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我還是不明白,戴國公既然是個厲害人物,這么多年不出仕也壓著家中子弟不出仕,又為何在這個關口變了心思?” 王韜聽得出神,連酒杯空了都忘了倒。 “是因為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吧?!?/br> 一旁心思明透的朱謙突然了悟地接話:“戴國公當年何等厲害,一眼看出勛貴之家不得長久,遂以退為進,但一旦退久了,假退也變成了真退,國公府的勢力一旦不能保護到家中子弟,便成了人人可咬的肥rou,加之沈國公府經營這么多年,只要稍有留意的人家都能看出沈國公府其實家大業大,并未破落,圖謀之心也會漸漸升起……” “確是如此?!?/br> 陸凡點了點頭,“一來沈國公府曾經積累下來的圣眷,經過這么幾代后也就消耗殆盡了,二來子弟越來越多,家業越來越大,遠沒有當年寡母孤兒齊心協力撐著國公府那般的和諧……” “戴國公壓著子弟不準出頭,可總是有想要上進的子弟的,他自己的兒子可以聽父親的話去游山玩水,那二房、三房等子孫,難不成就壓著一輩子做大房的附庸不成?所以如今這局面,已經到了不破不立的時候?!?/br> “難怪你借著國子監戴家子弟的路子見了戴國公后沒多久,就迅速贏得了他的信任,想來你肯定是把剛才和我們說的那一番話,也分析給戴國公聽了?” 王韜滿臉佩服。 陸凡矜持地點了點頭:“其實戴國公也早就看出了這局面危如累卵,只是苦于沒找到破局的時機。他心中其實對子女有許多虧欠,戴家大公子并非無才,卻因為家中守拙不能出頭,只能以游山玩水、結交高賢來排解心中郁氣,順便為家中謀劃。他家中幾個孫子常年不見父母,以為是被祖父逼走的,對他也不是很親近,性格更是執拗,好好的一家人,變得猶如路人……” “呃,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br> 朱謙有些慶幸地拍了拍胸?!斑€好我一人吃飽,全家不愁,也不必為誰謀劃前程……” “正是如此,世上的美人兒,又哪里有我畫出來的美人兒更美?” 王韜笑著撫須。 “這事也多虧了王韜有這門手藝,只是你那‘丹青第二’的名頭不能再用了,也不能讓人知道你的這門本事?!?/br> 陸凡面色變得十分慎重。 “嗚呼哀哉!我就這么一個賺錢的門路,還被你這廝活生生堵了!”王韜立刻做哭天搶地狀,眼睛里倒是沒什么不甘的神色。 “你喜好丹青子的技法,從小臨摹,雖說有七分相似,但畢竟是假的,我當年就曾告誡過你,造假這種事只能騙騙外行,若真遇到大家,難免被識破,恐怕要惹禍上身。好在你一直是暗中假做丹青子的真跡,又有朱謙給你做托,做的比別人小心,如今借此機會正好罷手,左右賺的也夠了……” “真的夠嗎?”王韜突然露出認真的神色?!盀檠移椒?,為士林正名,為寒門立志,此路何其任重而道遠……” 朱謙和陸凡皆露出肅然之色。 “……就憑我等,哪怕散盡家財,恐怕也抵不上那些權貴手指中漏出來的一點財富、一句關說……陸凡你資助著那么多寒門士子,朱謙你到處搜集書籍請人謄抄,若全憑俸祿,又能支撐多久?” 王韜眉頭皺的極深。 “真的非要斷了這條路,沒有其他法子嗎?” “此乃違背君子之道,權宜之計罷了,我等如今想要匡扶大業,必須得小心謹慎,不能因小失大。雖說這樣會窮一點……”陸凡苦笑,“窮就窮吧,我們再想辦法?!?/br> “你總是有道理的,既然你說這樣不可,那我就罷手吧?!?/br> 王韜回的也干脆?!拔遗R摹丹青子這么多年,神仙圖也就只見過這一副,而且還是丹青子大成之作,已經死而無憾了?!?/br> “……而且通過研究丹青子的《東皇太一圖》,我已經對自己的畫技又有了新的感悟,再給我十年時間,即使我超越不了他,未必不能成就自己的名聲,仔細想想,也許這正是上天給我的一個契機,讓我擺脫丹青子對我的影響……” 王韜反過來還安慰勸他如此選擇陸凡。 “你說的沒錯,一直模仿別人,永遠無法達到自己的‘道’,不過是跟風者罷了?!标懛残廊婚L笑,“你畫人的眼睛已經神乎其神,那副《東皇太一圖》被你改了眼睛,看起來倒比原作更要傳神幾分!” “慚愧!慚愧!” 