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
現實令人極其頭疼,好像怎么做都不對。既不能殺死活人,一了百了,又不能任憑他們離開。然而,每天都有人避開重重關卡,翻山越嶺,到附近的大城市求醫,只為活下去。 從第一個人報告病例,發展到現在,應該只過了十天。這十天漫長的就像一輩子,并無限延伸下去,延伸到死亡來臨的那天。 “不過,這種病并沒帶來太大痛苦,還算不錯,”波瑞斯最后總結道,“他們大多在昏迷中離開人世,死前表情平靜,看起來只是睡著了,也就在頭痛嘔吐的時候受了點罪吧?!?/br> 蘇眉不自覺抿了一下嘴。她覺得,要是自己繼續留在火堆旁邊,恐怕也得頭痛嘔吐。但比她弱小的人還在□,她不可能要求離開,只得默默忍耐。 凱倒不怎么在意氣味,問道:“所以事態仍在惡化?沒有人能解決這事?” “人死光了之后,就不會惡化了,先生。大人物們可能商量出了對策,但我從未有幸參與?!辈ㄈ鹚姑鏌o表情地說。 蘇眉說:“他們至少商量了避難所?!?/br> 所謂避難所,實際就是變相的監牢,專門關押染上疾病,卻還沒發病的人。這么做,無疑非常殘忍,等同于強逼他們留下等死。但從另外一個角度看,放任平民離去,四散進入安托林等地,好像更加殘忍。 “是這樣的。噢,對了,既然你們感興趣,這里還有個特殊的小問題?!辈ㄈ鹚褂终f。 “什么?” “有個染病的女人,被單獨關在一間房子里。她懷了孕,馬上要分娩了,也許死前,也許死后。我們不知道她的孩子會不會染上這種病,更不知道該怎么處理。你們要不要去看看她?” ☆、第210章 蘇眉并未拒絕,也沒立刻答應,只問:“為什么找我們去看?她的情況很特殊嗎?” 波瑞斯聳了聳肩,說:“據我所知,活下來的都是男人。他們一個個活蹦亂跳,都還沒出現發病的跡象。病號就這個女人而已。你們想看癥狀,只能去看她。而且你也是女人,應該了解懷孕、生產之類的事情吧?她本人必死無疑,如果她的孩子還能活,那么……” 他說的非常理直氣壯,倒讓蘇眉不好反駁。不幸的是,她沒有任何相關經驗,也完全不了解。但她覺得,只是去看看,總不會損失什么。 除此之外,她確實很想近距離接觸病人。 火堆燒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把尸體燒透。在此之前,蘇眉和凱返回馬車,將消息轉告給等在車里的三個人。她轉述完畢后,想想不能就此不管,板著臉問:“我是沒辦法了,你們誰知道怎么接生?誰有經驗?” 她也說不出原因,在問話的時候,居然毫不猶豫地看向了巫妖。也許在她潛意識里,始終把巫妖當成百科全書,能夠解決所有問題。 巫妖已經失去了發怒的力氣,冷笑一聲,冷冷說:“我可以把嬰兒從她肚子里挖出來。反正她都要死了,不是嗎?” 蘇眉眼都不眨一下,回答道:“說的很對,只要你保證不傷到嬰兒,這么做也行?!?/br> 隆尼森大驚失色,質問道:“你們真要這么干?” “還是算了,不要白費力氣,健壯的成年人紛紛死去,”巫妖鄙視地看了他一眼,想都不想,直接揭破了真相,“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可能還活著?不過,我對染病的人很有興趣。你讓他們動作快點,我希望在她活著的時候見到她?!?/br> 事情總是如此不湊巧。盡管他們種族多樣性非常豐富,戰斗力非常高,卻都幫不上孕婦的忙。蘇眉思考了一會兒,決定先看情況再決定,大不了派出那個不怕骯臟,也從來不知道什么叫惡心的奧斯。 對奧斯來說,接生人類嬰兒,和進廚房烤rou毫無區別,總之都是各位大人派給他的任務。 他們事不關己,可以輕松地商討現狀,生于斐云的人卻心情沉重。隆尼森參與討論時,說他有親戚住在這一帶,很可能已經遭遇了不幸。他很坦率地表示,疫病與鯊化魚人有關,反而最好,因為總能找到復仇對象。如果它是自然產生的疾病,那就只能認命了。 他們交談時,克雷德始終凝望著火焰,冷不丁地說:“這些尸體似乎很正常?!?