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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節

    太陽仍沒落下去,時候還是太早。他覺著肚子有些空,和鄧紫玉吃了這大半天的酒,桌上七八樣菜,自己竟沒夾一兩口。他不禁又笑了起來,從來都說“食色”,食在前,色在后,自己卻全然顛倒過來了。走了幾步,旁邊有家面店,他進去要了碗燠rou面,并讓店家多添五文錢的燠rou,肥肥燙燙地吃盡后,付了錢、抹凈嘴、打著嗝兒走了出去。

    這時天色仍亮亮的,這一帶有許多軍營,城內外的將卒晚間也常來這里尋歡,他怕碰見相識的人,便朝西邊走去。走出這片人戶店肆區后,前面是一片田野。他沿著田埂走到田地中間,找見一棵大樹,便靠著那大樹,面朝著斜陽坐了下來。歇了片刻,他從懷里取出那二尺粗布,用牙咬著撕成幾條布帶,又一條條拴到一起,接成了一丈多長的繩索,揉成團塞進了懷里。

    接下來,便只有等了。他瞇著眼,望著夕陽把云彩燒得紫紅,不由得又想起鄧紫玉來。想著想著,又暈醉起來,“嘿嘿”又笑出了聲。四野一片寂靜,只偶爾有些歸鳥鳴叫,他的笑聲顯得格外突兀,連他自己都有些被嚇到。他不禁“嘿嘿”自嘲起來,外人都瞧著我是一條爽快猛漢子,若是見到我這樣,怕是連眼珠子都要驚掉。不過,這暈暈醉醉的滋味,實在讓人心頭又癢又暢,怪道人都把美人比作美酒。

    他又瞇著眼醉想了許久,夕陽漸漸隱沒,四野昏暗下來,寒氣浮了起來。他不禁打了個寒噤,心底忽然升起一絲疑慮。人都說“娼門的情,水里的影”,看著真,照見的卻只是自家的心。她們則似那流水,哪里有銀錢,情便往哪里流。我雖沒錢,卻有本事,鄧紫玉是不是想讓我替她賣力,才對我這么親甜?他慌怕起來,忙細細回想,越想越可疑,越疑越寒心,但心底里始終不愿相信。

    他又從頭尋找證據,忽然想到一件事:最早見鄧紫玉時,她并沒有求我做事,眾人之中,卻已對我另眼相看,更拜我為師,學習刀法。雖然只學了半個時辰,以后再沒請我去。但也是我自己作怪,她一個女孩兒家,又生得嬌貴,我不去,她哪里好厚著面皮再三請我?反倒是我傷了她的意。今天見到我,她也并沒有強求我替她做事,送我出來時,還囑咐我不必勉強。

    想到此,他頓時松了一口氣。

    曾小羊坐在廂廳里,見胡大包總算來了,忙站起身迎了上去。

    “胡大叔,有什么事么?”

    “我……我來告狀?!焙蟀曇舻偷偷?,滿眼發虛。

    “告啥狀?”曾小羊特意放大了聲音。

    “這張……這張狀紙上都寫了?!?/br>
    “我瞧瞧——”曾小羊忙接過狀紙,假意看了看,其實上頭的字他最多認得一半,隨后他驚叫起來,“告楊午強jian?”

    廂長和顏圓剛才已經一起抬頭望過來,這時兩人越發吃驚。曾小羊忙將那張狀紙遞給了廂長。

    廂長接過去,瞧了半晌,隨后問胡大包:“楊午何時強jian了你妻子?”

    “前……哦,是去年八月?!?/br>
    “為何現在才來告?”

    “我一直不敢?!?/br>
    “現在為何又敢了?”

    “嗯……反正就是敢了?!?/br>
    “我瞧那上頭還寫著楊午搶了你的錢箱?”曾小羊忙插嘴。

    “嗯……”

    “若是尋??诮羌姞?,我這里倒還能酌情處置,”廂長慢慢說道,“但你這狀子事關強jian、搶劫,是大案子,得去開封府才成。另外,事情若屬實倒也該告,但其中若有虛構捏造,誣告的罪名可也不輕?!?/br>
    “???我……你……”胡大包越發畏怯,忙驚望向曾小羊。

    “胡大叔一向誠實,自然不會誣告,”曾小羊忙道,“胡大叔怕是不清楚去開封府告狀的門道?廂長,我帶他去?”

