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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節

    她坐不住,在房間里不住地轉圈。自小被丟到這黑窟里,她和這人世早已沒有什么善緣,磋磨歷練了這些年,她也已經不怕任何人、任何事,然而這時,她卻發覺,讓她厭憎的不是任何人、任何事,而是自己。

    透過鏡子,她頭一次看清楚,再濃的脂粉,再艷的衣衫,再也掩不住內里那個沒一絲鮮活氣的自己,枯葉卷兒一般,又空、又乏、又脆朽。因此,她才不停向外頭找些人事來怨憎,好忘記、躲開自己,比如梁紅玉。

    看到自己的真實樣兒,她頓時怕起來,可什么她都能丟都棄,唯獨甩不脫這個自己。如影隨形,追她、纏她、扯她、咬她……她覺著自己立時就要瘋掉,要被拖進漆黑深淵,必須抓住些什么,才能救命。

    她匆忙找尋著,屋里沒有,院里也沒有,這世間沒有一樣東西真的牢靠。除非是人,靠得住的人??墒裁慈四芸康米??滿眼望去,都是比獸更貪、更冷、更狠、更善變的人。這熱鬧鬧的人間,其實是一片荒冷冷的獸域。

    半晌,她想到了梁興,但眼前立即浮現梁興那笑,不忍傷她,卻始終退開一步的笑。不成,不能找他。那還有誰?

    忽然,她想到了石守威。

    那個牛一般壯健,也牛一般憨實的人。

    她想,這個人算是牢靠,哪怕只在他那厚實胸膛上略靠一靠,也是好。

    她不能再待在這屋里,于是她尖聲喚來丫頭,叫立即備車。丫頭慌忙去尋見車夫,駕好車等在后院。鄧紫玉隨手抓過一件衫子,套在身上,連帕子都沒拿,便急沖沖出去。迎頭撞上戚mama,戚mama見她這樣,忙驚問。她卻沒聽見一般,快步出了小園,也不要丫頭扶,自己踩著蹬木,攀著木框,上到車廂里,隨即吩咐車夫:“去東水門!”上回和石守威吃酒時,石守威說這一向住在汴河灣的崔家客店,執行一項軍務。

    鄧紫玉從來沒有這么迫切想見過一個人,她在車廂里都坐不住,不住拍打前窗,催促車夫加快,再加快。過了幾個月一般,車子才出了東水門,上了虹橋,沿著汴河岸拐向西河灣,停在了崔家客店門前。

    鄧紫玉剛跳下車,一個年輕伙計便迎了出來。鄧紫玉劈頭就問:“石守威住在你店里?”那伙計張著嘴,茫然搖頭。鄧紫玉不再理他,左右望了望,見一扇門通往旁邊一座院子,便問:“那邊是客店?”那伙計忙點點頭。

    鄧紫玉徑直穿過那扇門,走進那院子,院里三面都是小客房,門都關著,靜悄悄的。她尋視了片刻,斜對面角上那間房里忽然傳來一陣軟媚的笑聲,一聽便是中年婦人扮嬌羞,有些瘆耳。隨即,那屋門打開了,石守威猛沖沖地走了出來,衣衫敞開,露出健實的胸膛和肚腹。一抬眼看到鄧紫玉,他頓時愣住,慌忙掩起了衣襟。

    鄧紫玉也先是一驚,定定瞅著他,隨即覺得很滑稽。不知為何,猛然想起兒時一樁舊事,那天她拿著一根捕網,追一只蝴蝶。那蝴蝶一直起起落落,始終追不到,后來竟飛進父親的書房的窗戶里。她父親從不許她姐妹進那書房,不過那天父親正巧不在。她心里暗自得意,瞧你再往哪里躲?便悄悄跟進屋里,四處找了一圈,見那蝴蝶竟伏在墻上,她小心握緊捕網桿,一下罩住那蝴蝶,那蝴蝶卻一動不動。再一看,那竟是墻上掛的一幅畫里的蝴蝶。

    想起自己當時的錯愕,她不由得笑了一聲。

    石守威見她笑,越發慌起來,忙小心問:“紫玉姑娘,你這是?”

    “我來尋一只蝴蝶?!?/br>
    “蝴蝶?”

