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節
聽到劉未支持他們的彈劾,御史大夫立刻面露急切地首先奏議道: “根據御史臺在京中風聞軼事的御史回報,如今京城中已經有了不少孩童在街頭巷尾傳唱童謠,曰:‘燕飛來,啄冰凌,逐燕日高飛,高飛上帝畿!’言語中大有隱射三皇子有問鼎帝位之言。陛下,臣彈劾的奏狀在此!” 由于傳承的是楚巫文化,諸多復雜的自然、社會現象,尤其是偶然性、巧合性而又頻發性的事件往往令人無從解釋,童謠和讖語便應運而生。古代一直有人認為,神靈有時會藉助童謠或民謠諺,來向人間暗示未來的吉兇禍福,這種預言性質的童謠,在歷代史籍中多有記載。 縱觀中國歷史,從有明確文字記載以來,歷朝歷代都有不少的預言以童謠、詩歌、石碑等形式流傳。這些預言往往都是以類似于字謎或其它的形式讓人悟,而不直說。因此往往只有個別人能在事發之前了解預言的真實含義,而大眾則只能等到事后才能明白。 這街頭巷尾的童謠說著“燕飛來”云云,聽起來莫名其妙,但燕子向來和吉祥的預兆是相連的,“啄冰凌”隱喻的便是劉凌,明白的人一聽便知是什么意思。 奏狀一送到劉未手中,劉未不置可否的看了幾眼,繼續望向其他人:“你們又有什么意見?” 劉祁也沒想到局勢會如此變化,但他心中有數,御史臺和今日上奏的幾位大臣都是曾外祖父方孝庭的嫡系,今日這件事少不了有他曾外祖父的手筆,所以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地看了父皇一眼,發現他面無表情,便扭頭又看了劉凌一眼。 劉凌一改之前吃驚的樣子,抿著嘴唇面色凝重,更兼有一絲疑惑的神色,就是不見慌亂。 聽到皇帝的問話,另外一名官員立刻緊跟著啟奏:“臣多日來,聽聞有人以三皇子的長相為由,在朝中及民間傳揚三皇子乃高祖托世之言。高祖乃是陛下及幾位皇子的宗祖,以高祖的名分烘托自己的地位,實乃一種僭越!臣請求徹查此事,找出幕后指使此等說法之人!” 說罷,他的眼睛緊盯著劉凌,眼神中流露出的是一種“兇手就是你”的深意。 “臣除了這些,還聽聞三皇子在兵部對戶部多有不滿之言,更是擅自插手兵部核計之事,未經過兵部其他官員的核算,便將核查的結果呈交中書省……” 那官員是個戶部的官員,素有才干,彈劾起此事來,頗有些憤慨之意。 說到這里,皇帝才算是有了點興趣,“哦”了一聲后低頭問殿下的劉凌:“老三居然已經在兵部理事了?” 劉凌沒想到只不過是前幾天發生的事情,就已經有各方拿來彈劾了,想來平日里他一舉一動,更是都有人一直盯著,心中不由得慶幸平時沒有做出什么不合時宜的舉動來。 “前陣子戶部事忙,兒臣確實幫著兵部司庫核計了一些賬目,但并非主理,也沒有發表過什么對戶部的不滿之言?!?/br> 劉凌回答的坦坦蕩蕩?!昂擞嬞~目只是些瑣事,并不關系什么緊要,況且按規矩,事后都有主事審計,所以兒臣并沒有任意妄為……” 聽到劉凌的回答,兵部雷尚書連忙出列附和:“確實如此,在戶部發表不滿之言的并非三殿下,而是老臣。老臣在戶部數次申請調撥人手不成,暴脾氣一上來,便罵了幾句,陛下要罰,就罰臣無狀吧!” “雷尚書,你這脾氣三十年不改,再這么下去,你就真要單打獨斗了!” 劉未笑了笑,沒露出什么不悅之色,笑笑便揭過。 眾大臣見劉未還有笑意,便知道戶部這官員不但沒彈劾成功,還砸了自己的腳,其他兩位大臣也相差無幾。 