/br> 巫妖正在嘮叨蘇眉,要她一見病號,就張開那只丑陋的黃眼,把人家從頭到腳觀察清楚。蘇眉不客氣地反駁它,說自己細致地看過了火中的死者,尚未發覺任何異?!,F在,見過無數尸體的克雷德也這么說,可見并非她能力不足。 她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阻止巫妖的滔滔不絕,回答道:“是的,我看了半天,也沒能發現特殊能量的影響。這表示它與魔網、與詛咒無關。除非干出這事的人出奇強大,可以避開我的探查,沒在死者身上留下痕跡?!?/br> 凱輕輕說:“我不信?!?/br> 巫妖嗤笑幾聲,問道:“你不信世界上存在這么強大的法師?” 凱說:“是的,你想反駁我,就把這個法師找出來給我看。你要明白,他,或者她要是強大到這種地步,已經與神毫無區別了。我們在他面前,只有等死的份,何必浪費時間討論呢?” 火堆熄滅之后,難聞的氣味才開始消散。這個夜晚恰巧沒有風,憋悶的很,所以它消散的速度相當慢,活像準備永遠籠罩在澤坎上空,再也不離開似的。處在這種環境下,凱失去的嗅覺倒像是上天的恩賜。 波瑞斯走近馬車,與隆尼森說了幾句,示意他們跟著走。 幸存者集中在四五座房子里,都是當地的平民。他們外表如同普通人,情緒卻極度緊張消沉。人人都在猜想,自己能不能看到第二天升起的太陽。有人緊張的過了分,咳嗽幾聲,立即遭受四面八方射來的異樣眼光。 波瑞斯是對的。這些人均為正值壯年的男性,身體健康,這才僥幸活到現在?;杳缘脑袐D是唯一一個活下來的女性,獨自躺在一座小木屋里,無人看守,反正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不會有東西前去傷害她。 克雷德、奧斯、凱三人陸續擠進屋中時,整個屋子都被襯的小了幾分。那個不幸的女人被平放在床上,好像睡著了,表情平靜無波。她胸口一起一伏,呼吸均勻,證明她還活著。只可惜,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可能忽然斷氣,自此離開人世。 海龍之牙的士兵負責管理幸存者,和他們打過招呼,便即離開。老牧師持續工作了很久,感到異常的疲憊,自行找了個地方休息。只剩波瑞斯一人,和他們待在一起。 他手持火把,站在床邊,像老師指著標本似地指著床,說:“病人都和她一樣,漸漸虛弱,不得不躺下休息,然后一睡不起,飛快死去。至于她……村里的人都說,她懷了孕,相當于兩個人,所以死的也慢?!?/br> 這是一句粗魯而無聊的話,但在某種意義上,相當接近事實。蘇眉輕嘆了口氣,習慣性地打個響指,讓魔法光球飛到床鋪上方,用溫暖潔凈的光芒沐浴著它。 忽然之間,她額頭上的黃眼張開,瞳孔慢慢擴大,似要占據整只眼睛。不同于正常生物的瞳孔,它不反射光線,只吸收進去,黑的一眼望不見底。 這只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緊緊盯視床上的人。盯視過程中,眼睛兩邊的眉毛卻越皺越緊,最終扭成了一個疙瘩。 “好奇怪?!彼f。 “她的靈魂……”凱與克雷德同時說。 巫妖很不情愿地做了反應最慢的人,飛快攛掇道:“你對她施展靈魂回音,看看效果怎么樣?!?/br> 蘇眉搖了搖頭,遲疑著,沒做任何動作。巫妖馬上不耐煩起來,親自伸出雙手,飛速比劃了十幾個繁復至極的動作。當它右手下壓時,一股無形的能量從它手中蕩漾出來,然后撲了個空,以更快的速度消失不見。 它打了十幾個手勢,期間沒人阻止,因為他們都想確認這件事。 這個女人確實還活著,但靈魂之火微弱到難以觸及。巫妖施展靈魂回音,只要目標是具有靈魂的東西,都會或多或少,對法術產生反應?,F在它沒能得到任何反應,足以證明,法術目標失去了靈魂,或者說,正在失去靈魂。 蘇眉看不見靈魂之火,只能憑借直覺,認為對方和正常的活人不同。他們幾人都有類似的直覺,所以一靠近床鋪,立即感覺事情不太對勁。