    她又盯了石守威一眼,像是望著寒冬天最后一塊燒燼的火炭,心里荒茫茫的,反倒干凈了。她澀笑了一下,低下頭轉身就走,最后一點自持也迎風而散,淚水隨之漫溢而出。

    石守威驚在原地。

    他驚的不止是猛然見到鄧紫玉,更為這地轉天翻般的經歷。才兩三天,他所遭遇的遠比二三十年猛烈。簡直像剛掉進蜜池,蜜池忽然變作冰窖,才從冰窖爬出來,身上卻燃起了火,火才撲滅,忽然又下起了大雨,接著又一陣冰雹。

    昨晚,他正在為鄧紫玉煎熬,那店主娘子石氏忽然來敲門,他經不住那軟媚懇求,便開了門。誰知道,石氏竟走到床邊伸手摸他的額頭。他嚇得定定縮在被窩里,沒敢動。石氏柔暖的手指卻沿著他的額頭,輕輕柔柔滑到臉上,觸了觸他的濃眉,又從鼻梁上輕拂而下,指尖停在他的嘴唇上,來回輕抹。他雖也在行院里會過些妓女,但那都是應付差事一般,哪里有什么興味?這時,嘴唇被石氏那細柔指尖撩來撩去,酥癢難耐,又舒服無比,頭腦里滿是云朵在飄。他頓時渾身熱脹,不由得大聲咽了口唾沫,寂靜中聽著極響。他頓時漲紅了臉,黑暗中卻聽見石氏嬌柔柔地笑了一下,而后湊近他耳邊,軟媚媚地輕聲說:“莫急,夜長著呢,花要細細聞,酒要慢慢品?!苯又?,那細柔的手指竟輕撩開他的衣襟,探向他的胸脯……

    之后,他已全然忘了自己,也忘了周遭一切。只覺得身輕如羽,飛升云端,在天際飄浮。又似沉于熱海,隨旋渦暈轉。等醒過來,喘息不已時,直以為自己做了一場yin夢。然而,石氏軟綿綿的赤身伏在他身側,柔暖手指仍在他身上輕撩輕撫。哪怕這樣,他仍不敢相信,也不敢動。身子已經虛乏,躺了片刻,昏昏睡去了。

    清早,他被院外的聲音吵醒,睜開眼,卻見一個婦人躺在他身邊,用肥白的手臂支著圓胖的臉,微瞇著一雙媚眼,正瞅著他笑,驚得他身子一跳。隨即才認出和記起,是那個店主娘子。再想到昨夜的事,他立刻窘得滿臉紅漲。

    “呦,石兄弟這么豪猛的漢子,竟會害臊呢?”婦人抿著小嘴笑起來。

    石守威越發臊得沒地兒鉆,更不敢抬眼瞧那婦人。

    “你姓石,奴家也姓石,這可真是三生石上定好的姻緣呢。往后咱們就姐弟相稱。你是奴家親親的弟弟,奴家是你香香的jiejie?!眿D人說著伸出白膩的胖手指,在石守威鼻頭輕輕一劃。

    石守威心里慌怕,卻不敢躲。偷偷瞅了一眼婦人,見她眉眼雖有些韻致,眼角嘴角卻已生出細紋,加之做出一副年輕女孩兒的嬌態,像是白饅頭冒充小蜜糕,極刺眼。他慌忙又躲開眼睛,心里翻醬倒豉、潑醋滾辣,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自己為了打探消息,想設法勾搭這婦人;為了勾搭她,才去找鄧紫玉學風流術;風流術沒學成,反倒中了鄧紫玉的風流蠱;風流蠱的甜沒嘗到,卻嘗夠了風流苦;正在難熬,這婦人卻忽然鉆到他床上,來替他解風流毒。

    這一鍋猛湯,都燉了些什么長筋短骨、腰花肺片?石守威傻在那里,覺著自己簡直如同一個木傀儡,不知被誰用繩兒牽著,顛來倒去,不知翻騰了多少個筋斗。

    “弟弟,你在琢磨啥要緊大事呢?”婦人將胖臉湊近了些,軟媚媚地問。

    石守威又一驚,猛然發覺一件事,自己頭回來這崔家客棧,借了梁興的姓,謊稱自己姓梁。后來脫了軍服,冒充膠州販驢毛的客商,并沒有說姓名。這婦人怎么知道自己姓石?他忙望向婦人,婦人仍半瞇著媚眼,醉迷迷地瞅著他。