果不其然,劉未笑了笑,搖頭道:“所謂街頭童謠,向來是一些語焉不詳的話語,像是‘啄冰凌’一句,可以說是劉祁的‘祁’(冰冷)字,也可以說是劉凌的‘凌’字,朕一共就三個兒子,像這種預言,說是你也行,說是他也罷,全是穿鑿附會,實在沒什么意思……” 他又看了眼劉凌的相貌,露出更加愉悅的表情。 “至于老三長得像高祖,既然他是高祖一脈,是劉家子嗣,長得像高祖那也是尋常。什么‘高祖托世’云云,如果是真的,反倒是我代國之福。一個人若能和高祖一樣的品行,對天下人而言,不是福氣,又能是什么?” 這句話,說的堂下眾人齊齊驚詫,劉祁臉色更是鐵青,滿是不敢置信地望向御座之上坐著的父親。 劉凌看到二哥這樣的表情,心中“咯噔”一下。 那神色若說是憤怒,不如說是傷心更多一點。 三兄弟中,他和二哥要更親近一點,可從六部歷練之后,兩人接觸越來越少,就算見面也只是點點頭而已,感情已經維系的越發艱難。 按這種架勢看,勢同水火也就是時間的問題了。 “不過之前御史大夫說的沒錯,一時間突然滿天下都是風言風語,絕不是巧合,應該是有心之人有意散布,想要離間朕與皇子之間的父子情誼。京兆尹馮登青……” 劉未點起大臣的名字。 “臣在!” 馮登青出列,躬身回應。 “命你徹底徹查此事,務必細細查探謠言的源頭來自哪里?!?/br> “是!” 于是乎,一場聲勢浩大的彈劾,就這么雷聲大雨點小的停了,三位遞出奏狀的大臣沒有受到嘉獎,也沒有收到責罰,就像是什么都沒發生一般茫然地出了宣征殿,大約是沒想到這件事就被這么大而化之了。 余下一干大臣,對于皇帝耐人尋味的態度更是議論紛紛,想到皇帝竟然對劉凌的臉和那種童謠都沒有太大的意見,心中更是有了些主意。 在這么多人之中,最不甘心的大概就是劉祁了。他昨日主祭沒有出分毫的差錯,百官們也都夸獎他風儀有度,他原本想著今日說不定還能得到父親的嘉獎和肯定,去沒想到今天一早上提都沒有提他主祭的事情,卻整個早晨都圍繞著那些愚民村夫的妖言惑眾說事! 曾外祖父真是越來越老糊涂了,劉凌平日里根本和“狂妄”沾不上邊,以這樣的理由彈劾劉凌“窺伺皇位”,簡直就是滑稽! 下了朝,劉祁忿忿地準備出宮,半路上卻遇見了也正要出宮的外祖父方順德,想了想,劉祁破天荒地沒有選擇避嫌,而是徑直在宮外的駐馬處里牽了自己的馬,又叫莊揚波先去禮部等著,這才亦步亦趨地跟在方順德的馬車邊。 “三弟被彈劾的事情,是不是有阿公的手筆?”劉祁終是沒有忍住,靠著馬車的窗邊,低低的問著。 幾乎是眨眼間,馬車的車窗竹簾被人從里面掀起,露出方順德的臉來。 他看著滿臉不快的劉祁,沉默了一會兒,還是點了點頭。 “阿公為何如此做?這樣做除了讓三弟聲望更高以外,起不了任何作用!”劉祁臉上的憤色更為凝重:“而且三弟素來并無野心,你們找了一群這樣的生事之人大張旗鼓,說不得勾起他心中一絲僥幸,真要相爭了!” 方順德像是看著一個要不到糖的孩子那般露出無奈的表情,嘆了口氣。 “殿下,不會今時今日,您還覺得三殿下溫和無害吧?即使我們有從中推波助瀾,可絕不是無事生非,之前確實在市井間早有了這樣的傳言?!?/br> 他看著劉祁愣住的表情,繼續說道:“三殿下也許不想坐上那個位置,難保別人不想讓他上去。如果是陛下呢?如果是其他人呢?更何況,今日我們試探一二,也原就不指望能將三殿下彈劾下去?!?/br> 劉祁緩緩吐出胸中的濁氣,冷聲問道:“那是為了什么?” “一來是埋下懷疑和猜忌的種子,二來,也是為了試探陛下對三殿下的信任有多深厚?!狈巾樀聻殡y地搖了搖頭:“如今看來,情況不妙啊……” 劉祁原還對方家滿腹怨氣,聽到外祖父的話,頓時愣住。 “先不提這些,您是臣等的血脈親人,臣等自然不會害您。