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節
劉未似笑非笑地問道。 “是,為臣已經清醒了?!蔽呵瑢实酃斯碜?,“陛下適才問臣,究竟是戰是和,臣的意見,自然是戰!” “蠻人生性倔強強硬,且不知變通,這讓他們能保持自己的傳統上千年不變,也使得他們很難接受外界的一切,加之語言、文化、生活習慣皆不相同,所以更難溝通?!?/br> 他侃侃而談,“不止是對外族如此,他們本族之內,也極少有‘一言九鼎’的情況發生,同族、同胞之間意見不合怒而出手都是常事,要想徹底讓對方弄清楚你的意思,只有一個字——‘打’!” “打完了,然后再跟你說清楚,你輸在我手上,就得聽我的。這便是蠻族人根深蒂固的習俗?!?/br> “荊州蠻受楚文化影響頗深,文字、習慣已經和漢人無異,依舊保持著這樣的習性,其他諸蠻部族如何,眾位可想而知。陛下若想先以撫為主,那是沒有用的,此時已經造反的蠻人,不會接受任何安撫,也聽不進去任何言論。反倒讓蠻人們以為朝廷怕了他們,激起的血氣更盛?!?/br> 魏乾對此似乎感觸很深。 “但如果你打贏了他們,還對他們抱有該有的敬重和優待,這些直性子的蠻子就會從此心甘情愿的拜服與你,對你敬如天神?!彼D了頓,“當然,雖然要贏,卻要贏得漂亮,大獲全勝,且不能引起太多的殺戮,否則哪怕你再怎么優待他們,他們也會存著血仇之心,就如對待荊州蠻一般……” “聽起來,對蠻族用兵的方法,和對其他地方用兵也沒有什么不同?!庇放_一位御史不以為然道:“這不都是廢話么!” “正因為他們堅守傳統和信義,又是一根筋,所以一旦他們對你信服,可能是世世代代都矢志不移?!?/br> 魏乾的眼神十分堅定,“昔年大漢代楚而起,楚國三壁皆失,各郡各府聞風而降,大漢得了大半的天下,唯有南壁這些蠻族依舊奉楚國為主,戰至十不存一,最后躲入深山之中,血脈才得以保存?!?/br> “即便如此,這些蠻部在日后數百年中都不奉篡楚者為君,直到漢末大亂,他們甚至還起兵跟著反漢,打的是‘為主復仇’的名義,可見他們的忠誠和恒心?!?/br> “諸位同僚可能覺得這些人簡直就是頭腦僵化的傻子,但臣要說的是,正是因為他們這種性格,東南的蠻族生事決不可姑息。我代國歷來對這些異族都十分寬厚,如果這次南蠻的事情處理的漂亮,一勞永逸也許不太可能,但數代之內不起爭端卻是可能的?!?/br> 魏乾看著劉未若有所思的表情,繼續乘勝追擊:“此外,商人最是敏銳,我國缺糧,連朝廷都沒有辦法解決的問題,他們卻能另辟蹊徑。雖說現在起了大亂,但未必不是給我們一種啟發,南方大片土地空曠無人耕種,等安定下來,或遷罪戶去安置,或給予政策鼓勵遷徙,說不定可解糧荒?!?/br> “好一個魏典客,果然是思維敏捷,頭腦清醒!”劉未聽得最后一句,重展笑顏,“鴻臚寺有你這等人才,何愁蠻族不定!” 魏乾被這么一夸,竟似有些心中不安,他平日里善言,此時卻茫然地像是個孩子,吶吶著連客氣的話都憋不出來。 但劉未最喜歡這種看似精明實際上沒什么花花心思的,于是乎對這魏乾大為欣賞,不但賜了錦衣玉帛,還給了他在蠻族事務上入宮參贊的權利。 這便是等于御前行走了,大大的美差,足稱得上是一步登天。 接下來的時間,便是在討論這仗怎么打,派誰去打,發多少兵。按照魏乾和幾個了解蠻族事務的官員的說法,這仗要贏,而且要贏得漂亮,贏得爭取人心,不但不能多生殺戮,還得做好安撫工作。 