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節
“正是如此?!敝熘t有些不屑,“士子如果只懂得讀書,也無非就是個迂腐的蠢人罷了,俗話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如果閉門造車,任他學問再好,談吐多能打動人,一到處理實務之時,便是禍國殃民?!?/br> “像是孫清和韓元林,是后來進的官學。他們在官學里的成績不算太好,但好勝心極強,論刻苦,絕對在官學名列前茅,概因他們承擔著整個族中的期望和人情,若不能出仕,便是辜負了族中那么多人的辛苦。讀書是件極費心血和錢財的事情,孫清那族中,私塾里原有十四五個孩子,可能一直讀下來的,不過是三四人而已,族中愿意供養的只有孫清一個,他每年應該服徭役四個月,皆有族中堂親承擔……” “舉族無怨無悔地提供便利,為的是什么?就是為了他們能夠出人頭地,為族中設立更多的祭天、幫襯提攜族中的子弟,讓一族的人才越來越多。這便是宗族的力量,有時候甚至凌駕在朝廷之上?!?/br> 朱謙嘆了口氣。 “我一點都不懷疑孫清和韓元林會對柳興的行卷動心,他們雖然有詩文之才,但畢竟是鄉野出身,眼界并不開闊,寫出的時務策并不能打動達官貴人,他們也清楚自己的不足在哪里,無奈人有專才,知道也無能為力,這并不是悶頭苦讀就能學成的?!?/br> “更何況……” 朱謙看向陸凡。 后者正閉著眼睛假寐。 “……更何況,那篇行卷是陸凡寫的?!蓖蹴w也露出復雜的表情,“陸凡捉刀的行卷,何止是萬里挑一。只要一心想走行卷這條路的,怎會有不動心的道理?” “其實這么一想,我們……未免有些,有些……” “此乃陽謀?!敝熘t并不覺得自己缺德,“如果孫清和韓元林是心性正直之輩,乍逢同伴遇難,哪怕冒著這屆科舉被耽誤的危險,也會設法救他,即使不能救回他,哪怕尋到他的遺骨也是好的。雖說那兩個書童怕事,有攛掇之舉,但一個人的本質如何,決定了他會如何做。他們自己心術不正,即使沒有今日之事,日后為官只會更加變本加厲,那才是大害?!?/br> “那柳興,又為何愿意冒著生命危險配合你演這場戲?”王韜滿臉疑惑,“雖說得了陸凡的行卷日后一定名聲大噪,可要是一個沒跳好,掉到了樹外,那就真死了!” “這便是有因必有果?!?/br> 朱謙的神情更加復雜。 “我方才說,有時候舉族之力,方能培養一個孩子一直就讀,端看這個孩子的才情如何,有沒有潛質,這柳興,昔年便是被韓氏家族放棄的孩子,被迫中斷了私塾的學業……” “咦?” “他原本姓韓,父親早逝,母親撫養他長大,進入鄉中的私塾,但他小時候并沒有表現出多么的聰穎,所以族中選擇重點培養的孩子時,直接放棄了他,按照族規,他家還得同時供養被選中的孩子日常用度。她的母親性子也是剛烈,不服族中的安排,索性賣了他父親遺下的田地和房舍,離開了丈夫的族中,改嫁一讀書人做續弦,韓興也就改名柳興,在十一二歲時表現出驚人的才華,被收入了官學,恰巧也是我的學生?!?/br> 朱謙言語中頗有遺憾之意。 “這世上雖然也有神童,但畢竟是少數。許多孩子,小時候并不明白自己要什么,到了十一二歲的時才一飛沖天也是尋常,僅僅憑私塾先生的一面之詞便斷人前程,還不如一開始便不教他們識字讀書,不給他們希望。韓興便是如此,他心中一直對韓家有恨,也迫切的想出人頭,好在祭祀生父時向族中控訴他們的不平。只是他畢竟是寒門出身,又沒有什么門路……” “他的繼父當年和我是同進,他去世之前,寫信希望我照顧這個孩子。我看過他的文章,才氣是有的,閱歷也比同齡人更加深厚,只是心中有一腔怨氣,又太想要做官,言辭中總是帶著一股偏激激昂之氣,像是這樣的性子,是吏部和禮部最不討喜的那種寒門士子,落弟也是尋常?!?/br> “我怕他是個容易走極端的孩子,原想著讓他在外面磨練幾年再舉薦入國子監,卻沒想到他卻想著繼父的囑托,求到了我這里來,希望我能給他一個前途……” 朱謙對著陸凡努了努嘴,“正好他需要下一盤棋,就缺棋子,柳興身份正合適,也不介意‘劍走偏鋒’,他果真是個容易走極端的性子,此事也就這么成了?!?