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不知什么時候,雨漸漸小了,對面的山谷也停止了轟鳴,周圍的景物變得清晰起來。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鼓起勇氣從地上站起來,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呼喊出聲:“山溝被石頭埋上了,寨子回不了了!” 大家將信將疑地抬起頭,朝著寨子所在的谷地看過去,然后,更多的人跟著哭喊起來:“家沒了!再也回不去了!” 原本狹長的谷地如今全部被沙石掩蓋起來,寨口的木臺,谷地深處一個挨一個的土坯房,屋檐下晾曬的皮毛和菌子,全都不見了。 目光所及之處,只有一道散布著白色碎石的滑坡,就像一條瀑布從峰頂到谷底,蜿蜒而下。 二毛娘顫抖著身子,一個支撐不住跪在了地上,“他爹呀,他爹呀,家沒了,家沒了呀!你那么狠心,丟下一寨子的人,現在該怎么辦?你告訴我該怎么辦?” 起初還是小聲呢喃,后面漸漸變成了哭嚎,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發泄心底的悲慟和懼怕。 二毛也跪在她身邊,抽抽噎噎地掉眼淚。 悲傷的情緒很快在人群中漫延開來,大人孩子都跟著“嗚嗚”地哭了起來,不同于剛剛的恐懼,這次是因為悲,是因為痛,是家園被毀無家可歸的悲痛。 于婆婆抹了抹幾欲奪眶而出的淚水,強自鎮定地拍撫著二毛娘的后背,安慰道:“妹子,你聽嫂子一句勸,雖說家沒了,好在人一個不少。如今全寨子的人都指著你拿主意呢,你可得撐住?!?/br> 于婆婆的聲音不急不緩,仿佛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嫂子,你說的對。反正都這樣了,哭也沒用?!倍锬眯渥幽税涯?,停著哭泣,“想當年咱們被幾千官兵追殺,二毛他爺爺照樣帶著大伙殺出一條生路,在這里安安生生地過了這些年?!?/br> 于婆婆微笑著點點頭,“以前能,現在也能,就看你的了?!?/br> “嗯!”二毛娘含著淚露出一個堅定地笑容,隨即站起來,對著大伙說道,“大伙都別哭了,以前二毛他爺爺帶著大伙來到這里的時候就說過一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現在,我再把這句話說給大伙聽,房子沒了咱們再蓋,人都在就成,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大多數人聽了這話,臉上紛紛露出慶幸的表情,大伙漸漸停止哭泣轉而和身邊的親人互相安慰。 但是,也有不和諧的聲音出現。 一個面目兇惡的中年漢子,一邊擰著濕漉漉的衣服一邊不滿地嚷道:“房子沒了再蓋——話說得輕巧,往哪兒蓋?這些日子吃什么?天天啃草皮,還是盼著天上掉餡餅?” 二毛娘皺皺眉,威嚴地說道:“咱們有手有腳,還能活活把自己餓死不成?再難的日子不是沒有遇到過,只要大伙一條心,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兒?” 那漢子撇撇嘴,扯著脖子說道:“明明有好道兒你不走,非愿意帶著大伙受窮!不就是因為你家男人埋在這里么?你自己想守著我們攔不住,莫非要讓全寨子的人都跟著你一起守嗎?” 二毛娘一聽這話,頓時勃然大怒,“放你娘的狗臭屁!丁雷,老娘我告訴你,從現在開始那件事你別再老娘跟前提一個字,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丁雷張張嘴,還要再說什么,于婆婆卻抬起眼皮,淡淡地說道:“打打殺殺的日子我是過夠了,我寧愿守著大壯窩在這山溝里啃野菜,也不想我的兒子、孫子被人罵是山賊、歹人?!?/br> 于婆婆聲音不高不低,不急不緩,也不帶什么特別的情緒,然而就是這種平日里不愛說話的人,突然說出句什么,更容易把人震住。 