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湛露從未見過這般陣仗,一時間也有些膽怯,可是她方才得了明夷君安撫,抬頭看看他云淡風輕,絲毫不懼,心里就仿佛有了倚靠。她不再害怕,反而往前走了幾步,面帶微笑,與明夷君并肩而立。 那小將未曾想到,這個凡人竟然擺出一副要與他們做對的架勢,不免大驚失色,緩和了語氣,好言相勸道: “那凡人,你可知你身邊的是何人?他雖然有著凡人皮相,你看他俊美無儔,人皮下面卻最是丑陋兇惡。他本來是只惡獸,騙了你跟在他身邊,拿你做了擋箭牌,到最后擋了災厄,準要把你一口吞掉。我們并非歹人,乃是接了天庭諭旨,前來捉拿惡獸的。你快些離開那惡獸身邊,休要妨礙我們公務,現在回頭還來得及?!?/br> 湛露見那小將只是好言相勸,并不上前來,知道他是不敢向前,心中就有了底。于是又往前走了一步,將明夷君護在了身后。 酒肆里面小,那銀甲小將手里握著長刀,雖是正對著明夷君,其實施展不開。此時他見湛露往前,生怕誤傷了凡人,便要毀了修行,連忙往后退了一步。 湛露看他這般,心里底氣更足,又試著往前兩步,那小將便也退了兩步。 如此這般,湛露便知道他確是不敢傷她,心中便有了成算。她向著那小將朗聲說道: “郎君雖非人身,到底也是感應天地之氣所化,上合天道,下應四時。你們為何一口一個‘惡獸’這般叫他?這些時日里,郎君隱居在此,未曾傷過一個生靈,你難道不知?你們如今帶這許多人來捉他,倒還有理了不成?” 那小將見湛露擋在這里不肯讓路,心中不免焦躁異常,有些懊悔自己為何要接下這么一個棘手的任務。刀槍無眼,這凡人的女孩兒若是一直擋在這兒,難免要受傷。凡人受傷,這里幾百天兵都脫不了干系。如今若是能擒拿了惡獸還好,萬一傷了女孩兒,又沒擒住惡獸,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那小將左思右想,心思極為煩亂,全然不知該如何是好。此事本來無解,那小將思前想后,到底想不出個兩全其美的辦法,索性不再遲疑,決心先捉了惡獸再說,便提刀慢慢向前。 站在酒肆里面的那許多天兵,見主將奮勇向前,也不敢落后,紛紛提著兵刃慢慢前進,將明夷君、湛露和那阿箸娘子團團圍住。 湛露方才雖然慷慨陳詞,又以身護在明夷君前面,此時見那銀甲小將提著刀往前,心中卻到底還是驚怕的,不免往后縮了一縮。明夷君伸出手臂,將湛露護在懷里,冷著面容看那小將。那小將走到跟前,大吼一聲,舉高了長刀,就往明夷君頭上劈去。 湛露驚叫一聲,明夷君卻不閃不避,只是舉起右臂,硬生生抗下了這一下。只見那小將的長刀砍在明夷君手臂上,明夷君的手臂閃過一道金光,一下子就把刀刃彈開去。 這一下子力道極大,那小將往后退了好幾步,叫身后黃巾力士擋住,才算是站穩了。他抬頭一看,卻見那明夷君放下了格擋的右臂,仍是像方才那么站著。 這銀甲小將從前未曾對上過明夷君,方才這一下子,他并沒有使出全力,不過是為了想要試試明夷君的本事。因此他這般被明夷君彈回來,卻也并不怎么氣惱,只是更加謹慎,向著左右使個眼色,眾人便一起向著明夷君攻過去。 阿箸娘子早已被逼得連退了無數步,此時背靠著明夷君站著。這段時間里她修行雖有提升,自知對上這些天兵天將,到底還是力怯,因此只是擺好了防御的架勢。此時明夷君背后的敵人從數十個方向一起向她攻過來,她招架不住,不免驚叫起來。 明夷君卻只是冷笑一聲,伸手握住對面伸過來的一桿長槍,驟然用力一拉,對面的金甲神人拼死握緊槍桿,卻被明夷君一起拉了過去。 那金甲神人驚恐萬狀,明夷君伸出手,輕輕將那金甲神人提起,往半空里一拋。對面的天兵生怕傷了同僚,連忙棄了武器,伸手去接。而那明夷君手里握著長槍,姿態優美地轉身,把那槍尖對著圍攻的天兵們的武器輕輕劃了一圈,一時間火星四濺,明夷君手中的槍尖撞擊著天兵們武器,演奏出鏗鏘的樂音來。 這一切不過是一轉眼的事情,隨著明夷君的動作,天兵們手中的兵刃紛紛從中折斷,落在地上,發出巨響。而那班伸手去接同僚的天兵卻也被那金甲神人壓得動彈不得。酒肆之中一時間一片鬼哭狼嚎。 那銀甲小將見手下天兵如此膿包,心中憤恨不已,此次他本來帶了不少天兵,若是在天上作戰,本來勝算很大,可是偏偏在這樣一個施展不開的狹窄房間里作戰,他們的人數優勢也就蕩然無存了。