    “你今天為何這么勤進了?”廂長有些納悶。

    “嘻嘻,時常吃胡大叔的包子,給他錢又從來不要,正好還些人情?!?/br>
    “這里暫也無事,你就帶他走一趟吧?!?/br>
    曾小羊忙拽著胡大包離了廂廳。

    胡大包埋怨起來:“你不是說告到廂廳就成了?開封府我可不敢亂去?!?/br>
    “你不敢,難道我敢?”

    “可……”

    “我讓你來廂廳,只是走個過場,讓廂長知道這事?!?/br>
    “那接下來該咋辦?”

    “狀紙給我。還有,楊九欠前年寫給你的那張字據,你帶來沒有?”

    “帶來了?!焙蟀Π褷罴堖f給他,又從懷里掏出一張折了兩折的舊紙,邊沿都已經磨破了。

    “這張也給我?!?/br>
    “可……你莫不是和你表哥合起來欺弄我?”胡大包忙攥緊了那紙。

    “我欺弄你有啥好處?”

    “沒了這字據,你表哥便可以混賴不認賬。你就能從你表哥那兒討些利錢?!?/br>
    “這事剛剛都已經過了廂長的眼,我敢欺弄你?你若鬧起來,我還能在廂廳逍遙?再差,我每年在廂廳也能得二十貫差使錢,你這字據上一年通共也不過兩貫錢。我再蒙了頭、蠢了心,能用頭大肥牛去換只癩尾巴鼠?”

    “嗯……我明白了……”

    “大白天點燈,你又明白啥了?”

    “你是想拿著這狀紙和字據去訛你表哥?!?/br>
    “長脖子、白毛、黃嘴那才叫鵝。包子叔,我口含舌頭不說空話,跟您照實說吧,我做這件事,有兩個緣由,一是被我表哥騙了許多錢,咽不下這口氣,借著你這事,讓他也嘗嘗鹽咸姜辣;二是穿過花叢能不沾些花粉?若能捎帶著從他那里賺些跑腿錢,也買雙新鞋來穿穿。這是馬吃草、牛飲水,天經地義,能叫訛?還有,我答應幫你討回來五十貫,話說得有些滿了。這樣,我保管拿十貫回來給你,你瞧如何?”

    “才十貫?”

    “我表哥每月才賠你一百七十文,一年兩貫零四十文。眼下這事已經快兩年了,頭年嫩雞二年老,三年掉毛rou難咬。以我表哥那扭筋抹油的脾性,過了三年,他還能老老實實給您錢?我猜頭一年還成,從去年開始,你那錢就已經難討難要了吧?!?/br>
    “嗯……”

    “這不就對了?”

    “能不能再多些?”

    “您看您,逮住腳丫就摸腿,十貫錢,我都是咬碎了牙才敢說出口的。你忘了我表哥是啥人了?您若不甘心,那這事咱們就撂下,您繼續每個月討您的一百七十文,我繼續穿著這雙舊鞋子踩土踏灰。蝌蚪水里游,蛤蟆岸上走,咱們水往東,船往西,各行各路?!?/br>
    “才開了頭,哪能就這么撂下?那就十貫錢?!?/br>
    “十貫我討不來?!?/br>
    “你剛剛不是說十貫?”

    “你瞧瞧我這腮幫子,剛才為了勸您,才說十貫錢,咬牙咬得腮幫子至今還酸痛呢?!?/br>
    “那你說能討來多少?”

    “我不敢說?!?/br>
    “那至少八貫?”

    “八貫?八貫錢得有三十多斤重。您滿京城打問打問去,誰能從我表哥袋里掏出三十多斤銅錢來?”

    “八貫也不成了?那七貫?”

    “我仍不敢擔這個保?!?/br>
    “六貫?”

    “不敢?!?/br>
    “那好!五貫!只要你能幫我討回五貫錢,我就把這字據給你?!?/br>
    “五貫錢能買你八百多個大包子,你一籠包子才十二個,得壘七十屜,都快比那十千腳店的樓還高了?!?/br>
    “那你說個實數?!?/br>
    “三貫?!?/br>
    “三貫?!”

