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節
聽到張茜的話,孟順之眉眼彎起,靜靜地笑了。 笑的那么溫和,笑的那么令人熟悉。 “陪我?!?/br> 他說。 張茜眼淚完全停止不住。 “好,下輩子我陪你?!?/br> 孟順之微不可見地點點頭,便安心地合上了眼睛。 只余下屋子里李興一聲長嚎。 “嗚啊啊啊??!” ☆、第259章 軟腳?軟腳? 屋子里動靜那么大,是個人都能聽出里面發生了什么,尤其是李興嚎的那一嗓子,讓很多人身上一陣發涼,再看著滿屋子里藥渣滿地、陰暗潮濕,越發覺得陰風森森,有奪門而逃的沖動。 因為孟順之是因“疫病”而死,按照代國律,是不能入土為安的,必須在僻靜之處將尸身和隨身之物用火焚燒、將灰燼掩埋,張太妃便以“看管處理疫情”的理由留在李興住處,幫著料理喪事。 空地上,張太妃看著裹著厚厚白布被架在柴堆上的師兄,含著淚將自己送他一程時穿過的衣衫也投入了火中。 那臟衣被“污染”過,原本就是要燒掉的,張太妃覺得沒辦法給師兄立個衣冠冢,將自己的衣服燒給他也是好的。 孟順之的尸體火化了一天一夜才燃燒干凈,張太妃不可能完全陪在師兄身邊,第二天,他的尸身被李興妥善埋葬之后,張太妃一顆心才算是完全放下了。 李興答應等有機會的時候,會偷偷把孟順之的骨灰移入孟家集的墓xue中,將那具無名尸骨移出來,好享受人間的香火。 托張太妃一鬧的福,現在孟順之有祭田有嗣子,就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要將張太妃送出來這么一回似的。 只是這世上恐怕沒有幾個人像是孟順之這樣,是有人先料理完了喪事和祭田,再來送終的吧。 孟順之的后事辦完之后,張太妃便幫著李興料理孟順之的遺物,順便看看他種的藥草,又盤桓了幾日。 “你這些藥草真是種的不錯,趨陽的向陽,喜陰的在陰?!睆執肫鹱约涸浀昧藥熜滞低邓瓦^來的種子在冷宮里種藥,心頭一片惆悵。 那些藥和那些兔子,都已經付之一炬了。 “前些日子院子里還有許多兔子,是他突然要養的。他腦子大部分時候糊涂,有時候稍微好一點,就要兔子、要種藥,我就設法給他弄來。只是后來他病情越來越壞,我也沒時間照顧那些滿地亂拉的兔子,何況它們還愛亂啃我的藥,我就就將它們都燉了,給他補了身子?!?/br> 李興臉上也滿是懷念的表情。 待他看到張太妃不知為何眼眶又紅之后,連忙轉移話題:“要是我繼續養兔子就好了,那他老人家就會在院子里玩兔子,也不會跑出去掉到水塘里……” 他心情有些低落。 “水塘里根本沒人,他說要救人,這癔癥啊,哎……” 張太妃的眼淚已經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落了下來。 李興打了打自己的嘴,找了一個肯定不會錯的話題:“真是的,我給您說這個干嗎!對了張太妃,先前孟太醫獲罪之時,我收拾他的遺物扶靈還鄉,也得了記載他一生醫術大成的《諸病源候論》和一本《太醫院方》,我這幾年醫術突飛猛進,便是得益于孟太醫留下的這幾本醫書?!?/br> 張太妃是天生的醫者,聞言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 “哦?師兄還寫了書?” “孟太醫無親無故,休沐、休息的時候又沒什么消遣,一直在修纂醫書?!短t院方》是歷年來宮中和達官貴人們治療的疑難雜癥的病案,《諸病論》就雜了,有孟太醫未入宮時在民間治療疫病的醫案,也有醫治江湖人士的雜方,還有許多聞所未聞的相生相克之方,不全是藥,也有毒?!?/br> 李興有些羞愧地說:“并非我想私吞這幾本醫書,而是《太醫院方》關系到幾位陛下和達官貴人們的身體狀況,其中有不少陰私之事,他們肯定不想別人得知;而《諸病論》太雜,若是落在心術不正的人身上,怕是要拿來害人,我想了半天,就將它們匿了下來,沒交上去?!?