丁雷當時就沒話了。 二毛娘插著腰,在人群中環視一周,揚聲道:“是,我男人埋在這里,我舍不得走,我想守著,可是,大伙想想,我男人為什么埋在這里?那是因為一路死過來的兄弟給咱們鋪的道兒,讓咱們以后都能埋在這里,不必被官兵亂刀砍死,不必在菜市口殺頭,不必死了都沒人收尸!” 一個面目沉穩的漢子接口道:“二毛娘,不必再說了,咱們也是這個歲數的人了,安生日子過著挺好,你說怎么著就怎么著,二毛爹走的時候叫我們都聽你的,大伙可是放過血發過誓的?!?/br> 他一開口,其他人也紛紛應和。 二毛娘松了口氣,努力壓下心底的疲憊和慌亂,勉強扯出一抹笑容,說:“大伙還記得那個天坑不?那里既然是神仙落腳的地方,估計也能收容咱們一些時日,不如先往那邊去看看?!?/br> “那就走吧!” “走嘞!” “娘,我背著您……” 老老少少暫時收起悲痛,再次出發。 雖不知未來會怎么,甚至連下一腳往哪兒邁都不確定,但至少他們想要活下去,不必轟轟烈烈,不必有多么遠大的抱負,只要這么一分鐘接著一分鐘地活下去,就好。 ****** 雨停了之后,江逸帶頭換上短褐,把褲腿挽起來在院子里踩水。 新院中鋪著鵝卵石,被雨水沖刷過后愈發圓潤透亮,水還未完全退去,整個院子就像個清淺的小湖泊,樹木長在水里,水面上倒映著它們的影子,又好看又有趣。 江逸原本想光著腳玩的,可是在蘇運動的武力壓制下只得不情不愿地穿上一雙草鞋。 孩子們也都學著他的樣子,紛紛跑回屋子里,把擱置了八百年沒穿過的破衣服和草鞋子拿出來,胡亂裹到身上就跑到水里去玩了。 江逸眼睜睜地看著原本清澈的水在一瞬間被孩子們攪渾,無奈極了。 臨窗的書案上放著硯臺,鋪著宣紙,硯臺中磨好了墨,宣紙上題好了詩名——《雨后中庭》。 然而,看到此情此景后,江池宴提著笑愣在那里,剛剛的詩興一下子就沒了。 蘇白生替他換了張紙,淡笑道:“詩名改一下吧,《雨后雜興》,抑過《鄉間童趣》,豈不更好?” 江池宴無奈地放下笑,笑道:“不如叫《兒孫滿堂》?!?/br> 蘇白生一聽,忍不住“咯咯”地笑彎了腰。 江池宴扶著自家伴侶的身子,又隔著窗子看了看一邊肆意地笑著一邊在水中奔跑的兒子,無聲地笑了——能讓這兩個人如此開心,哪怕一輩子都作不出詩來,也值了。 譚小山啪嗒啪嗒地跑過來,在一群小孩子中一眼就鎖定了小寶的身影。 他咧開嘴,跑到小寶跟前,毫不避諱地牽上對方的小手,“小寶,他們都去河邊看捉魚了,咱們也去吧!” 小寶眨眨眼,“捉魚?” 譚小山點點頭,拿話誘哄道:“河水變得好高,也寬,河里有好看的魚,金色的身子,紅尾巴,白肚皮,我爹說可賣錢了!” 小寶顯然很感興趣,但又有些猶豫地看向江逸,“逸哥,和小山哥一起,能去嗎?” 江逸剛剛給小家伙們上過課,河水退去之前,如果沒有大人陪著誰都不許去河邊。 江逸摸摸小寶的頭,嚴肅地說:“不行,小山不算大人?!边€沒等小寶露出失望的表情,江逸話音一轉,“不過逸哥是大人了,逸哥決定帶你們去!” “嗷——逸哥,我也去!” “我也去,逸哥!” 孩子們紛紛舉起小手,生怕江逸注意不到。 江逸手臂一揮,“都去!” 江逸牽著小十三,譚小山牽著小寶,烏木和阿大看著其他孩子,一群人就這么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蘇云起不放心地跟在后面。 其實,從他們家到河邊不過百米,慢慢悠悠的幾分鐘也就到了。 河邊已經圍滿了人,大伙見到江逸來了,連忙給他讓出一條路。 江春材也在,他拉著江逸的手,無比感慨地說:“小逸啊,大伯真想問問,你是不是天上的小神仙,專門下凡來幫大伙的?” 江逸撲哧一聲笑了,“大伯,您摸摸,我這個是不是血rou之軀?哪里來的神仙哦!” 江春材放開他的手,指著身旁的堤壩說:“你不知道這場大雨淹了多少村子!咱們村在頭上,靠近山溝地勢最洼,若是沒有這個第一個被淹的就得是咱們。小逸啊,你跟大伯說說,你是怎么想到修這個的?莫非你能掐會算不成?” 江逸抓抓腦袋,故作可憐地說:“大伯,我要真說出來,你別打我?!?/br> 江春材瞪眼,“這是好事,我打你作什么?” 