王韜滿臉自得,口中卻答得矜持。 陸凡了卻了一番心事,心中也輕松不少,趁著王韜和朱謙討論別事,腦子里卻開始思考起其他的事情。 陸凡和劉凌接觸幾年,越接觸越發覺得這位皇子絕非尋常之人,就像是老天賜下來做皇帝的材料。 劉凌記憶力超群,不但過目不忘,還過耳不忘,而且喜好閱讀經史著作,并非泛泛而讀,往往都精通要領。他從小跟著冷宮里的太妃們學習百家之道,能文能武,身體又強健,若能繼位,至少能坐在皇位上幾十年。 別小看身體強健這一點,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明君仁主,可許多還沒有改變天下,就已經崩殂,不是留下主弱臣強的爛攤子,就是留下一堆根本沒有實施完成的政事,最終不了了之。 想要江山穩固,坐的長久,有時候還在做的漂亮之上。 更別說劉凌明顯比兩個哥哥的相貌更好、體格更加強壯,這世上沒有哪個父親會不喜歡儀表俊美身材健壯的兒子,可偏偏劉凌從小受到冷遇,即使每年都能見到親父,可每年所得到的厭惡就會更甚一分…… 這簡直是不通情理的。 于是陸凡和一干好友就聚在一起冥思苦想,猜測皇帝為什么會不喜歡三皇子,就算三皇子小時候為了示弱表現的懦弱,但也不是沒有可造之機??! 他們這群人都算是膽大包天之輩,否則陸凡也不敢教導皇子還喝酒裝瘋,他們連三皇子生母是不是可能和外人有染都想過了,最后又一項項推翻各種可能,最終只得到了一種答案。 那就是“子不類父”。 子不類父這種事嘛,經常是有的。 譬如朱謙的父母都是常人,朱謙從小體毛過重,小時候諢號就叫“阿毛”,長大了被叫做“猢猻”,便是典型的例子。 即便是幾位皇子,大皇子和二皇子也都長得更像各自的母親一點。大皇子國字臉看起來穩重,二皇子尖下巴顯得有些刻薄,只有薄唇都繼承了皇帝的。 但架不住他們都矮??! 和皇帝一脈相承的矮。 就連陸凡剛見到戴國公時,都狹促地猜想過當年是不是因為沈國公府的長子長得太高大俊美,所以才讓身材矮小、長相老實的弟弟繼承了爵位,因為無論怎么看,都是戴勇更容易得到皇帝的好感。 相比之下,劉凌除了薄唇,從眉目到體型,以及性格,都不像皇帝。豈止是不像,甚至和兩個兄弟都沒有一樣的地方。 當年宮中那般混亂,皇帝能讓狄才人生下孩子,顯然篤定這孩子肯定是沒有問題的,為何狄才人一死,他就像是徹底忘了這個兒子呢? 似乎只能歸結于長得不像,不懷疑也要懷疑上去了。 “血脈”上的猜疑,在皇家可謂是最大的忌諱,也是最容易引發正統之爭的禁忌,哪怕不是為了給劉凌爭得圣寵,就算是為了日后解決這個很可能產生的“猜疑”,他們也要想辦法謀個周全。 陸凡將對于劉凌不受寵原因的猜測告訴了他,這位三皇子也很受打擊,任誰知道自己因為“優點”而被人討厭都會產生這樣的挫敗感。 但三皇子卻給了他們一個很重要的消息。 宮中曾有個恵帝時期的妃子說過,高祖便是劍眉星目,身長過人,三皇子長得和高祖很相似。 當年供奉著歷代皇帝畫像的延英殿外殿早就付之一炬,誰也不知道該從哪兒確認這個消息是不是正確的,于是他們就把主意打到了戴國公府中的那副畫像上。 在經過大半年的謀劃之后,陸凡終于看到了那幅畫。 不得不說,高祖和劉凌確實在眉目之間很是相似,但有一個問題,大概因為劉凌的母親有外族人血統,劉凌的眼皮是雙的,而高祖雖然目若朗星,卻和劉凌的眼睛在這點上還是有所區別。 難?;实劭吹竭@幅畫,就因為眼皮又多想呢? 誰知道這位皇帝多疑到什么地步? 他們不能賭,所以只能借著王韜造假的本事,用古墨在原畫上做了些手腳,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而后請孟太醫在宮中傳播劉凌長得很像高祖的消息,果真傳到了皇帝耳中。 今日過后,皇帝對劉凌的感觀恐怕會陡然一變,但問題來了。 為什么皇帝會那么在意劉凌長得像不像自己,又為何會在意劉凌長得像不像自己這一脈? 正常人會想這些嗎? 如同朱謙,他長得就不似父母,而且身上毛重,可他的父母也從未因此而嫌棄他呀!狄才人是被進獻入宮的美人,從頭到尾只能接觸到皇帝,也曾受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圣眷,皇帝再糊涂,也不可能分不清劉凌是不是自己的血脈吧? 