    “你從哪里知道我姓石?”他忙問。

    “奴家雖然成天困在這臭店里,可親弟弟的事,哪能不清楚?奴家不但知道你姓石,還知道你是龍標班的旗頭,禁軍十刀里頭排第三的大英豪。去年金明池爭標,奴家就一眼瞅中了你,可這么大汴京城,你在西,奴家在東,只能白白害奴家苦想了兩個春秋,如今才算能真真細細地瞧瞧親弟弟……”

    “哦……你……”石守威越發吃驚,不知道該說什么。

    “還有呢,奴家從心底里替親弟弟抱不平……”婦人伸出胖手指,輕撫著石守威的光臂膀。

    石守威不好躲開,低著眼問:“什么?”

    “金明池爭標,你在底下撐著,那個梁興踩著你的肩膀,才搶到銀碗。力氣全是你出,風光卻全讓他一個人占盡。這么一個借枝拍翅膀、踩人得便宜的小人,你竟把他當朋友。奴家瞧著,心里不知有多疼?!?/br>
    “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石守威頓時坐起身。

    “你我姐弟一條心,你來這里的意思,恰好便是奴家的意思?!?/br>
    “你還知道些什么?”石守威怕起來,身子不由得往墻邊靠了靠。

    “弟弟莫急,衣裳要一件一件脫,好景要一步一步賞。咱們先對付了那個小人梁興,再慢慢說后話。不過呢,有句話倒是先說出來的好,只要弟弟你心里有我這個jiejie,咱們姐弟同坐一條船,這往后,山高水長、攀高得貴,全在jiejie身上?!?/br>
    “你究竟是什么人?”石守威再坐不住,忙光著身子跳下床,先一把抓過搭在椅子上的褲兒,三兩下套上了。

    “呵呵,奴家這樣兒很怕人?”

    石守威望著這個攏著被子、裸露肥白雙肩的軟媚婦人,心底一陣陣寒懼,像是見到了女鬼一般。梁興托他來這里打探底細,這底細果然如他之前所料,盡在這婦人身上。只是這婦人不但早已知道他的身份,連他的心思都摸得清清楚楚。而且,她區區一個婦人,自然不是主謀,不知背后藏了何等樣的人。那人自然是陷害梁興的人。

    石守威原還想借此報復梁興,但望著這婦人,心里又懼又厭。懼的是她背后之人恐怕不尋常,否則婦人不會說出“攀高得貴”的話來。惹到這樣的人,不知會遇上什么麻煩;厭的則是,他雖也渴盼富貴,但自恃還有些出眾武功,因此向來瞧不上那些阿附權貴的無能之輩,只愿憑自己本事,一刀一槍博得功名。此外,他與梁興只是私怨,即便報復,他也只愿以一己之力,讓梁興嘗些苦頭。從沒想過要卷入這等殺機陰謀中,更沒想過做別人的卒子。

    “弟弟又在琢磨啥呢?怕jiejie騙你?呵呵,jiejie幾千里直路彎路倒是走了不少,人卻至今一個都沒騙過……”

    石守威卻一個字都不愿再聽,抓起衣裳,胡亂套上,便轉頭開門,急忙逃了出去。剛出了門,卻一眼看到鄧紫玉站在院里。

    便是見到神仙降世,他也不會驚到這個地步。鄧紫玉瞧著有些恍惚失神,臉色也有些發白。他鼓足了勇氣,才問了一聲,鄧紫玉卻說來找蝴蝶,說完轉頭就走。他愣在原地,驚望著鄧紫玉的背影,鄧紫玉似乎在哭。

    她是來尋我?他先是一陣驚愕,接著便慌悔起來,剛才那店主娘子的話被她聽到了?然而,驚慌之余,心底卻又涌起一陣狂喜,她是因我才哭的?這么說她真是來尋我的?那天和她面對面吃酒時,他以為自己說的話鄧紫玉全沒聽進去,這時看來,她不但聽進去了,而且全都記得牢牢的,否則她哪里能找到這崔家客店來?