/br> 他還有個私心沒敢說,如果孟太醫被定為謀逆,那所有的醫書和信件等物都是要被燒掉或作為證物收走的,這樣的經典被付之一炬或束之高閣都是極大的損失,當年扁鵲的青囊書便是如此。 李興見張太妃有興趣,急匆匆地從屋角的柜子里搬出一大堆手抄本,每一本都被精心的裝訂過,看起來樸實厚重。 張太妃怔怔地接過一本,輕輕打開,果然見到熟悉的字跡遍布整本抄本,而她拿的這一本說的是“蟲”,張太妃從未見過專門寫“蟲”的醫典,見獵心喜之下,竟入神地看完了一整本書。 “這世上居然還有這么多蟲會進入人身體之中,師兄還說每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會有蟲寄居,或在皮膚表面,或在內臟之中,或在血液之內,實在是讓人不寒而栗?!?/br> 張太妃輕顫著摸了摸自己的臉,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臉上也會有rou眼看不到的蟲子在啃皮屑。 “我以前也不信,直到有一次我和孟太醫出去義診,從一家住在水邊常年吃了青蛙的人家身體中取出了不少透明的線蟲,我才知道這世上是有不少蟲子會危害于人的?!?/br> 李興也突然起了興致,翻到其中一頁,“孟太醫說,當年他曾去窮山惡水之間行醫,去過巴蜀,探過崖州,當地有各種巫師,最善用蠱和瘴,其實有很多就是用蟲和用毒的本事,弄的神神鬼鬼罷了。從那時起,他就對‘蟲’注意起來,果然發現不少惡疾是跟‘蟲’有關?!?/br> 他指了指。 “您看這里,還有這種‘血蟲’,感染之后到了末期,病人極度消瘦。孟太醫曾醫治過好幾個這樣的病人,大多是住在水邊,死亡之后破開腹部,脾臟大的出奇,腹中有水,孟太醫曾經猜測過是水中有蟲,附于人體,最終引起這種病?!?/br> “啊,你說的是腹水癥?!睆執@然對這個有所研究,“這病是惡疾,會傳染,你們居然還去開腹!” “太醫院也經常要去活民署幫忙傳授醫術啊?!崩钆d想起自己在太醫院的時光,嘴角含笑:“那時候雖然辛苦又忙累,卻讓人快活的緊。我最喜歡的就是跟在孟太醫身后去醫治各種疑難雜癥,每每見他將無知的病人訓的連頭都抬不起來時,我就老想著什么時候能像他那樣就好了?!?/br> “胡說,師兄脾氣很好的,最喜歡笑了?!?/br> 張太妃瞪起眼睛。 “一笑,還有兩個酒窩?!?/br> “什么?您說孟太醫脾氣好?您去太醫局打聽打聽,誰曾看過孟太醫笑過……” 李興眼睛珠子瞪得比張太妃還大。 “不被罵死已經是萬幸!” 張太妃面色微微發白,不知想到了什么,竟不發一言了。 李興心中暗暗惱火,剛要開口圓場,就聽得門外有宮人通報:“太妃,我們該啟程回宮了,宮中徐太妃送了信來,說陛下最近腹瀉很是厲害,太醫院里的太醫們用了藥后卻一直不見好轉,反反復復。幾位太妃希望您能盡快回宮?!?/br> “腹瀉?陛下身體甚好,飲食又情淡,怎會突然腹瀉?”張太妃聞言立刻站了起身。 “立刻啟程回京,讓車夫快馬趕路吧?!?/br> “是,太妃娘娘?!?/br> 少司命聽聞立刻就走,松了口氣。 李興聽說張茜要走,手腳麻利的開始整理孟太醫留下的所有醫書。他和孟太醫避居在這里這么多年,閑暇無事之時,他也學著孟太醫一樣抄書,這些書他都留有副本,此時整本給了張太妃,也算是給了她一些念想。 果不其然,張太妃看到李興送上的包裹,神色有些復雜,片刻之后,她看了眼李興,嘆氣道: “你也算是我張門中人,你是我師兄的弟子,也就是我的師侄。之前是事出有因,之后再避居這里卻是浪費了……” 她命幾個宮人接過他整理好的醫書,幽幽道:“你隨我入宮,跟著我繼續學醫吧?!?/br> 李興聽到張太妃的話,不喜反驚,怯懦著說:“可是太,太妃,師侄雖然一直無妻無子,但,但并不想做宦官啊……” “什么宦官?” 