陸凡越是推想,心神就越是亂成一團,以他的聰明才智,竟然也想不到什么頭緒。唯一能確定的是,等過一段時間,再看皇帝對劉凌的態度,就能知道他們對劉凌“子不類父”而遭厭棄的推測是不是正確的。 如果是正確的,想要改變皇帝的想法,那就再容易不過了。 將對劉凌的評價和名聲,盡力往高祖的方向靠就是! *** 翰林院。 “陛下將戴國公府上那副家傳之寶借來了?” 翰林院里一干供奉們神情激動地圍著畫,有幾個年紀極大的甚至潸然淚下,就差沒有捧著畫跪拜了。 劉未也沒說是或不是,但見著這一群代表代國畫技最高水平的供奉們露出這般表情,心中自然是更加愉悅,就差沒大笑三聲。 “如何?是真跡嗎?” 劉未心情大好地詢問。 他這話一問,一群丹青圣手們紛紛露出“皇帝你在侮辱我們”的神情,有幾個耿直地更是直接脫口而出:“和這幅畫相比,其他的畫都是土雞瓦狗一般,包括丹青子其他的真跡!” 他此言一出,供奉們紛紛稱是,這個說線條流暢衣帶當風,那個說難怪神仙圖中此畫公稱第一,還有個指著這幅畫的眼睛,有理有據地說道: “啟稟陛下,其實為臣家中便藏有一副丹青子早年的神仙圖真跡,是臣父親幾乎散盡家財從一破落王侯家中購得。但和此畫比起來,那幅畫倒像是假的一般了?!?/br> “哦?卿難道買了假畫?” 劉未好奇。 “非也,并不是說臣家中的畫不是真跡,而是因為即使是同一個畫手,在技藝大成和摸索技藝之中都有很大的不同,這幅《東皇太一圖》已趨大成,尤其是這眼睛,更加傳神……”那供奉左右走了幾步,“無論臣在哪個角度看它,那東皇太一的眼睛都像是在凝視著為臣,猶如真正的神仙一般明察秋毫,讓人忍不住肅然起敬,僅僅這雙眼睛,就已經證明此畫必是真跡,因為這雙眼睛,已經超越了丹青子之前所有的畫作!” “不但如此……”有一個垂垂老矣的畫師指著這幅神仙圖,“世人皆知,高皇帝之母乃是世代將種的蕭家出身,蕭家出身西北,為了邊關平靜,曾多次與羌人通婚,是以蕭家男兒多異于漢人,或五官深邃,或身材健碩,或力氣驚人,高祖有蕭家血脈,從小身長過人,劍眉朗目,所以這幅畫便突出了高祖的陽剛之氣,將東皇太一的至陽之氣表現的淋漓盡致……” 劉未聽到“力氣驚人”、“身長過人”云云就已經眉開眼笑,待這老畫師將這幅畫的人物形象和性格特征又結合起來夸了一遍之后,更是龍顏大悅,大手一揮: “諸位如此沉浸于丹青之道,丹青子泉下有知,一定也十分欣慰。這幅畫朕就放在畫院里讓你們觀摩三日,三日后送入延英殿,朕要重新供奉列祖列宗的畫像……” 一群畫師們樂瘋了,紛紛跪地叩謝君恩。有一個畫師更是痛哭流涕,恨不得抱著劉未的大腿再多借幾天。 劉未心情一好,留下幾個細心的內侍照顧這幅畫,免得這群畫師太激動玷污了畫作,便大笑著離開了翰林院中。 待到劉未走遠,一干畫師爬了起來,圍著那幅畫嘖嘖稱奇。 “也不知陛下為何突然又想重起延英殿外殿,如今只有這一幅畫,豈不是太過單調?哎,沈國公府供了這幅畫這么久,陛下說拿來就拿來,這沈國公府,已不是當年的沈國公府啰……” “慎言!” 一個老畫師看了眼身邊伺候《東皇太一圖》周全的宦官,擔憂地說道:“不要私下里議論別人……” “無妨無妨,這延英殿里有了此畫,就必定還要有歷代皇帝的畫像,恐怕還要配上那些名臣良將,復原這些畫像是個大工程,說不得未來幾年我們都要忙起這個,陛下不會為了些許小事怪罪我們……” “先生,我們連先帝都沒見過,怎么譜圖?” 有個年輕點的畫師愁眉苦臉道。 “有《禁中起居錄》的記載,又有一些前代的畫作,再說了,沒見過先帝,可陛下不是活生生的例子嗎?哪有兒子不像父親的……” 人老成精的畫師壓低了聲音傳授經驗:“你們只需把先帝和其他幾位陛下畫的與陛下有幾分相像,若問起來,就說是照著從以前的宮人和起居錄里的描述畫的,絕不會有錯!” “原來如此,還是元老您高!” “不愧是歷經三朝的供奉,往日是小子心高氣傲,如今真是要多多向您進學……” 剎那間,各種佩服聲、求教聲不絕于耳,翰林院的畫院里頓時一團和氣。 那被供在畫室正中的東皇太一依舊睜著郎目,嘴角似乎還帶著一絲微笑,像是欣喜于如此和睦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