巫妖直接動手,又得到了無可置疑的負面結果,進一步證明直覺的可靠。 波瑞斯警惕地看著它,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隆尼森同樣滿頭霧水,想問,又不敢問。巫妖沖他們古怪地笑了笑,評價道:“是很奇怪,同時很有趣?!?/br> “……哪里有趣?” 蘇眉真的不明白,為什么自己走到哪里,都能碰上極其棘手的怪事。孕婦昏迷之前,只是這地方一個很普通的平民。她活了幾十年,可能從沒聽過“攫取靈魂”之類的事情,然后碰上了無妄之災。 所有人都保持著沉默,心里卻很明白,眼前的現象源于疫病。但是如何證明,證明后又該如何行動,是更加復雜的問題。 她終究比較善良,想了一會兒,緩緩說:“我不想危言聳聽,所以你們兩位隨便聽聽我的揣測,別當真。事情得到證實前,也別告訴別人?!?/br> 那兩人異口同聲地說:“我知道?!?/br> 她說:“我懷疑疫病可以吸收人的靈魂,逐漸侵蝕它,削弱它的力量。速度起初很慢,后來一刻比一刻快?!?/br> 波瑞斯面無表情,有種難以置信的感覺,隆尼森的眼睛卻越睜越大。蘇眉盯著他們,忽然苦笑一下,說:“這是當然的……靈魂不斷衰弱,抵抗能力也在不斷減弱嘛。病人失去了感知能力,自然也感覺不到痛苦……” 她聲音非常輕柔,仿佛害怕驚嚇到誰,配合極端不可思議的說話內容,令人覺得如同身在幻夢之中,聽著夢中人的囈語。 波瑞斯喉頭不住滾動,連續吞咽唾沫,以此平復心情。他聽是聽懂了,卻情愿自己沒聽懂,同時問道:“為什么?” 蘇眉詫異地說:“你不會指望我看一看病人,就弄明白疫病爆發的原因吧?” 波瑞斯說:“不,為什么我們不能告訴別人?人應該知道自己的死因,我們有資格知道?!?/br>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把蘇眉等人劃分到了另外一邊,和普通人截然不同的一邊。她睜開那只很奇怪的眼睛,觀察了一會兒,直接說出了疫病的本質。這是很多人無法理解的事情,在普通人眼中,她可能比疫病更可怕。 由此可見,他的膽量確實不錯。 蘇眉沒聽出他話中的意味,愣了一下。凱在旁邊代為回答道:“因為我們找不到痕跡,找不到理由,找不到對方可能下手的方式。我們沒有任何實際證據,把疫病和失去靈魂聯系起來。別人提出疑問時,我們根本無法回答?!?/br> ☆、第211章 還沒到天亮,生病的女人就死了。她死的的確很安詳,從頭至尾,未曾發出任何聲音,只靜悄悄地停止了呼吸。這是靈魂之火熄滅的一刻,也是她靈魂徹底消失的一刻。 波瑞斯隊長懷著很大的善意,希望孩子可以順利出生。畢竟,在正常人的概念里,一個人還在呼吸,就代表她活著。既然她活著,就代表可以誕下已經成熟的胎兒。 他的想法沒有錯,但在特定的環境下,竟產生了相當恐怖的后果。 母親生命終結之前,嬰兒誕生了。一番手忙腳亂后,奧斯把它小心地拖了出來,更小心地捏斷臍帶。他一只爪子就能托住它,活像托著個哈密瓜,無措地看著屋里的人。 然而,母子兩人命運完全相同。這個嬰兒不哭,不動,對外界的刺激毫無反應。蘇眉搜腸刮肚,回想腦子里的知識,試圖讓它哭出聲音,結果一切行為都白費力氣。過了大約五分鐘,嬰兒同樣無聲地死去,身體慢慢變冷。 蘇眉又嘆了口氣,嘆的比上一次更響。她要奧斯去水井打水,清理一片狼藉的現場,然后一字一頓地說:“你們看,這是一個沒有靈魂的嬰兒,就像它的母親。如果靈魂不在軀體里,這具身體將很快停止活動,進入死亡狀態?!?/br> 波瑞斯顯然很遺憾,卻以中年人的成熟態度,隨和地接受這個結果。他說,他們不必費心打掃房間,反正這間木屋,連同木屋中的所有東西,都得被烈火焚毀。 一如既往,這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人已經徹底死亡,那么燒掉還是埋掉,并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他們從上半夜折騰到下半夜,接近于一無所獲。