/br> “那兩個書童?” 王韜對朱謙嘆為觀止。 “我雖識人,卻沒有那么大的本事,那兩個書童,不是我找來的?!敝熘t搖了搖頭,“陸凡,是不是你的人?” “是薛棣的人?!?/br> 陸凡緩緩睜開眼睛。 “我一直以為他是個謙謙君子,沒想到他外表風光霽月,其實也有顆狠厲的心腸,如此善于猜度人心,若不用在正道上……” “他可是薛家的后人,陸凡你多慮了!” 王韜笑著反駁他的話。 薛家后人的招牌,簡直就跟天生帶著“鐵骨丹心”、“忠君愛國”的刺青一般,天下的讀書人會如此崇敬薛門,可不僅僅尊敬的是他們的學問,更多的是他們的氣節。 “現在這種局面,方老賊家一定是焦頭爛額,二皇子恐怕要哭著鼻子找阿公了!”王韜擠眉弄眼地說,“我們是不是該乘勝追擊,煽動士子們……” “不可!” 陸凡連忙制止。 “我觀陛下對方孝庭多有容忍,不像是忌憚他,倒像是怕逼急了把他逼跑了,說不得陛下還有什么后招,就等著收線。此時我們若行動過多,反倒會弄巧成拙?!?/br> “你確定?” 朱謙也有些可惜。 “世上的事,就怕過猶不及。多少聰明機變之輩,都栽在畫蛇添足上,反倒毀了一手好棋。其實就算我們不做這些,三皇子也有極大的可能登上那個位置,我們如此做,不過是希望日后奪嫡時對朝廷的動蕩更小些,如今目的已經達到,又何必冒著危險去煽動其他的士子?” 陸凡正色道:“不要將天下人都當傻子,年輕的士子雖然年輕氣盛,但這不是我們利用他們一腔熱血的理由。柳興是自愿入局,其他人卻不一定是……”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br> 他用一種警告的眼神凝視兩位好友。 “……是?!?/br> “受教了?!?/br> 朱謙和王韜心中雖然可惜,但他們能和陸凡這么多年來一直互為知交,便是因為他這樣的性格,此時不但不惱怒,反倒生出一絲欽佩來。 “你話說的不錯……” 朱謙摸了摸臉上的毫毛。 “但你說陛下在故意容忍方黨……” “難道陛下要對方黨動手了?!” *** “難道陛下要對方黨動手了?” 工部尚書看著手中列出的單子,面色難看地問起身前的門下侍郎莊駿。 “突然要秘密準備這么多的攻城梯……” 京城中有許多守城器械,卻沒有太多的攻城器械,就算哪里需要攻城,這些器械也大多是在當地組裝,斷沒有在京城中組裝再運到各地的。 代國久不攻城陷地,宮中但凡有需要梯子等修葺宮殿的東西,大多是由宮中的將作監提供,不會走工部的路子。 而今天門下侍郎卻突然帶著皇帝密旨悄悄拜訪了他家,要工部在限期內準備相應的攻城梯、撞木等器械…… 由不得他多想! “將作監里有不少細作,袁大人也應該知道上元節的事情……”莊駿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看向工部尚書,“本官聽聞令堂也在這場禍事中受了傷,至今昏迷不醒……” 聽到這件事,工部尚書臉色頓時難看了起來,望著那張單子的眼神也并沒有那么像是面對洪水猛獸了。 “方黨圖謀之大,已經到了讓人忌憚的地步。更可怕的是,方孝庭年歲已大,是個根本不會顧慮將來局面的人,這幾年他身體越來越不如從前,行事也就越發百無禁忌,上元節之事,只要是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莊駿和方孝庭斗了一輩子,可能比他自己還了解他,“方順德如今被罷官在家,他還在得意洋洋與陛下的退讓,斷不會想到陛下已經開始考慮剪除他的羽翼了,此時是最好的機會!” “方家的府宅哪怕加高加固,也用不上這么多攻城梯,何況方家的宅邸并非當年賜下的王公府邸,檑木這種撞城門的東西……”工部尚書苦笑,“這種扎眼的東西,怎么可能‘秘密’地制造!” “如果南方告急,兵部下了折子要求工部準備攻城器械呢?”