    “我只敢說這么多。我那表哥您又不是不知道,哪怕一文錢,在他眼里都比鍋蓋還大。三千個鍋蓋都能把這汴河蓋滿了?!?/br>
    “這……那成,就說定三貫,不管比鍋蓋大,還是比門板大,一文都不能少?!?/br>
    “我曾小羊說話從來都是棺材蓋上說死話,一個字,一顆釘。木頭能朽,話不朽?!?/br>
    第十二章 結義、知無

    不明敵人之情者,不誓約。

    ——《武經總要》

    游大奇摸了摸腰間,還好,錢袋子還在。

    自從入了“安樂窩”,他和翟秀兒每天在虹橋一帶“點燈盞”,回去一個人能分到一成。幸而他始終覺著這不是長久安身之計,因此一直偷偷在攢錢。除去吃飯雜買,只要湊夠兩貫,他就去換成碎銀子,貼身藏著。再加上團頭不時會賞他一些,三個多月,也攢了有十二三兩。他吃力坐起身,臉上傷處被牽動,疼得他不由得一咧嘴,嘴皮上那道斜割的刀傷又被扯痛,幾乎痛出淚來。

    “你起來做什么?當心掙破了傷口?!鄙N迥锩ι焓忠?。

    “不妨事。桑大姐,我有件事求你?!?/br>
    “啥事?你說,只要我辦得到?!?/br>
    “從小到大,除了爹娘,從沒人像你這么善待過我。若你不嫌棄我這副殘丑樣兒,我想認你做jiejie?!?/br>
    “巧了,我也正有這念頭呢。自從跟著丈夫到了這京城,落得孤零零的,身邊一個兄弟姐妹都沒了。逢到年節,連個走動的去處都沒有。到如今,更是個孤鬼了。剛巧你也是一個人在京城,臉又傷成這樣,若沒個依傍,這往后的營生必定艱難。我們兩個又都是上了奈何橋又轉頭回來的人,真正是一對苦命姐弟?!?/br>
    “那從今天起,我就叫你jiejie了?!庇未笃嬉徽f話,嘴上的傷就被扯痛,但他心頭暖涌,從沒這么想說話過。

    “哎,哪能想到,竟從河里撈起個弟弟來?”桑五娘笑起來,眼里卻閃出淚花。

    “jiejie,我這里有些銀子,你收著。這一向你尋兒子,生計自然撂下了。這些錢,咱們姐弟先拿來過活?!庇未笃鎻拇镒コ瞿切┧殂y,自己只留了二兩多零頭。

    “這哪成?你趕緊收起來。才認了我這個jiejie,沒啥給弟弟的,反倒要弟弟的錢?”

    “你若不收,就沒把我當成弟弟?!?/br>
    “我自然是從心底里把你當弟弟。但這錢,我不能收?!?/br>
    “咱們既然是姐弟了,就不該分彼此。這些銀子我帶在身上不穩便?!?/br>
    “那成,我幫你保管著。你要用時,再拿給你?!?/br>
    “不是我要用時,是咱們姐弟要用時,就拿來花用?!?/br>
    “成成成,我拗不過你?!鄙N迥镄χ舆^銀子,用一張舊帕子好好包了起來。

    “jiejie,這些銀子夠咱們兩個過三五個月。咱們就先莫管營生,一心一意尋回小外甥。小外甥叫啥名字?”

    “我常日在這蔡河上擺渡載客,他爹就給兒子取了個名兒叫渡兒?!?/br>
    “渡兒?好名字。我聽著到處傳說,這汴京城丟了許多孩子,都是被食兒魔擄走的?”

    “嗯。渡兒那天傍晚不見時,我只遠遠望見,這岸上那個賣洗面藥的付婆婆離得近,說隱隱綽綽看著是一個只大黑狗模樣的怪物,叼起渡兒,就飛一般不見了。另有幾個人也瞧見了,不過瞧得不清楚,只見到一個黑影兒?!?/br>
    “真有這樣的怪物?莫不是那個付婆婆眼花扯謊?”

    “不會。我認得付婆婆不少年了,她常年吃齋,人極和善,有時我忙不過來,都是她幫我照看渡兒?!?/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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