朝中多年不打仗了,京中榮養的武官皆是宿將,但年紀已經老邁,經驗是有的,論起兵法和大局也是頭頭是道,但現在到那山高水遠的地方領軍,未免有些鞭長莫及,體力不支。 而南方駐軍的各地守將雖正在身強力壯之年,可要想打的漂亮,還是在那種窮山惡水之間,能力又都差了點。 一時間,剛剛決定是打是和的事情,反倒變成一件簡單的事了。 更重要的是,這領軍之人不但得有能,還必須有德,對待異族不能抱有成見,否則若打起仗來把蠻部當做豬狗,結下了不解之恨,就算時候再好好安撫,也是無力回天。 劉未的生性多疑在這時候又表現了出來。 事關軍權,現在是在方黨全面發難的時候,京官推薦的所有人選劉未都不置可否,生怕被方黨鉆了空子,掌握住一支軍隊,日后有力發難,然而地方上的守軍劉未既不熟悉又不能肯定能力,左看右看之后,竟定不下人選。 皇帝定不下人選,百官們就輪流推薦,兵部也好、軍中武官也罷,各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就想著奪下這個主將之位。 天下承平已久,武將們無仗可打,都恨不得以一戰立下威名,更進一步。 武將們不似文臣,晉升更加艱難,皇帝把軍權捏在手上,一直榮養著他們,卻無法憑空從天上給他們送軍功,沒有軍功,武將就不能封侯拜相,到了這個時候,哪里還顧得上什么平日的同僚情義,一個個在朝上爭得面紅脖子粗,就差沒有大打出手了。 此事雖事關緊急,劉未也不愿意把精兵強將全派出解決東南一隅作亂之事,到最后,還是點了軍中頗有人望的一位宿將領軍出征,又命了魏乾作為參贊,帶了鴻臚寺五位精通蠻族語言的譯官,一起隨軍出征。 為了擔心士卒水土不服,劉凌只給了他一萬精兵,又給了兵符一道,可在南方四州中調撥人馬和隨軍的將領五萬,六萬兵甲齊整的大軍對上一萬的烏合之眾,劉未思忖著怎么樣人都夠了。 劉凌和劉祁都對這位將軍不太熟悉,但等候上朝時也經常能見到他和其他武將相談甚歡,顯然是個人緣很好的將軍,料想心性也不會太差,心中總算是有了些數,父皇選他,大概是不用擔心他會得罪人。 東南戰事確定之后,百官們以為皇帝會說起明年年初開恩科的事情,誰料劉未手指在御座上摩挲了片刻,丟下了一個驚人的決定。 “東南之事,讓朕越發覺得如今對待商人有所輕放。朕欲重新選拔皇商,約束天下商人,平抑物價,諸位愛卿可有什么意見?” 什么? 開皇商? 一時間,朝中炸開了鍋,其討論之熱烈,甚至更甚之前對于東南戰事的。 東南戰事雖然十萬緊急,但南方蠻部兵甲落后,人數又不多,起不了大亂,王師一至,收服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但皇商就不一樣了,皇商就是國家聘用選□□的最優秀的商人,也許并非一開始就富甲天下,可有了官府的助力,但凡有些能力的,最終都能如當年王、林等數家皇商一般富可敵國。 最重要的是,皇商對朝中大臣們的“孝敬”,遠遠要比地方官員們孝敬的多,而且拿著還不燒手,但凡皇商存在的時候,官員們都過的很是滋潤。 不過,總是有人不愿意重開皇商之路的,還沒有等其他官員發表什么意見,吏部就已經跳出來反對了。 “陛下,如今已經不是恵帝之時,重新選拔皇商,絕非一日兩日能夠成事的,現在東南有戰事,來年又有恩科,可否暫緩一段時日?” “朕只是問問愛卿們的意見,自然不是馬上就辦?!