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節
莊駿走后,后殿中緩緩走出一道身影。 正是劉凌的隨身舍人,薛棣。 “莊大人畢竟年紀大了,一昧求穩。當初父皇讓他當上相國,是希望他和莊敬能夠齊心協力推動吏治改革,可如今看來,父皇人倒是沒選錯,只是沒想到后來主持改革的是朕?!?/br> 劉凌嘆了口氣。 “朕,似乎不得莊侍郎信任呢?!?/br> “陛下言重了,此時國內人人都希望早日平定戰亂,又有誰能想到在遙遠的西邊,又有猛虎正在蠢蠢欲動?” 薛棣不明白劉凌為何突然情緒低落。 “等戰事平靖,莊大人他們自然就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了?!?/br> “就怕那個時候,朕是剛打完豺狼,又迎來猛虎?!?/br> 劉凌搖了搖頭。 “許多事情,是繞不過莊相的??伤缃竦乖絹碓奖J?,任何事情都不敢輕易發表意見,也不知道在提防什么?!?/br> 薛棣看了劉凌一眼,心中暗暗嘆氣。 這位少帝哪里是不知道莊駿在提防什么,只是不愿意說罷了。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這位天子登基之后,幾乎沒有調整朝中大臣們的官位,只提拔了一位陸太傅,但人人都知道,隨著皇帝漸漸長大,勢必是要用起大量新臣的。 莊駿心中也明白這一點,莊家如今有一位宰相和一位刑部尚書,其威望還在當年的方孝庭之上,只不過如今吏治正在改革,吏部的“選官”制度正在一點點化繁為簡,吏部尚書的權利已經沒有那么大了而已。 可宰相畢竟是宰相,莊敬想要再進一步,他這個老子就必須讓位。 莊駿才當上宰相沒多久,當然是不愿意立刻就讓位的,可刑部侍郎莊敬的行事風格明顯更受到劉凌的認同,新舊之臣也就有了些小小的齟齬。 偏偏兩位莊大人都是自家人,這種事情,說出來也是復雜,簡直是拎不清的一筆賬,也沒人愿意提。 在這種情況下,莊駿一方面不想擋了兒子日后升遷的路,一方面又不愿意到老才得來的權柄,只能小心小心再小心,一點把柄都不想落在別人手上,行事也就沒有了先帝那時的大刀闊斧。 加上六部官員如今尚有幾位官位空懸,中書侍郎這另外一位宰相之位也隱隱為陸凡留著,隨時都有人會終結他“一人之下”的勢頭,莊駿心中的壓力,自然是可想而知。 然而劉凌什么都不說,所有人也就揣著明白裝糊涂罷了。 “薛棣,你上前來,為朕讀一讀這一疊折子,朕這眼睛,實在是睜不開了?!?/br> “是?!?/br> 薛棣嘆了口氣,從書案上拿起一本折子,慢條斯理的讀了起來。 “臣張興飛今有一本啟奏:臣近聞湖州之地珠戶哭訴……” *** 宣政殿。 “寧州秋收入庫一萬四千三十六石,賦稅八千五百七十三貫……” 早朝中,戶部尚書清了清嗓子,開始報著由戶部主簿計算出來今年將得的賦稅,眼睛不住地瞟向御座上的劉凌。 只見這位天子眼睛半睜半閉,一只手撐著太陽xue的位置,微側著頭,也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沒睡著,讓人心中有些不安。 要是皇帝睡著了,他讀了這么一大通他全沒聽見,豈不是自討沒趣? “怎么不讀了?” 劉凌慢慢將眼睛睜開一條縫,提醒他道:“八千五百七十三貫不對,朕記得今年寧州有報新增五千七百多戶,今年的稅錢應當比去年要多,為何去年有八千二百多貫,今年就張了三百貫而已?這五千七百多戶難道不用交稅嗎?” 可憐這戶部尚書被問的冷汗淋漓,連連看著手中的賬簿,顫聲道:“或,或許今年死了的人數也有不少,所以才……” 邪門了,陛下怎么知道寧州今年新增了多少戶? 連他都不太清楚具體數字,只知道增了五千多戶而已! “荒謬!寧州一沒有征戰,二沒有遇災,怎么會死的人比新增的戶數還多?你是覺得朕是傻子嗎?必定是其中有所錯漏!” 劉凌半睡半醒似的說道:“讓戶部四位主簿重新核算一遍,看看是哪里出了問題。下次這種算都算不清的帳,就不必在早朝上浪費時間了?!?/br> 戶部尚書被訓斥了一頓,再見同僚們都用嘲笑的目光看他,只能唯唯諾諾地稱是,退回班列。 戶部尚書被罵了回去,兵部尚書雷老大人只能硬著頭皮上前:“陛下,蘇將軍的平南軍已經開拔回京了,只是此次南征,毛將軍收編了蠻軍一萬三千人,這些人都是蠻人,雖說協助平亂有功,但以蘇將軍的意思,蠻人不可與代*中同等賞賜和待遇,否則軍中要生亂。請陛下定奪,該如何賞賜……” “漢人賞錢,蠻人賞田。南方地廣人稀,將無主之地賞賜下去,不想打仗的,回鄉耕種去吧?!?/br> 劉凌只覺得頭暈眼花,昏昏欲睡,連說話都像是在空中飄著。 “毛將軍收編蠻軍于國有功,這一支蠻軍也是我代國的功臣,準他們入京接受檢閱?!?/br> “但是陛下,這樣的話,輜重糧草就跟不上了!多出一萬多人??!” 戶部尚書不顧剛剛被訓責,連忙哭窮。 “擠一擠,擠一擠總會有的,實在不行,走水路,水,水……” 劉凌頭部越來越沉,越來越沉,實在是堅持不住,一頭栽倒在了御案上。 “陛下!陛下!來人??!請太醫!” “陛下!你們給我散開點,給陛下身邊透透氣!” “快去請張太妃來!快去請張太妃來!” 見剛剛還在閉目養神的劉凌暈倒,一群官員們嚇了個半死,雞飛狗跳地呼喝著。幾個略懂醫道的大臣連忙將御座旁邊的空場給劉凌清出來,又伸手一摸劉凌的額頭和脖子。 “天,這么燙!陛下在高燒!” 莊敬像是被燙到了一般收回自己的手掌。 “王內侍,你是怎么伺候陛下的,怎么連陛下在發燒都不知道!” “奴婢,奴婢早上就察覺陛下有些不對勁,可陛下說自己無事,不讓奴婢去召太醫啊……” 王寧委屈地扶著劉凌。 “諸位大人怪奴婢,奴婢還想問問大人們呢,明明是五更上朝,為什么大人們三更了還往宮里遞折子!陛下每日只睡一兩個時辰,就是鐵打的也熬不住??!” “你個內侍懂什么!那都是十萬火急的軍情,怎能過夜!” 被點到名的武將惱羞成怒。 “耽誤了戰事,問題更麻煩!” 王寧撇了撇嘴,心中不以為然。 江州早被李克將軍的人馬收復了,只不過是李將軍例行上報的軍報,此人為了邀功,卻當做軍情送了進來,讓陛下才剛剛睡下又要叫起。 這日子過得,連他都看不下去了。 當年在冷宮里太妃們輪流教導,也沒有這么辛苦??! 一群大臣又憂又怕,看著趴在御案上不省人事的劉凌,也不知道是怪他太努力,還是自責他們這群人太苛刻。 一直以來,這位少帝表現的十分勤勉,對于政事幾乎是一點就通,再加上如今重擔太多,他們也就有意無意的忘了他才是個十四歲的少年。 怪只怪他也太溫和了,當年先帝在時,誰敢這么沒頭沒腦地遞折子?一旦發現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來叨擾,輕則訓斥,重則罰俸降等,更別說有直言勸諫地太厲害的,通通都送去掃宮道的事情。 無論是先帝還是平帝,都不是溫和之人,以至于他們好不容易過上“翻身農奴把歌唱”的日子,各個都想過一過“帝師”的癮。 況且,這位陛下身邊除了宮人,竟連個貼心照顧的人都沒有。 聽說那些太妃們也都是想要出宮去榮養的,自然也不會將皇帝當做親生孫子那般的噓寒問暖。 這,這么一位好不容易盼來的寬厚君主,不會就這么累死了吧? 一想到這里,許多人都慌了。 “李太醫呢?張太妃呢?人呢?再去催催!” ☆、第168章 日勞?夜勞? 張太妃從來不覺得劉凌會有“身體不適”的這一天,因為他從小是她照料的,就以他的底子而言,實在是強健的很,更何況他從小學武,筋骨是蕭門正統鍛煉武將的方法打熬出來的,哪怕丟在戰場上也不見得就會吃虧,怎么會突然就給一陣風寒給打敗了呢? “你們還敢問陛下如何?我從未見過一個好生生的人,能一年之內身體虧損成這樣!” 張太妃發了飆,簡直是在歇斯底里。 “人是在睡夢之中養精蓄銳的,你們都不懂嗎?我可總算是知道先帝為什么一直長不高了,被你們這么摧殘,能長得高才有鬼??!” 一群老臣被張太妃噎的直喘粗氣,無奈這話張太妃可以爭論,其他人卻爭論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發飆。 “張太妃,現在爭論誰是誰非已經不重要了,陛下身體到底如何?” 莊敬擔憂地看著臥榻之上昏睡著的劉凌。 “會不會和先帝一樣,年紀輕輕就患上頭風?” “如果再這樣下去,頭風?我看他猝死都有可能?!?/br> 張太妃冷冷道:“好在他年輕,身子骨又扎實,這次發現的早,好好將養一陣,不要勞神,至多三五日就能恢復過來?!?/br> 飆也發完了,可千萬不能說他病得嚴重,否則朝中又該不穩了。人多口雜,說不定一場風寒傳出去,就變成了瀕死。 “三五日?那就好,那就好……”莊敬喘了口氣,連忙安慰其他大臣?!爸皇侨迦斩?,我們暫時處理下國事,切莫讓陛下勞神?!?/br> 早干什么去了! 王寧等宮人齊齊翻著白眼。 莊敬等要臣在天子的臥榻邊陪伴了一會兒,詢問了些他身體的情況,就匆匆忙忙離開了寢宮,要去給前面的同僚通報消息。 等莊敬他們走了,張太妃臉上端著的冷肅神情突然一垮,對著一處帳子叫了起來:“薛jiejie,我這樣做行嗎?” “你做的很好,必須要讓他們知道,皇帝雖然好說話,但把皇帝累死了,說不得就有的罪受了?!?/br> 薛太妃一掀幔布,從后面走了出來。 “陛下現在如何?” “其實我剛剛說的話也不全是嚇他們,這孩子從小心思重,而且也不愿意訴苦,什么事都自己扛著,久而久之,總有心結?!?/br> 張太妃摩挲著劉凌頭上細軟稀疏的頭發。 “他這是活活累出來的病,如果不能自己想明白,只會逼自己更緊?!?/br> “他到底在急什么?為何要這么逼自己?”薛太妃心中難過,“他小的時候,雖然也急著救我們出去,可還沒有這么強逼自己。為什么現在日子好了,他卻變成這樣?” “也是我的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