蘇眉走出木屋大門時,一抬頭看見滿天繁星,不禁深深吸了口氣。在這個季節,晚上一樣很熱,只不過,現在沒有人會注意氣溫問題。 “是不是覺得很挫敗,隊長大人,”凱跟在她身后,很平靜地說,“瘟疫和戰爭不同,看似平和,實際更令人絕望。他們可以拿起武器抵御敵人,卻很難抵抗病癥?!?/br> 他離開薩因后,在偽裝和不偽裝之間猶豫了很久。最后,為了避免給蘇眉惹來麻煩,他堅定地選擇了前者。但他不再裝作脾氣很好、性格善良,經常以極其冷漠的態度,發表極其刻薄的意見,并且一針見血。一個說話老氣橫秋的年輕精靈,和一個無時無刻不在找打的年輕法師,讓這支隊伍獨樹一幟。 波瑞斯算是普通人中的佼佼者,仍然隱約希望他們盡快離開,可見他們的奇葩程度。 蘇眉停下了腳步,回頭看著凱。她不覺得他刻意諷刺,但效果差不多。從他的態度中,看的出他很在乎這場瘟疫。她認為,他的心情并不像外表那樣平靜。 她說:“幽星大人,你好像忘記了另外一個可能性?!?/br> 凱說:“哦?” “這有可能是一場基于戰爭的瘟疫?!?/br> 他們不想在澤坎逗留,決定連夜趕路。也許對其他人來說,很有必要暫時留下,觀察幸存者的發病情況,可蘇眉不需要這么做。她敢向所有人保證,他們得出的結論正是事實。這是一種看起來像瘟疫,其實另有隱情的人為災難。 這一路上,她不止一次靜下心,仔細感應其他神骸的位置,然后次次失敗。她求助于克雷德,發現他失敗的比她還要干脆。如果他們沒有感覺,就證明神骸不在海岸附近。但她總是難以釋懷,無論手頭在做什么,心里總想把侵蝕靈魂與神骸聯系起來。 自澤坎向南走,活動的人多了一點兒。他們每路過一個村莊或小鎮,總能看見類似的慘狀。區別僅在于,有些村鎮人口數量大,存活者比較多,尚未達到“鬼城”的地步而已。 這些地方都有士兵、騎士、牧師活動。他們抵御力較強,即使在疫區逗留一兩天,也大多安然無恙。不過,這可不是萬全的保障。蘇眉曾看見染病的牧師,身穿長袍,彎著腰嘔吐,親身演示病發的第一階段。 直到離開這片遍布村莊的地區,情況才大為好轉。他們沿大路前行,沒過多久,就又遇見了設在路上的關卡。這些關卡防止病人進入軍營,與防止病人逃到安全地區的那些異曲同工。 隆尼森取出銀韁騎士團的證明信,說明自己一行人的身份,順利得到守衛的認同,在各個關卡間暢行無阻,行動異常順利。據一位地位較高的事務官說,事實上,米莉索爾女伯爵已經下達命令,要他們密切關注神骸之女,以及銀月王的兄長。 她說,他們一旦抵達紫巖礁,就立刻上報,使她在第一時間獲得消息。 米莉索爾擔任銀韁騎士團的大團長,和托雷斯爵士是上下級,也是朋友??死椎略娺^她一面,對她印象甚佳。人類當中,值得他夸獎的成員不算太多。因此,蘇眉對她相當好奇。等巫妖告訴她,女伯爵和斐云國王之間不清白時,就更好奇了。 事務官提到這個名字,她不由開口打聽,米莉索爾是否和薩因的阿爾蒂芒一樣,全權負責這樁突發事件。 答案出乎意料,竟然是否定的。 由于他們耽擱了一段時間,見到這位事務官時,恰好是第二天的正午。馬車實際已經進入軍營,面向大海,繼續行駛半小時左右,便能見到托雷斯爵士。附近地區被海龍之牙完全掌控,一切處理的井井有條,做事有條不紊,帶著軍隊特有的嚴肅干練氣質。 奇怪的是,士兵們正在忙碌,忙著整理地面,修整營地外觀。這讓蘇眉產生了很深的疑惑,心想難道他們來的時機特別湊巧,恰好遇上了全軍大掃除的日子? 她很意外,事務官先生卻和她一樣意外。他想了半天,突然一拍腦袋,恍然大悟地說:“我明白了,你們剛從薩因趕來,應該還不知道最近的消息吧?這就對了,你們在安托林的時候,事情還沒定呢?!?/br> 蘇眉一陣莫名其妙,問道:“你指什么?” 他說:“女伯爵當然不可能負責這一帶的軍事要務,因為國王陛下決定御駕親征。今天傍晚,他的車駕就會抵達。你看見我們忙個不停,就是為了這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