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王哈兒一聽,恨得又抬腿踹了黃三一腳:“讓你們查背后的事,這擺在街面上的事,還用得著你們說給我聽?” “承局,您到底想查啥,多少得給我們透兩句??!若不然,人有三萬六千根汗毛,您讓我們扯哪一根啊?!秉S三摸著大腿哀求。 吳七也在一旁苦著臉連連點頭。 “要我把肚里的屎全都掏出來喂你們?讓你們去查他們背地里有沒有偷偷做些什么勾當,這話還不清楚?” “背地里真沒查出什么,不過,明里倒有件事忘說了?!?/br> “還不快說?” “解庫伙計阿五常給他家店主嚴申跑腿買吃食,一般都愛往汴河邊跑,其中就有曹廚子幫工的溫家茶食店,他常去買他家的插rou面?!?/br> “這也算個事?” “您想想,這香染街一帶多少茶食店?為啥要跑那么遠?” “他就愛吃汴河那邊店里的東西,不成嗎?” “這個……” “不過——”王哈兒轉念一想,“那個阿五去溫家茶食店,和曹廚子說過話沒有?” “這個還沒去問?!?/br> “你們就先去打問清楚這件事。兩人若沒說過話,看看還有其他什么瓜葛沒有?總之,給我找出些東西來?!?/br> “哦……” “還有,這事不能讓別人知道,知道嗎?” “哦……” 看著兩人哭喪著臉走開,王哈兒心里一陣陣發焦??磥砜窟@兩個蠢卒不成,得自己想辦法。雷老漢化灰后第二天,曹廚子就休了珠娘,王哈兒得知后,立即就覺著其中有鬼。雷老漢攢了一輩子錢,那不是小數目,兩人恐怕是瞄著雷老漢的那些錢,先休了珠娘,好回去分家財,得了錢之后,再復合。雷炮似乎也看出來了,他家里房宅雖然空著,卻不許珠娘回去住。 瞅見這個人財兩得的好時機,王哈兒怎么能不動心?不過,要想得到珠娘,先得壞了她兩口子的計謀。因此,他才生出念頭,設法在曹廚子和秦家解庫之間找見些掛搭,再攛掇雷炮,鬧到官里,把假休妻、圖騙財的罪名安到曹廚子頭上。不管這罪定不定得了,珠娘都再沒臉回嫁給曹廚子。我和她當年就有那情分,再多說些甜話,保管能勾回她的心,等她分到家財,再娶過來……誰知道,天爺亂伸歪腿,在這人間胡踢騰,把個雷炮眨眼間竟弄死了。 雷炮死了,當然再好不過,這樣珠娘就能獨得整個家財。只是我這計謀就得重新想想了,而且得快。不然的話,珠娘如今已經沒了父母兄長,婚姻全由她自家做主,她得了全副家業,再回嫁給曹廚子。我這買賣就虧折得太狠了。 他慢慢踱出城,經過軍巡鋪時,朝里望了望,院里不見那幾個禁兵,只有那個廂兵付九坐在小凳上,在忙著擇一大捆青菜。王哈兒不由得嘆了口氣,往常都是雷炮和付九一起整治夜飯。有時王哈兒借故進去,還能討一半碗吃。這往后,就再不用進這院門了。 想到雷炮的死,他忽又生出一個念頭:雷炮父親化成了灰,那些錢契又找不見,這兩件事雖說也不小,但都沒有憑據,就算做成也算不得大罪。但雷炮剛剛才死,這是樁人命案,若能設法扣到曹廚子身上,才能治死他。 想到“治死”兩個字,他心里一顫,有些怕起來,真要治死曹廚子?但又一想,曹廚子這頭蠢豬從自己手里搶走珠娘,霸占了這么久。他就算死,也不枉了。 于是,他大步向溫家茶食店走去。到了虹橋口一眼先瞧見黃三和吳七兩個坐在河邊那棵大柳樹下,一人拿著張餅,一邊嚼著,一邊和水邊小船上一個壯婦人說笑。兩個賊猻!王哈兒恨恨罵了句,這會兒沒有工夫教訓他們,先記著。 他轉身走進溫家茶食店,夕陽照進店里,亮得耀眼,但冷清清的,只有三四桌客人,珠娘正在給兩個客人倒茶水,神色看著蔫沉沉的。他走到墻角靜處,坐下來等。 “吃面,還是吃酒?”珠娘回頭瞧見了他,走了過來,眼里哀哀的。 “跑了一整天,喝點酒解解乏?!?/br> “還是只打二十文錢的下等酒?” “今天你哥哥歿了,得祭奠祭奠。打上等酒,再要一碟煎小魚,一碟鹽水豆?!?/br> 珠娘過去給他打了一碗酒,隨后將煎魚、鹽豆端了來。 “你也吃一盅?”王哈兒逗道。 “我心里不耐煩?!?/br> “為你哥哥?你不是一直抱怨你爹娘偏疼你哥哥,從來沒好生看顧過你?” “誰是沒心腸的?畢竟只剩這么一個親人?!?/br> “不是還有我?” “人心里刀剮一樣,你還在這里抹油嘴?!?/br> “好,不耍笑了,問你個正事。昨天你這店是多晚打烊的?” “有兩個客人喝酒,都快到半夜才走。怎么了?” “你一直守在這里?” “我不守誰守?” “你那前夫呢?” “那兩個客人的菜整治完后,他就去后頭房里睡了?!?/br> “你看著他睡了?” “他又不是奶娃兒?!?/br> “這么說,他一個人去睡覺,沒人瞧見?” “你這話是?” “沒啥,沒啥?!?/br> 那頭客人叫喚起來,珠娘忙答應著過去了,臨走瞅了一眼王哈兒。 王哈兒裝作沒事,咂了一口酒,夾了顆鹽水豆放進嘴里,慢慢嚼著,心里暗暗得計…… 第十四章 超度、化灰 事莫大于必果,功莫成于勇決。 ——《武經總要》 在爛柯寺找到了睡處,蔣沖安心了不少。 住持烏鷺研習完棋譜,又去佛堂打坐念經,弈心則在廚房里慢慢置辦齋飯。蔣沖還有三貫錢,不敢放在那僧房里,便隨身背著,去跟弈心討要了一副木魚,假稱進城去相國寺拜佛,便離了爛柯寺。他慢慢走到虹橋口,邊走邊小心留意上回那兩個打手,并沒找見。 堂兄蔣凈既然是在那個姓楚的豪戶家遇的事,便該先去打問打問這姓楚的。他向橋邊賣糍糕的攤主問路,那攤主指著東邊說:“楚員外?朝東不到三里路,河北岸一個大莊院就是。那一帶只有那座莊宅?!?/br> 蔣沖照著僧人模樣,雙掌合十謝過那攤主,過橋朝東走去。去東邊必得經過葉家小食店和譚家茶肆,葉大郎和譚老秋都坐在自家店頭。蔣沖已經過一回,膽壯了些,并不看兩人,只低著頭,慢慢走了過去。兩人都只瞅了他一眼,并沒介意,蔣沖越發放心了。 穿出汴河北街,便是郊野,滿眼都是田地,稀疏散落著些耕作的農人。景象和滄州家鄉竟沒有什么分別。蔣沖看著,忽而有些想家。自己孤身一人在這大京城胡走亂闖,還剃光了頭扮作和尚。真能查出些什么來還好,若什么都查不出,反倒惹上些禍事,死了都沒人知道。 但轉念一想,在家鄉,遲早也要死,死了也只有親戚鄰里知道,又有什么用?還不如在這京城攪出些動靜來,替堂兄討回公道,死也死得有些聲響。他不由得昂起頭,大步向東行去。 走了兩里多路,經過一片木柵圍著的荒棄場地,又行了半里多路,果然見綠樹圍抱中,有一座莊院。 蔣沖不敢貿然接近楚家,向四周望了望,見遠處田里有個農人驅著頭牛在犁地,他穿過田地,走了過去。走近一看,是個四十出頭黑瘦的農夫。 他雙手合十問訊:“施主?!?/br> “小師父,你不是來跟我化緣吧?”農夫勒住牛,笑著說,“我只有半壇子涼水,兩塊干糧,水你可以喝,干糧沒有多的給你?!?/br> “多謝施主,小僧是來打問一件事?!?/br> “什么事???” “小僧連著夢見一位施主,說他被人謀害,卻死得不明不白,他的家人誤將一個無關的人當作了兇手,真兇卻全然沒事。為這個,他的亡魂不得解脫,哀求我替他超度超度。我問他是哪里人,他卻不說,只帶小僧來到東郊這一帶。今天小僧一路找過來,發覺這片田地竟和夢里那片一模一樣。施主可知道這一帶是否真發生過兇死之事?” “怎么沒有?那邊楚大戶家的二員外正月間被人殺了!” “果真?難怪夢里我問那人姓名,他拿了根木杵給我看,又伸出兩個指頭。原來是楚家二員外?!?/br> “可不就是他?不過,有一處你夢得不準,殺他的兇徒當時就認定了,是一個姓蔣的人,楚家看院的仆人老何親眼瞧見的,那人還拐走了楚二員外的娘子?!?/br> “當真?” “我跟你說什么白話?唉,說起那楚家二娘子,莫說傷心,連肝肺都痛。有回我去給楚家送菜蔬時,剛巧那二娘子上轎子要出門,我偷偷瞅了一眼,天姥爺!那模樣竟像是寺里供的觀音活轉過來了,看得我都快癱倒在門邊??