江逸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避重就輕地說:“那時候我不是剛弄出來青磚么,我就想試試那磚結不結實來著……” 江春材臉色頓時變了。 江逸趕緊躲到蘇云起后面,露出一個腦袋,強調道:“大伯,剛剛說好了你不打我的!” 江春材緩了半天才把一口氣咽下去,擺擺手,嫌棄地說:“算了算了,也算你歪打正著,救了咱們整個村子?!?/br> 江逸憨憨一笑,說:“哪有那么夸張?” 江春材指指河水,“你看這個水位,還差一乍就能漫過來?!?/br> 江逸這才注意到,可不是,都成地上河了——水位比河岸都高出來將近一米,沒想到過了這么久都沒泄下去,要是沒這道堤壩攔著,別的不說,村里那些剛種下去的種子肯定得遭殃。 江春材嘆了口氣,臉上帶著不忍之色,“咱們村這次實在是幸運,其他人的日子可就不好過啰!” 江逸心思一轉,要是家里被淹了,糧食恐怕也不能吃了吧?還有那些養魚養鴨的人家,恐怕這日子不好過呀! 第116章 救濟 江逸聽到那么多村子被淹的消息之后心里悶悶的,也不愿意在河邊待了,他把孩子們托負給江貴照看,拉著蘇云起就回了家。 江逸一邊往家走,腦子里一邊回想著以前跟外婆住在鄉下時發生過的類似的情景。 也是這樣一個夏末,大雨來得毫無征兆,村里的孩子們當作游戲似的在雨中嬉戲,卻不知就是這樣一場雨毀了多少人的家、吞掉了多少抗洪救災的戰士們的生命。 那時候也有養鴨子的人從挺遠的地方開著車過來賣小鴨仔,幾乎每家都會買上幾只。 那時候流行賒賬,若是誰家買了鴨子,賣家就會記在小賬本上,等到鴨子長成了能分出公母之后,賣鴨人再過來收錢,母的給錢,公的就不用給了。 那個年代人們把臉面看得很重,尤其是鄉下人,十里八鄉的大伙都認識,如果有人為了幾只鴨子就撒謊使心眼兒,祖宗八代都得讓人念叨個遍。 那一年大水淹了賣鴨人的家鄉,家里的財物賬本全沒了,賣鴨人抱著一絲希望到他們村來收賬,雖然沒有賬本作憑證,村里卻沒有一個賴賬的。 其實江逸家也不富裕,可外婆不僅十分干脆地掏了錢,還故意多給了些。其他寬裕的人家也紛紛效仿,最后,那個賣鴨人是哭著離開他們村的。 不得不說,江逸善良的性格大抵是受了外婆的影響。 “蘇云起……”江逸停下腳步,抓住蘇云起的手,巴巴地看著他。 蘇云起轉頭跟他對視。 江逸咬了咬嘴唇,猶猶豫豫地說道:“開春那會兒你買來的糧食不少,眼下地里的收成也不錯,還有掛名的那些地,大伙也給了不少東西,我想著……” 蘇云起笑笑,溫聲道:“小逸,你想做什么盡管做,沒有人會反對?!?/br> 江逸看著他,有些自責地問:“你會不會覺得我很能折騰?自己折騰不夠還得拉著你們……” 蘇云起嘆了口氣,輕輕地摸摸他的腦袋,有些嚴肅地說:“小逸,你知道家里人的真實想法嗎?” “嗯?”蘇云起突然轉移話題,江逸一時沒反應過來。 蘇云起鄭重地說:“家里的每一個人,無論是云舒、大山,還是大海、小川,或者老徐頭和孩子們,所有人都堅定不移地認為這個家是你一手打理起來的,如果沒有你,如今家里的一切都不會存在。小逸,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蘇云起……”江逸驚訝地瞪著眼睛,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指碰了碰蘇云起的嘴角,“你不會是被掉包了吧?怎么突然說出這么長的句子?” 蘇云起頓時一頭黑線,無語地拉著江逸繼續往家走。 他們邁進家門的時候,剛好碰見從外面回來的大海。 大海把家里安排好了之后,又去了棗山,想著看看山上那些棗樹有沒有被刮折刮倒的,趁早收拾收拾。 江逸原本不同意,剛剛下過雨山上路滑又有泥石流,隨時都有二次災害的可能,他不放心大海這個時候上山。 最后還是蘇云起下了保證,即使真發生了什么事,以大海的身手自保綽綽有余。江逸這才勉強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