眲⑽瓷踔吝€能擠出一絲笑容,“好在皇商之事早有前例,戶部近期最好上個表,參照前朝時皇商選拔和罷免、懲罰的規矩,定下一個章程?!?/br> “陛下,此事……” “嗯,此事現在還只是提議,具體的事務,等戶部章程出來了再行討論?!眲⑽摧p飄飄地將此事回了過去。 “戶部尚書,這件事你先記下!工部尚書,你協助戶部尚書訂立章程!” “是!” “臣遵旨!” 最近吏部鬧罷朝,禮部從中得了便宜,皇帝為了拉攏禮部,加開了恩科。戶部作為一個重要的部門,卻沒有得到什么重視,原本已經已經有些不滿,最近罷朝的官員也有許多沒有回朝。 可就在這個時候,皇帝居然要重開皇商了! 歷來管理皇商的都是戶部,皇帝要重新選拔皇商,根本繞不過戶部。昔年天下的商人為了贏得鹽鐵專營的權利,擠破頭要走戶部的路子,那時候的戶部簡直是橫著走,吃的撐,誰人不羨慕? 至于讓工部協助,是因為交由皇商經營的鹽、鐵、銅等礦產和井田都歸于工部之下,由什么樣規模的皇商獲取哪幾座礦產和鹽田的經營權,則是工部進行審查,看這家商號有沒有開采的能力。 皇帝輕飄飄的一句話,將原本如同鐵板一塊的吏部和戶部就分了開來,人都有私心,戶部的官員們但凡有點腦子,都要爭破頭促成此事,別說罷朝回家了,這個時候你讓他休沐他都不會干的。 聽到父皇一句話就重新把戶部拉攏到了手里,劉祁產生了深深的敬畏之情。 這便是王權,這便是能使人一言生,一言死的權利! 就如同下棋一開始就執了黑子,又坐擁了天下,哪怕你手眼通天,布局數十載,一旦天子警醒,哪怕你再深思熟慮,可能伸手間,便滿盤皆覆。 他不知道他曾外祖父最終想要什么,但他真的就敵得過父皇的帝王心術嗎? 劉祁精神恍惚,竟沒有發現一旁的劉凌長長地呼出了一口大氣,臉上也浮現出興奮的神采。 待下了朝,劉祁還有些神思不寧,剛剛走出宣政殿,就被一位宦官請了回去,說是父皇要見他。 待入了殿,那宦官將他引入了一間偏室,只見父皇已經換了一身常服,在屋子的一角逗著幾只鳥兒,見他進來,皇帝丟下手中的鳥食,笑著接過岱山遞過來的熱帕子,擦了擦手,問道:“在禮部歷練的如何?” 劉祁臉色一紅,他知道自己被人考問后憤而離開的事情父皇一定是知道了,只能羞慚地道:“兒臣不及禮部的大人們多矣,唯有勤奮向學,方能不讓父皇失望了?!?/br> “勤奮向學是好事,但朕把你送到禮部去,不是讓你去做一個合格的禮部官員的。有些迂腐的酸東西,不學也罷?!?/br> 看的出劉未的心情很好,連語氣都帶著幾分輕快:“明年要開恩科,禮部肯定事忙,沒人顧得上你。你若真要晚上宿在禮部,最好多添幾件衣服?!?/br> “是……” 雖知道父皇恐怕會同意他住在宮外,但他這么輕易的就同意了,還是讓劉祁有些受寵若驚。 等寒暄的差不多了,劉未才像是不經意般問道:“聽說你昨日下午,去方府看望方尚書了?” 劉祁知道總避不過去的,心中嘆了口氣,點了頭道:“是,去陪方尚書下了盤棋?!?/br> “哦,下了盤棋?誰輸誰贏?” 劉未挑了挑眉。 “兒臣棋力不及方尚書,……大敗?!?/br> 劉祁悶聲道。 “朕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下不贏方尚書?!眲⑽匆庥兴傅溃骸安贿^下棋只是下棋而已,贏了輸了,也不能代表什么?!?/br> 劉祁不好說自己被贏得差點喪失了斗志,只能低著頭受教。 “既然方尚書在府中待著清閑,你便經常去陪他下下棋吧?!?/br> 劉未似乎無所謂地說著。 劉未的話讓劉祁一震,幾乎站不穩身子。 “不過正如朕所說,下棋只是下棋,你也別太認真,真當一回事?!眲⑽葱χ戳藘鹤右谎??!罢l輸誰贏,那是在既定的規則上下,你若成了制定規則之人,你想贏就贏,想輸就輸,你可明白?” 劉未的話比曾外祖父的話不知深奧多少,劉祁似懂非懂,心中一片亂麻,再見父皇對他揮了揮手,又重新逗起了鳥兒,只能半退著身子,在岱山的相送下離開宮室。 父皇的話是什么意思? 是放棄他了嗎? 還是希望自己能夠更進一步? 他心頭一片蒼??瞻?,表情迷惑的像是個無助的孩子。 見到他這個樣子,一旁的總管岱山在心中嘆了口氣,好心地開口:“二殿下,歷來還沒有哪位皇子能長宿宮外的,陛下對您如此寬愛,定是希望您能早日成才,為陛下分憂,您可千萬不要讓陛下失望才是??!” 岱山如此一說,劉祁立刻清醒了過來,連忙對岱山的提點道謝,臉上的迷茫之色也退去了一些。 怎可又被他人的言語所迷惑! 你不是已經決定了該走的路了嗎? 劉祁甩了甩頭,看著眼前層樓疊榭的宮闕,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 下了朝,劉祁先回了趟東宮,讓莊揚波和身邊伺候的宦官收拾了些隨身的衣物,并一些日常所用之物,當他得知父皇已經派人來過,禮部早已經安排妥當,也差了聽用的宮人過去,心中不由得一暖。 徐楓是他曾外祖父的人,以往他對他多為重用,但現在肯定是不如往時了,除了莊揚波,劉祁不準備再親近身邊的任何人。 他回了東宮安排好一切,想要和劉凌打個招呼,卻得之他根本沒有回來休息,領了功課就去了兵部,更是不敢浪費一點時間,也學著他領著功課就準備出宮。 劉祁出了宮,直入禮部,因為有皇帝派來的人送了不少物件,前些日子還對劉祁有些輕慢的禮部官員們竟熱絡多了,連帶著負責儀制司檔庫的兩位文書都水漲船高,讓上官叫去耳提面命了一番。 劉祁回到禮部,進了檔庫,讓莊揚波先休息一會兒,自己卻整理起昨日的所聞所感,開始伏案疾書。 “‘三千索,直入流;五百貫,得京官?!蛉諊L與小吏閑談,得知有官無缺之怪狀,乃驚駭……” *** 半月后。 正如劉凌所言,一旦皇帝想要重新選拔皇商,全天下的商人都擠破了頭想要登堂入室。 昔年選拔皇商,是按經營之專項劃分,有糧、馬、鐵、鹽、銅、牲畜、官造器、珍貨等十幾項,由商人自己呈報資格,想要經營的項目,最多不能超過三項,得到每一項的經營權后,都要在戶部留下巨額的“保金”,一旦經營國家資產出現虧損的情況,就在“保金”里扣除相應虧損的部分。 但凡做生意,沒有只賺不虧的,這條規矩看起來簡直霸道至極,國家只賺不賠,商人卻要承擔所有的風險,照理說商人好利,不可能接受這樣的條款,其實卻不然。 一旦握有“專營”之權利,以糧食為例,官倉之中的陳糧從此就由負責經營糧草的皇商售出,再根據當時的市場價格重新購置新糧填充官倉,這其中的差價,由戶部負責彌補,此曰“收儲”。 糧價是有波動的,陳糧購入之時,可能價格十分便宜,拋售到市場上時,陳糧和新糧價格卻相差不大,商人卻可以按之前陳糧購入的價格和如今購入的價格進行增補,獲取差價,得到國家的補償,這便是一筆巨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