    “紫玉姑娘!”他忙喚了一聲,追了出去,鄧紫玉卻已經上了院外一輛廂車,車子向東邊駛去。他忙追了上去。

    蔣沖被推門聲喚醒,扭頭一看,是那個男仆凌小七,端著一盆水。他輕輕翻身坐了起來。

    “你做什么?當心掙破了傷口!”凌小七叫起來。

    “養了這幾天,已經好多了。倒是要多謝小七哥,這幾天累到你了?!?/br>
    “謝啥?日月之下,都是兄弟。這點事算什么?!绷栊∑咝χ鴮⑴枳訑R到門邊的盆架上,從橫木上取下帕子,泡進水里,揉了兩把,微擰去水,走到床邊。

    “從今天起,我自己來?!笔Y沖伸手去接帕子。

    “你自己瞧不見,臉上都是傷,小心擦破了?!?/br>
    蔣沖便也沒再爭,閉起眼,伸著臉。凌小七先小心替他拭凈眼睛,而后又輕輕擦拭他臉上、脖頸沒傷到的地方,之后又抓起他的手,挨著指頭、指縫細細擦了一遍。這些天來,他始終這么細心照料蔣沖。

    之前蔣沖滿心感激,甚而覺著這恩情太重,竟成苦惱,反復思量著日后該如何報答。自從見到“無”后,他心里釋然了許多。這天地人世,恩如流水。在天為雨,在地成河,在葉化露,在眼凝淚。此時流到這里,彼時流到那里。不多不少,不盈不欠。施與報,自有其分數。今日飲水,明日灌溉,不必貪,亦不必拒。只需順之,無須掛懷。

    “傷口果然好了許多?!绷栊∑唧@嘆起來。

    “小七哥,我想去看看那些獵犬?!?/br>
    “瞧它們做什么?那些獵犬兇得很,我都有些怕。再說,你的傷雖說好了些,卻仍不能亂走動?!?/br>
    “那天天黑,沒看清。它們咬了我,至少該知道它們是什么模樣?!笔Y沖一邊笑著,一邊慢慢伸腿下了床。凌小七忙要過來扶,蔣沖笑著擺擺手,輕步在屋里走了幾步:“瞧,已經不妨事了?!?/br>
    凌小七瞪大了眼睛:“神了!不過你還是莫走快了?!?/br>
    “我知道,我慢慢走,小七哥帶我去看看那些獵犬?”

    凌小七只得點頭答應,在一邊小心看護,引著蔣沖慢慢走出房門,穿過院門,向西走了百十步,沿路幾個仆役見到蔣沖,都有些詫異。兩人走向莊宅西墻邊,還沒走近,就聽見一陣狗吠。到了墻根,迎面一扇小院門,門關著,上頭掛著個銅鎖。蔣沖想,凌小七說那晚堂兄蔣凈和楚瀾的妻子是從西邊小門逃走的,應該便是這扇門。

    凌小七陪著他向右拐去,不遠處一帶短墻圍出一片小場子,場子正面有扇鐵欄門,用鐵鉤扣著。幾只獵犬爭著將嘴伸出鐵欄,朝他們不住兇吠。有黑有棕,矯健兇悍,都齜著鋒利白牙。

    凌小七拉著蔣沖站在鐵欄門外幾步遠的地方,朝那幾只狗喝道:“莫亂嚷!你們先前咬傷了他,已是大不該,這會兒又這么兇做什么?”

    那幾只獵犬卻仍朝著蔣沖吠叫不止。蔣沖笑了笑,不顧凌小七阻止,慢慢向鐵欄門靠近,那些狗見他眼中身上沒有絲毫敵意和懼意,竟相繼停住了吠聲,都昂頭望著他。蔣沖朝那些狗微微笑了笑,那些狗又盯了他一陣,隨后便無事一般,各自離開鐵欄門,在場子里或臥或行,不再望他。