張太妃錯愕,復又大笑。 “你想到哪里去了!你跟我去太醫局,每日我會去太醫局教你們醫術!” 李興聽到這里,七上八下的心才算是又放回了胸腔里。能入后宮隨時跟在太妃身后學醫的男人便只有宦官,而李興本來就是從太醫院里辭官出來的,自是沒想到還有能回去的一天,也無怪乎他會想歪。 “現在太醫局里的醫官只想著升遷,對醫術倒沒有當年鉆研,可謂是本末倒置?!睆執媛恫粷M:“一個小小的腹瀉,竟然都無法讓陛下醫者仁心,我看你心腸還不錯,又能守信,繼承我家的衣缽也不算丟人?!?/br> 李興聽聞能繼承“杏林張家”的醫脈,此時哪怕是當了宦官也認了,當下雙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對張太妃磕了九個響頭:“如今寒舍簡陋,無法全禮,他日一定補上,請師父原諒徒兒?!?/br> 他已經三十歲的人了,在張太妃面前卻乖順的像個孩子。 “起來起來,你要心術不正、為人不仁,我還是要將你逐出門墻的?!睆執粣圻@些虛禮:“趕快收拾東西,跟我走吧!” 李興得了這個機遇,哪里還有心思收拾什么東西,在衣柜里拿出一個不起眼的陶罐放入大大的藥箱之中,再把孟太醫的醫書副本裹上一裹也塞在了藥箱里,他錢柜里的銅錢倒是不多,大多是散碎的金銀,用錢袋裝了一袋,顯然這幾年行醫也確實掙了不少錢財。 除此之外,屋子里其他東西竟全不要了,門外那些種了滿山滿園的花花草草也沒有再去管它。 張太妃原本還以為他要把那些珍貴的草藥采摘了,再妥善安排好屋子里所有東西的歸處,可見他為了不耽誤她的時間,什么都不做,只留了一封書信,心中又滿意了幾分。 “徒兒的堂兄經常會來給徒兒送些東西,等他看了這封信就知道該怎么做了,這屋子里、后山的東西,以及松鶴堂今年的分紅,就當他照顧我們多年的謝禮了?!?/br> 他一邊說,一邊將藥箱背在身上。 “他老人家我也隨身帶著,他能離您近一點,想必也是高興的?!?/br> 聽到李興如此一說,張太妃才知道那陶罐里裝的是什么,眼眶又紅。 “太妃娘娘,該走了?!?/br> 宮人開始催促。 “好,我們走了?!?/br> 張太妃率先出屋,李興跟著出了屋子,有些感慨地掃視了自己的屋子一眼,珍而重之地關上了房門。 他從遠方歸來,以為要在此了卻殘生,卻沒想到無論何時他都受著孟太醫的照拂,他心心念念的人從京城而來,終是見了他一面,又要讓他回到那個讓他懷念的地方去。 從此之后,他的未來又要在遠方重新開始。 無論在外面如何,只要家還在,他就終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所以他并不準備把房子也送給堂兄。 “走吧?!?/br> 張太妃看著一步三回頭的李興。 “總歸是會回來的?!?/br> “是?!?/br> “張家滅門之后,我以為我沒有家了?!?/br> 張太妃上了馬車,見李興有些拘謹和忐忑,突然輕輕開口。 “咦?” 李興有些接不上話。 “現在我知道,只要此心歸處,便是家之所在。我以前的家沒了,以后我的家,就在宮里了?!?/br> 張太妃露出焦急的神色。 “別怪我沒給你時間,現在我的孫子身體有恙……” “我要回家去?!?/br> 張太妃回宮的那一日,劉凌正好剛剛巡視郊外的農田回來,聽到張太妃回了宮,連衣衫都沒有換,立刻拔腿就往昭慶宮里走。 來的路上,他已經聽少司命說了張太妃將當年送孟太醫棺槨還鄉的李興李醫官帶回來的事情,不過他對這位醫官的印象不深,聽聞只是將他安置在太醫院里在后宮的值事處便沒有多言。 如果這位李醫官卻有本事,自是能再一次通過太醫院的考試一步步爬上來,既然張太妃覺得他可以用,人品和醫術應該是沒什么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