上н@樣一個嬌貴人兒,竟被那賊人拐走了,唉——” 蔣沖聽了,心里一沉,連這農夫都認定堂兄是兇手,難道事情真是這樣?若要查,得進到楚家才成,但他始終沒想出好辦法來。 正在思忖,那個農夫又道:“楚二員外托夢給你,這事你該去楚家告訴他們。楚二員外為人最慷慨,我這田就是佃的他家的,有時遇災歉收了,去求他,只要沒騙他,一般就把租債減免了。這么一個善人,年紀輕輕就死了,原也該好好辦一場法事?!?/br> 蔣沖聽了,心里一動,這倒是個好主意。 “不過——”那農夫卻說,“他哥哥楚大員外雖然常年吃齋,卻似乎不信你們佛門,從沒見他家做過法事?!?/br> 蔣沖心又回沉,不由得嘆了口氣。 “這么著,我跟他家看院的老何熟,你稍等等,我把這片地犁完,帶你過去,先跟老何說說看?!?/br> “多謝施主,阿彌陀佛?!笔Y沖誠心念了句佛。 那農夫吆喝著牛,把剩下的一點地犁完,將農具收攏一堆,牛拴到田邊一個樹樁上。而后帶著蔣沖穿過田間小道,繞到了那座莊院前。蔣沖看那莊院,甚至不及堂兄家闊敞。莊院的門開著,一個老漢坐在門檻上,頭上扎著白麻孝布,垂著頭。院里傳出一陣陣男女的哭聲。 蔣沖忙朝里偷眼望去,見院里一些穿孝服的男女在慌亂走動,兩個仆婦攙著一個婦人從前廳走了出來,拐向左廊。那婦人三十來歲,雖然隔得有些遠,但仍能看出她儀態尊貴、面容秀雅,只是面容悲戚、腳步虛浮,似乎得了病一般。 “老何,這是怎么了?”那個農夫小心問那老漢。 “我家大官人歿了!” 死者不是蔣凈?! 梁興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但反復問了兩遍,譚老秋始終堅稱那人不是蔣凈:“蔣凈每回來汴京,都住在我店里,每次要住幾個月,我怎么會認不出他?他生得粗眉寬眼、蒜頭鼻,這人卻是短眉窄眼,鼻梁又扁,你們若不信,可以去找隔壁左右的人來認一認?!?/br> 萬福忙到前面,讓那個看門的廂兵去汴河北街再尋兩個見過蔣凈的人來。 梁興則望著木箱上的死尸,愣在原地,這人不是蔣凈,那是誰? 他拼力回想清明那天的前后情景:先是甄輝過來說見到了蔣凈,在鐘大眼那只船上;接著,他趕到虹橋那邊,找見那只船,問船篷頂上那個年輕船工,蔣凈是否在船上,那船工猶豫了片刻,朝下面船艙指了指;他跳進那船艙,見只有一個人在艙里坐著,他問“你是蔣凈?”,那人親口說自己是。他既然不是蔣凈,見我來頭不善,又很慌亂,為何要自認是蔣凈? 等了半晌,那廂兵帶來一男一女兩個人,一個是譚老秋的妻子,另一個是他隔壁食店的葉大郎。萬福帶兩人進去看那尸首,兩人看后,說法一樣: “不是蔣凈?!?/br> “不是蔣凈。這人我從沒見過?!?/br> 萬福等三人走后,咂嘴嘆道:“看來只要沾上梅船,便沒有輕省的事。訟絕趙將軍那里也是毫無頭緒。梁教頭,還有幾樁事情等著我,我得先告辭了,這事就拜托您了?!?/br> 梁興怔怔點著頭,心里疾速思慮著。 清明那天,張擇端見到有兩個人從梅船跳到鐘大眼的船上,鐘大眼的船停在梅船后面,自然是事先安排好,來接那兩個人。但接到之后,其中一個又立即被謀害。眼下又發覺死者不是蔣凈,既然他不是蔣凈,自己為何會被卷進來? 這設局之人藏在背后,所知的唯有鐘大眼和幾個船工。不知他們回家沒有? 他立即趕往東郊鐘大眼家。剛進那巷子,就見一個人從鐘大眼家走了出來,是個中年男子,穿了件半舊的布衫。走近時,那人也看了梁興一眼,兩人都沒說話。一個老婦人牽著個孩子在那門邊張望,正是那天見的鐘大眼的娘。梁興趁她沒關門,忙走了過去。 “請問婆婆,鐘船主回來沒有?” “你要租船?我兒子的船已經被客人租了,往泗州去了,這一去一回至少得半個月?!崩蠇D人神色間微有些著惱。那孩子偎在她身邊,也嘟著嘴,沒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