    蔣沖朝場子里望去,靠墻修了一間狗舍,有門有窗,和人住的房屋并沒有分別,只是要矮許多,只有六尺多高。

    他瞧了一陣,回頭笑著對凌小七說:“咱們回去吧?!?/br>
    第八章 熱粥、冷客

    傾耳而聽,專目而視,諦伺它物,以迎知敵人之情。

    ——《武經總要》

    郭沉去開封府問了幾道,才尋見查辦兄嫂命案的兩個府吏。

    那兩個府吏只知道他是內殿值押班,還不清楚他已經被貶級降職,對他還算恭敬。但說起兄嫂的案子,卻支支吾吾,說不清底里。郭沉也聽聞這一向京城兇事怪事不斷,案積如山,開封府能省一件就省一件,兄嫂的案子又沒有苦主追責,自然就撂下了。他心里憋氣,想去鬧一鬧,可再一想,如今自己已經被降為看角樓的衛卒,就算去鬧,開封府也不會如何正經對待,況且兄嫂這案子又沒有其他證見,只一句正在追查,便能堂皇敷衍過去。

    想到此,他心里又一陣悲悔。自小被哥哥愛護不說,就是嫂嫂,也吃了她三年多的飯,她心里雖不喜,卻也并沒有說過什么難聽的言語。自己卻從沒道過一個謝字,反倒一次次生出怨憤。正月底,聽說小侄兒被食兒魔擄走,那時便該去幫著兄嫂去找,至少也該問候一聲。他卻聽了妻子的話,只裝作不知。

    他想起十來歲時,有天回到家,聞見一陣油香氣,一眼看到桌上一只大碗倒扣著一只碗,他揭開一看,是燒得油潤濃香的兔rou。自父親亡故后,他們母子三人的生計便十分窮窘。后來哥哥募入虎翼營,家境才略寬松了些,可畢竟糧俸有限,一個月也吃不上兩頓rou。見到這兔rou,他自然饞極,伸手就抓了一塊塞進嘴里。這時他娘走了出來,忙把碗扣上,說這是他哥哥跟著營里都指揮使去郊外打獵,狗一般在林子里奔了一整天,才得賞了這只兔子。讓他等哥哥回來再一起吃。他嘴里答應著,可實在熬不得饞,趁娘出去,又揭開碗來偷吃,一塊不夠又一塊。不知不覺,竟將整碗都吃盡了。她娘回來后看到,氣得哭了起來,罵他是田里頭的稗子,白耗地力、不結糧食也罷了,還不知饜足,把好麥子都擠占得沒地兒活。

    他從來沒被人這么罵過,氣得立即跑出了門,大半夜在外游蕩,直到哥哥找見他,笑著說:“等你以后做了將官,天天買兔rou給我吃?!庇舶阉Щ亓思?。娘的這句話他卻整整記恨了十來年。今天想來,知兒莫如娘。娘不但沒有說錯,而且說得太晚。她和哥哥一起寵著他,始終不敢說重話??赡镄睦镌缇颓扑频们迩宄?。

    稗子一般活了近三十年,他愧悔到想一把火燒掉自己。再想到那夜哥哥在街上找見自己時說的那句話,雖然街上人來人往,他卻又忍不住落下淚來。由于自小受哥哥調教武藝,他順利募入了內殿班值,成了御前親軍,糧俸高過所有禁軍,卻從來沒想過給哥哥買兔rou吃。自己虧欠哥哥太多,就算死,至少也該查明白兄嫂的死因,若有冤仇,便該討還。讓兄嫂在泉下不必含冤咽恨,多少得些安寧。

    于是,連著幾天他既不回家,也不去當值,先去開封府,后又去三槐巷,挨門挨戶向那些鄰居打問,卻只打問出兄嫂死狀,誰都不知道死因。嫂嫂先被人殺害,第二天夜里哥哥也上吊自盡。

    嫂嫂的事他倒還能先放到一邊,哥哥郭深自盡,他卻無論如何也不愿信。哥哥氣性強,自小難得見到他怕過什么事,或跟什么人服過軟。父親過世時,哥哥才十二歲,卻立即把自己當成男兒漢,家里的重活累活都盡力搶在娘前頭做完,更每天出去尋活幫工,賺些柴米錢回來,和母親一起撐起這個家?!伴L兄如父”這四個字的深和重,郭沉比誰都明白。這樣一個敢擔當、能任勞的哥哥,怎么會自盡?