莊駿胸有成竹地問:“能不能在兵部所要數目之外再多做幾部?” “可以倒是可以,可一般南方的戰事,攻城器械都是南方自行組裝,由工部和兵部共同派工匠去當地……” 工部尚書表情更加為難,“兵部器械司居然沒有這些器械了嗎?” “多年不打仗,有些都腐了……” 莊駿默了默,居然吐出一句話來。 “圣賢曰,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我以前不理解,到老了,反倒受教了……” “如果兵部還有存余,只是不能用了,兵部倒是能對工部下一個請折,要求工部檢查入庫的器械,更換新的?!惫げ可袝嗣掳?,想出一個辦法,“不過維護舊有的器械不比造新的更省事,花費也頗巨,需要從戶部走……” “這筆錢,由陛下的內庫出?!?/br> 莊駿難得也有這樣愉快的時候,笑的輕松極了:“陛下已經在著手選拔皇商之事了,這保金的銀子如今可不交到戶部,暫時挪用來修一修攻城器械還是夠的?!?/br> 難怪陛下敢動手,現在財大氣粗了。 “既然如此,那我等可以商議下此事。除此之外,兵部也需要配合,這件事瞞不過器械司的耳目?!惫げ可袝行?,“此事牽一發而動全身,一旦走漏了消息……” “袁尚書放心,陛下正是擔心這種事,已經派出了不少禁軍喬裝打扮,守衛在您宅邸的附近。您上朝下朝的途中,亦有專門的人保護……” 莊駿的話語中頗有一絲深意。 “保證您全家老小安全無虞!” 工部尚書聽了莊駿的話,表情又青又紅,像是開玩笑一般苦笑著開口:“莊大人真是說笑了,在下不過是區區一工部尚書,怎能讓陛下如此勞心?您放心,下官一定盡快安排好這件事,絕不會出什么差錯!” 莊駿了然地笑了笑,一攏身上的披風。 “袁尚書果然是聰明人!既然如此,本官也要回去了,陛下還在等消息?!?/br> 工部尚書不敢阻攔這位朝中僅剩的宰相,直將他送到了角門,小心翼翼地送上了馬車,才倚在車窗邊猶豫著開口:“莊相,如今京中這局面下官是越來越看不清了,到底陛下是……” 他伸出手,比了比二,又比了比三。 莊駿斜覷了袁尚書一眼,知道他心中實在沒底,如今又被逼著投向了陛下這邊,更是需要保證的時候。 他稍微沉默了一會兒,用手指在馬車的車窗上輕敲了三下,轉頭吩咐車夫: “走!” “是!駕!” *** 劉凌從未覺得日子過的這么“充實”。 幾乎是從上元節過后,兵部的事情開始一下子多了起來,幾乎每天每夜都有忙不完的事情,劉凌甚至恨不得向父皇上奏,干脆讓自己宿在兵部算了,只是這念頭很快就被打消,因為他心里明白,父皇是不會同意他住宿在兵部的。 因為兵部發現了地方上將領的貪腐和荒疏武備、cao練的情況,軍隊的改革就迫在眉睫,按照雷尚書的話,除了當將領的還能維持個人樣,什么都不成樣子,恨不得從上到下一起擼了。 雷尚書現在恨不得天天打起來,軍隊最好的試煉石就是打仗,甭管能打不能打人數夠不夠,統統拉到陣上去,用鐵一般的手段約束著,大浪淘沙之后,總能留下一些可用的。 不可用的都死了,再招新兵,又是另外一副樣子。 劉凌心中覺得這種說法有些問題,但看兵部似乎對此都深以為然,認為沒打過仗的兵就不叫兵,也只能當做武將的想法和正常人不同,沒有和他們爭執什么。 除此之外,劉凌還比較困擾一件事,便是從他回到兵部之后,來拜訪他的人越來越多了。 “殿下,殿下,外面又有人找!” 戴良匆匆忙忙從外面跑進了衙門中,上氣不接下氣。 “是太常寺卿大人!” “太常寺卿?”劉凌困擾地皺了皺眉,“我和他只不過是宣政殿外見過幾面的交情……” “他說上元節那天你救下了他的侄子,所以親自來道謝?!贝髁家灿行┯X得匪夷所思,“您有印象嗎?” “上元節那天那么多人,誰能記得是誰?”劉凌不敢怠慢,嘆了口氣,在滿屋子其他官員議論紛紛表情中站起了身,出門會客。 太常寺卿的母親是皇帝的姑姑魯元大長公主,其妹便是嫁給呂鵬程的榮壽大長公主,兩位大長公主都不是先帝劉甘的胞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