倒是殿下,您母妃被幽禁在宮中這么長的日子,可有什么消息?臣和賤內十分關心娘娘的安危,只是不能入宮探望,實在是心有不安……” 他面帶愁容的看向劉祁。 “殿下有沒有……” 劉祁聽到外祖父說起母親的事情,羞慚的神色立刻爬了滿臉,半天說不出話來。 自他去禮部行走之后,早上聽政,下午在方家和方孝庭探討些朝政問題,晚上又回禮部學習理政,已有許久沒有關心后宮的事情。 大概是因為父皇應允了他母妃不會有生命危險,之后也可以讓她頤養晚年,所以他便下意識的忘了母親還在后宮中受盡委屈,卻對自己的冤屈一言不發。 如今被外祖父關切的眼神一望,劉祁立刻想起自己在冷宮里的母親,從臉燒到了脖子,恨不得挖個地洞鉆進去。 他幾乎是丟盔棄甲一般隨便和方順德寒暄了幾句,就匆匆借口自己去禮部還有事,駕著馬向內城疾奔而去了。 “還是嫩了點啊?!?/br> 方順德收回臉上的愁容,長長地舒了口氣。 “大人,我們現在去哪兒?” 馬車外的車夫回身詢問。 “宜君一家今日回來,估摸著要下午才到。今日下朝下的早,索性駕出城去,出城相迎吧?!?/br> 方順德的手指在車窗的窗沿上彈動了幾下。 父親既然希望他們兄弟和睦,他就多做一點,反正也無關痛癢,不過是些面子上的事情罷了。 想要一點點掌握自己的力量,還不能cao之過急。 如今父親還想著宜君能把公中和族中的資產一點點轉出去,他得想法子趁機挪用一些到自己的手里,這個時候不能和宜君撕破臉皮。 就怕宜君把主意也打到劉祁身上…… 罷了,左右也翻不到天上去。 “出發吧!” “是!” *** 冬至過后沒多久,東南戰事就發生了新的變化,直攪得百姓人心惶惶,兵部人人唉聲嘆氣,劉未即便是吃了秘藥,乍聞得消息還是頭痛地差點跳起來。 被封為“征南大將軍”的蘇武義,領了一萬大軍終于到了南方,命了傳令官手持皇帝的虎符調遣各地將領率部來見,結果四道十二路兵馬,零零散散應召而來的,人數不足三萬。 人數不足三萬也就算了,這應召來的三萬地方鄉兵,竟人人兵甲不齊,更有甚者,就是沒有兵甲,而且還是步卒,穿著粗衣草鞋就進了軍中,一進軍營就嚷著要吃飯、要兵器、要甲胄,什么都要,就是不要cao練。 更有甚者,不但自己來了,還拖家帶口,這些像是流浪漢一般的士卒自己來當兵,還帶了沒人高的兒子、發落齒搖的雙親或是自家的婆娘一起當兵,口口聲聲稱著這些都是入了軍籍一直在軍中效力的“編役”,也要一并帶上,否則便不出征。 代朝的軍制,除了邊關上世代為兵將的世兵,大多采取的是募兵制,各地根據防務的需要募集士兵,統一有軍中cao練和指揮,閑時cao練,忙時耕種,若有征召,立刻入軍。 這樣的好處是保證了農業生產,但士兵的素質就全看將領的水平。而且沒有大戰即使從軍也不容易晉升,國家又承平已久,沒多少人愿意當兵,情愿在家種田。 所以為了刺激男兒當兵,軍中便有了種‘編役’,就是當兵后,當地軍隊可以征召一部分士卒的家屬入軍充當雜役,譬如廚子、馬夫、傳令官等等,沒有糧餉,只管飯。 這原本是為了照顧士卒兼顧家庭的德政,可以讓士卒安心在軍中當兵,卻漸漸成為了一種難以根除的陋習。 說到這種陋習,還跟軍中普遍有吃空餉,拿空頭的慣例有關。往往軍中上報自己有三千人,能有兩千個人就不錯了,所以剩下那一千個人虛烏有的“名額”下面往往可以掛上一到兩個‘編役’的名額。 軍中但凡有些能力或是錢財的,都為家中的老弱病殘覓了幾個“編役”,或是掛了吃空餉的“人頭”順帶再來個“編役”,如此一來,滿營的那么多人在加滿制的編役,就可能變成只有一半的兵丁,卻有超過四倍的編役,滿營都是老頭老太太加光屁股小孩、體質柔弱的女人,也就不奇怪了。 