    不過郭沉又轉而想到,嫂嫂是陜西一位團練使的女兒,娶嫂嫂時,哥哥還只是個營里的副都頭。岳父和嫂嫂都相中了他的人品才干,絲毫沒有低看他。哥哥娶到嫂嫂,除了感恩,內心里也極愛重嫂嫂,事事都不愿嫂嫂cao心勞累。關于嫂嫂,郭沉一直不肯細想,如今卻不得不承認,自己當年不喜嫂嫂,最大的緣由便是,覺著嫂嫂奪走了哥哥的心。尤其是自嫂嫂生了小侄兒后,哥哥更是歡喜得又撮手又感嘆,在屋里不住地歡走。

    郭沉從沒見過哥哥這樣過,如今想來,也難怪。哥哥自小便受盡了窮困勞累,直到娶了嫂嫂,生了侄兒,自己又一步步升成了指揮使,才算有了安與樂。雖然在這京城,貴與富,山和海似的,這點小安樂只如芝麻粒一般??蓪Ω绺缍?,這已是從前絕不敢奢想的安穩與富足。

    郭沉后來不愿再去哥哥家,便是不愿看到哥哥樣樣都比自己強,官階、糧俸、妻子家境品貌,還有小侄兒。郭沉自己的妻子至今都沒能生養。

    可是,哥哥才享了三年的福分,侄兒就被食兒魔擄走,嫂嫂又被人殺害,這比割了他自己的心肝更慘更痛,哪里能受得???死了倒是解脫。

    郭沉雖這么理順了哥哥郭深尋短見的因由,心里卻始終有些疑慮。他又細想了一陣,卻仍想不出哪里不對。倒是記起一件兒時舊事。父親在陜西陣亡三個多月后,死訊才傳報到家里。他娘一聽見這噩耗,頓時癱倒在院子里哭起來。那時他八歲,哥哥十二歲,他們兄弟兩個也一起哭起來,他趴在娘身邊,哥哥則站在墻邊,臉朝著墻哭。

    那時已是黃昏,他和娘一直在哭,他哥哥卻先擦干淚水,進了屋子。半晌,端出了三碗熱粥,擺到院子里那張小木桌上,又去醬缸里夾了一碟腌菜。而后走到他娘身邊,輕聲勸著:“娘,別哭了。起來喝些粥,您若是哭壞了身子,我和弟就更沒依靠了。弟,咱們把娘扶起來?!毙值軆蓚€把娘扶拽了起來,讓娘坐到了桌前。他哥哥把碗塞到娘手里,又小聲勸了半晌,他娘才含著淚小口吃起來。

    那天那碗粥,郭沉記得極清楚,那是哥哥郭深頭一回煮粥,有些米還是半生的,有些則焦煳成一團,根本咽不下去。然而,就是從那碗粥開始,哥哥變作了男兒漢,成了家里的頂梁柱。

    想起這件舊事,郭沉忽然明白了疑慮在哪里:以哥哥郭深的秉性,侄兒被擄,嫂嫂被殺,他雖然痛不欲生,卻絕不會就這么輕易撂下。他一定會去尋侄兒,去追查殺害嫂嫂的兇手。若能找回侄兒,他一定會好生撫養侄兒成人。就算找不回來,他也要等殺害嫂嫂的兇手被正法,那時才會尋死。

    然而,兩樣事情他都沒有去做。他自盡,必定有更大隱情。那會是什么?

    這兩年他和哥哥斷了往來,根本無從知曉哥哥遇見了些什么事。開封府和鄰居們也都不清楚其中因由,還能去哪里查問?郭沉想了許久,想到了一個人——哥哥的親隨潘戊。

    于是,他便趕往虎翼營。

    丁豆娘忍著腳痛,又來到虎翼營。

    上回那個老軍坐在營門邊一只破凳上,一見她走近,立即起身攔住了她。

    丁豆娘忙懇求:“伯伯,我有件極要緊的事,一定得見見您的侄兒?!?/br>
    老軍掀動干癟的嘴皮子,惡聲惡氣地說:“你莫不是真把這里當作菜市了?便是菜市,也有個早晚開閉?!?/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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