,要是能找著個負責的,說一聲,說不定能把咱家的東西也順上,你懂么?” “所以……”難道要我去扛? “最有可能接到這任務的,就是北大營?!崩枥蠣斠詾榕畠耗X子還不清楚,隱晦的暗示,“上回你和人家一個營長的兒子……” “只要能幫的上爹!我給丫磕頭賠罪都行!”黎嘉駿拍案。 “不,不用磕頭?!崩枥蠣敽苁懿涣说臄[手,“一直都沒上門賠禮過,主要是雖然得罪了人家但倒霉的還是你,不過現在,還是需要正正經經的給賠個禮,才好說話啊?!?/br> 黎老爺一副女兒要受莫大屈辱的樣子小心安慰著,黎嘉駿卻覺得沒多大事,毒癮都熬了還怕賠個禮么,多大點事兒! 事情果然如黎老爺所想那般,大哥去請了那個張姓的營長的兒子,張營長沒出面,兒子張奉孝作為代表來了,倒還是個人摸狗樣的青年,進來先恭敬的給黎老爺敬禮,隨后很隨意的朗聲道:“聽說黎三爺被一板磚砸沒了,竊以為是喜事兒,特來慶祝一下,有什么不當之處,望各位海涵,我與黎兄平日就很談得來,前陣子實話說確實略微尷尬,今日他賞臉肯請愚弟進這個家門,就是站著干看各位自己吃,我也開心啊?!?/br> “哪能讓你站著干看我們吃,應該讓黎三太妹站著看你吃,蠢貨,瞧人家多大度,過來賠禮!”黎二少朝黎嘉駿招手。 黎嘉駿自認比以前可拿得出手多了,走上前很誠懇很真心的鞠躬:“我知道板磚砸在我身,痛在兄心,只希望如今能一笑泯恩仇,以后定當改頭換面,好好做淑女?!?/br> “哈哈哈哈哈!”張奉孝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