像這種一打仗就拖家帶口的,戰斗力能強到哪去,可想而知。況且為了家小的安全,逃兵情況也非常嚴重,根本就是一戰即潰。 蘇武義年輕時是涼州名將,出身將門,從小受到的都是兵家的正統教育。成年后打了幾次勝仗,又有家中余蔭,很快就升入京中,成了禁軍一名中郎將,也算是赫赫有名。 但他在行伍之中幾乎混了半輩子,也沒見到這種傳說中的“兵老虎”,所以當發現應虎符而來的都是明擺著謀取兵甲武器、占朝廷便宜的,立刻拿了幾個想要看他笑話的地方將領來,拖出轅門外斬了,把人頭掛在轅門上,想要殺雞儆猴。 結果這一斬,頓時像是炸了營一般,不過是一夜之間,三萬多來投效的士卒,竟跑了一大半。 蘇武義得到消息后,命令看守營門的士卒和京中帶來的禁衛軍阻攔,卻被“編役”們的屎盆子、爛菜、唾沫等物惡心的暈頭轉向,對方又人多勢眾,不但沒有攔成,還在踩踏中被傷了近千人。 更可恨的是,這些“兵油子”子們走的時候還趁亂牽走了許多戰馬,搜刮了不少兵甲,等到蘇武義第二天清點武備,差點沒罵娘。 而那些剩下來的地方軍,也不是就是為了殺敵立功,而是大多在地方上還有家累,不敢跟著一起跑,怕連累族中的。也有一部分想看蘇武義的笑話,再趁機謀一些好處的。 蘇武義雖然能打仗,在京中人緣也好,但京中為了在東南戰事上打得漂亮,“以德服人”,所以挑選的這位宿將是個正人君子,君子遇見這樣的事情,沒氣暈過去就已經是好事,更別說拿出什么手段來了。 還是隨軍過去的鴻臚寺典客魏乾幫著蘇武義的幾位副將收攏了殘兵,清點了損失,又想法子安穩剩下來的地方將士,只是士氣經此打擊之后,一落千丈,恐怕沒辦法在短期內出兵剿滅叛逆。 而且那些“兵痞”和“編役”要真送去和蠻人作戰,恐怕還不夠蠻人下菜的,不經過cao練,實在是用不得。 蘇武義事后跟著魏乾仔細詢問,才知道他之前殺的那幾個將領雖然不是什么大將,但他們手下的士卒全是同族同鄉,有的有血緣關系,有的有姻親之誼,蘇武義為了敲山震虎殺了幾個敲竹杠敲得最厲害的,結果這些人的同族同鄉就不干了,加上蘇武義也不像是個“識趣”的,發財的路也被堵了,所以剩下的人再煽動了其他人,一下子就跑了沒影。 蘇武義還肖想著去找,卻被當地的官員苦笑著制止了。 但凡在當地募兵的士卒,往往一出事就逃回家里或鄉中,這些人全靠軍中“蒙蔭”生活,一人當兵,全家不愁吃穿,舉族包庇之下,不但幫著隱藏蹤跡,有時候還會驅趕官差,不準他們捉拿逃兵。 南方人數比關中和江河流域要稀少的多,這些逃兵逃回山中或家鄉,軍中沒有了足額的士卒,只能繼續招募,于是這些人再改名換姓,重新出來當兵,如此反復,根本沒有辦法徹底根植逃兵問題,除非你想當光桿司令。 大軍未到戰亂之地就停住了,周圍駐軍的百姓又聽到軍營里有沖殺喊叫之聲,第二天當地的醫官都被派去了駐地,又有說軍營里少了不少人,立刻就有各種流言蜚語傳出,弄的人心惶惶。 可憐蘇武義出師未捷先出了大亂,一紙奏疏把兵部那些建議當地征召兵丁的官員們罵了個遍,又請求皇帝從京中出動精兵,數量不用多,再來一萬就行,足夠他去“剿匪”的。 奏疏中,簡直是字字泣血,就差沒直接說地方上的將士都是土雞瓦狗,根本不堪一擊了。 劉未原本以為自己掌控天下兵馬,坐擁數十萬大軍,如今一聽蘇武義所說地方上的士卒都是這樣的,而且應召入伍連甲胄兵馬都不齊整,當場就雷霆大怒,宣了兵部所有主事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