就算是把他從這房間里誘出去,外面也是狹窄街道,也同樣沒有什么意義。況且這惡獸狡猾得很,自然不會輕易拋棄這地形的優勢。 就在他思量的這功夫,明夷君已經開始屠戮這群手無寸鐵的天兵。明夷君在此地休養許久,此時力量正強,就借著這股力氣奮力殺敵。他生怕傷到湛露,就把她抱在了胸前拼殺。 天兵一個個倒下去,尸體紛紛化作飛灰。然而更多的天兵從門口涌進來,與明夷君相搏。 雙方足足拼殺了三個時辰,阿箸娘子早因為力怯變回了原型,落在地面上,倒也沒什么人注意她。然而明夷君此前受過傷,到底后勁不足,此時拼殺這許久,卻也已經露出了些疲態。 那銀甲小將極為敏銳,看出明夷君已經露出疲憊之態,便大聲叫道: “這惡獸快不行了!快來將他一舉擒??!” 聽了他這樣喊,天兵們又振作起精神,向著明夷君攻去,明夷君此時塵灰滿面,皺著眉,用雙手掩住湛露的耳朵,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吼聲。 這不是人類的聲音,而是巨獸的咆哮。吼聲震天,房間內的天兵頓時就被震成了飛灰。 銀甲小將也受了極重的傷,不愿再戀戰,他轉身跑出門外,想帶著剩下的天兵先回去,商量好了對策再來,卻見外面已是彤云翻滾,遮天蔽日。 小將被派到此地,自然知道此時此地并沒有龍君行云布雨,見天色如此,不知出了何事,未免驚懼萬分。他定睛一看,只見云中一個穿著黑袍的人影向著這邊飛過來。 那黑影飛得近了些,小將才看清他模樣。來人面色慘白,臉上畫著奇異的花紋,美到極致,妖異到極致。他雖是人形,那一雙腿卻并非人腿,而是鳥足。 他飛到酒肆上方停住,發出尖利的笑聲,那笑聲尖銳無比,極為可怕,眾天兵紛紛丟棄了兵刃,用雙手掩住了耳朵。來人伸出雙臂,向著那許多天兵揮出一掌,那許多天兵連著那銀甲小將盡數化為齏粉,仿佛從未出現過一樣。 來人這才止了狂笑,落下地面來,信步行至酒肆門口,看向明夷君,微笑道: “到時候了,該走了?!?/br> ☆、第55章 煙霧 如果說,明夷君的臉是湛露此生所見最美的面容,那么眼前這個生著鳥爪的怪人所擁有的就是一張最為妖異的面容。 雖然湛露從來沒有見過他,但她還是一下子就猜出了他是誰。此時能到這里來找明夷君的,除了混沌睽君以外,大概不會有其他人了吧。 睽君是他們四個之中模樣最為妖異的,比起明夷君和噬嗑君、未濟君他們的模樣來,睽君可以說是太不像是人了。無論什么人,只要看一眼他的臉,就會明白睽君并非人類。 他的面孔太白,白得幾乎透明,他的五官仿佛是用水墨在宣紙上畫出來的,有些氤氳著,看不分明。 他笑起來的時候,就像是一團霧氣在微笑。 并不是不美,只是極為妖異。 睽君也是要行走于人世的??墒撬麉s仿佛完全不在意,他并不將自己的形貌完全隱匿起來,而是展露在人前,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當。 睽君的力量之強,遠遠超出人的想象。 睽君也從來不遵守任何規則,包括那高高在上的天道,他是混沌,一切的規則到了他這里,都變得曖昧不明。 睽君只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湛露想象過很多睽君的樣子,唯獨沒想過他居然是這樣的。他的樣子并沒有湛露之前想象得那么嚇人,然而湛露仍然覺得他比什么都可怕。 他來這里,是為了要把明夷君帶走的。 她睜大了眼睛看睽君,睽君注意到她的視線,轉過頭對著她: “你就是明夷的……” 他一時之間沒想出該說個什么詞兒,垂首低低笑了。笑了好一會兒,才又抬起頭來: “莫要驚惶,將來我保證把他囫圇個兒地給你送回來就是了?!?/br> 湛露被他窺破心事,臉上一紅,一時間說不出話來。睽君向她走近,湛露緊張得屏住了呼吸。只見他從懷中掏出來一個小瓶子,送到了她手上: “你我初次見面,我沒有東西可以送你。只有這么一點微末的禮物,雖然并不值什么,對于人類來說,卻是有起死回生功效的藥物。你把它收好,以后或許什么時候能用得上?!?/br> 湛露雖然害怕睽君,卻也知道他出手相贈的絕不是普普通通的東西,連忙謝過,珍重收好。卻見睽君又轉向明夷君問道: “明夷,該走了?!?/br> 明夷君卻沒有立即離去,只是說了聲: “睽君再等我一會兒,我還有事情未曾做完?!?/br> 明夷君來到湛露的面前,她的頭發梳了一半就散開,此時顯得非常凌亂,樣子有點可笑。明夷君伸出手,拿出一柄玉梳,替她梳起了頭發。她感覺到他的手指插在她的發間輕輕梳攏,刮擦著她的頭皮,溫暖而柔和,讓她覺得面頰上有些發燙了。 他是未曾做過這樣的事情的,因此他的手指雖然很靈活,梳起頭發來卻顯得有些笨拙,她鬢邊的碎發從發髻的邊緣散落下來,他也不著急,只是慢慢用靈巧的手把那些碎發重新梳上去。 終于,一個簡單的發髻綰好了。明夷君將那早就準備好了的玉笄插在她的發間,松了手,看著她笑了一聲: “真好看?!?/br> 只不過是換了個發型,她就完全變了一種樣子了。孩童的稚氣似乎隨著綰起的發髻而消失了,雖然她的眼底似乎還帶著點害羞,可是此時站在明夷君眼前的,確實已經是個身材窈窕的成年女子了。 他把唇湊到她的耳畔,就像他從前經常做的那樣,用只有他們兩個能聽見的聲音,在她的耳邊悄悄地說道: “如果不是我現在就要走,我真想……” 明夷君到底想要做什么呢?他沒有說。他只是帶著那有些惱人的笑看她,可湛露的臉頰卻紅了。她低著頭,聲音也是低低的: “我在這里,等著郎君回來?!?/br> 明夷君卻搖頭: “經過今天這一場鬧,恐怕你在這里也待不下去了。今日待我們走了,你就也收拾東西離了這里吧。你放心,待我辦完了事,天涯海角,我總歸能尋到了你?!?/br> 湛露的眼睛有些微微的發紅,她抿著嘴唇,過了好久,才輕輕點頭: “天涯海角,滄海桑田,我等著郎君來找我?!?/br> 明夷君又是一笑,這笑仿佛不是他平常的那種笑了,他的笑里面似乎透著些哀傷。他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轉身離去。 睽君在門口等著他們惜別,并沒有顯出不耐煩的樣子。不過他看見明夷君出來,還是顯得很高興。他們沒有用法術,只是一起往城外的方向走出去。 他們剛走了十幾步,突然聽見湛露的聲音: “等等……等一等!” 他們齊齊停出腳步,回過頭來,看見湛露向明夷君跑了過來。 她跑得很急,衣衫有些散亂,頭上的玉笄也稍稍歪斜了。 明夷君握住她的手臂: “不要急,有什么事情忘了嗎?” 湛露點了點頭,抬起一只粉嫩的小手,從街邊的柳樹上折了一段柳枝遞給了明夷君。 明夷君接過了柳枝,卻不解其意,迷惑地看著她。她卻不說話,轉身跑回屋里去了。 明夷君笑笑,將那柳枝收進了懷里,跟著睽君走了。 湛露看著他們越走越遠,睽君仿佛一團霧氣,氤氳著簡直要覆蓋了整座城池。 明夷君就這樣,消失在霧氣里, 看不見了。 ☆、第56章 出發 這一場真是鬧大了。 那么多穿著金銀鎧甲的兵將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又不知怎么的就消失不見了。 清平縣的人從來沒見過那么多穿著金銀盔甲的兵卒,不免議論紛紛。等到他們想起,這群兵將的目的地是街邊的酒肆,前去打探消息的時候,卻發現酒肆的門已經落了鎖,里面的人早已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對于這件事,最高興的自然是對門得意樓的春娘了。她得意洋洋地,坐在門口搖著扇子: “我早就看出對門那丫頭有些不地道,招來的那個男的定然是妖邪。這回總算老天開眼,收了那個妖孽。我們這些小老百姓,這回才算是安全了?!?/br> 她講得開心,也沒人反駁她什么。清平縣里只是少了一家酒肆,對于縣里人來說,生活和從前并沒有什么不同,日子,還是得一樣的過。 那天,湛露送了明夷君,就收拾起細軟,準備離開生活了十五年的家。 不知怎么的,阿箸娘子始終沒能變回人形。湛露本來以為她又跑去哪里玩了,等湛露把一切都收拾好了,去尋阿箸娘子,才發覺她還靜靜躺在地板上,仍然是一雙牙箸的模樣。 她叫了阿箸娘子好幾聲,阿箸娘子一直都沒有回答。湛露把變回了牙箸的她從地上拾起來。好好收藏起來。 或許什么時候,阿箸娘子還能回來吧。 此時只有青玄道士還留著這里,湛露對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