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梁興背著斜陽,甩開大步,沿汴河往東邊找去。 鐘大眼船上死了人,卻不聲不響把船劃走,說起來,倒像是在幫忙。但世上哪里會有這么便宜的事?鐘大眼不聲張,一定有不聲張的原委。何況剛才還有人跟蹤自己。本來只是一場意外誤殺,若被這些人借來生事,不知道會造出什么禍端來。 他自幼在軍營長大,雖沒見過真實戰陣,卻見慣了將校、節級和兵卒們明來暗去、你爭我奪。他父親性情溫懦,凡事都盡量讓和躲,也一直教導梁興莫要生事。但這世道不是你躲讓便能全安。最終,他父親還是沒能讓過、躲開,把命都送了。梁興由此認定了一條:不害人,但也絕不能讓人害。 眼下這事,背后似乎藏著些什么,他想起《六韜》所言:“夫存者非存,在于慮亡。樂者非樂,在于慮殃?!比舨悔s緊查明白、及早制止,自己恐怕難逃災殃,遠非誤殺之罪。 一里多地,不一時便到了東榆莊。莊子里十分安靜,斜陽巷陌,不見一個人影,只有人戶院里的狗聽到他的腳步聲,接連吠起來。梁興來到左邊第三家,見院門虛掩著,便輕輕推開,里面一只小狗猛地躥出來,才一兩個月大,乖聲嫩氣地朝梁興吠叫著。隨后一個小男童跑了出來,五六歲大,一雙眼格外大。 “你是誰?”男童滿眼戒備,做出大人的聲氣。 “你爹姓鐘?” “是啊,你是誰?” “你爹回來了嗎?” “沒有,你是誰?” “你爹每天什么時候回來?” “太陽落山。你是誰?” “他的船夜里停放在哪里?” “我不告訴你。你到底是誰?” “我是你爹的朋友?!?/br> “你騙我,我爹的朋友都知道,我爹的船夜里停在卜家那里!你是食兒魔變的!” 男童“砰”地關起門,隨即從里面閂上了。 梁興一愣,隨即笑了笑,只得轉身離開。不知道小童說的卜家是哪里?他先走到汴河邊,這片莊子離河有幾百步遠,河邊看不到一只船。這一帶十分僻靜,夜里泊船恐怕不安穩。鐘大眼的船會泊在哪里?恐怕是虹橋那一帶,那里兩岸都是店肆,通夜都有人。 梁興又趕回了虹橋,來到嚴老兒茶鋪。 “梁教頭,找見了沒有?”嚴老兒一眼看到了他。 “他沒回家。對了,嚴老爹,他的船夜間泊在哪里?” “西頭那個河灣邊,卜家食店那里,他們這些船戶一起出錢,請了卜家的人夜里替他們看船?!?/br> “多謝老爹!” 梁興又大步趕到橋西頭的卜家食店那里,這時天色漸昏,河邊泊著幾只客船。他先挨個看了一遍,鐘大眼那只客船當時他并沒有細看,只記得窗外垂著兩大片蓑草,應該是兩件蓑衣晾曬在船篷上。河邊這幾只客船模樣都差不多,并沒有見哪只船頂上掛著蓑衣。至于鐘大眼船上的人,他也只隱約記得船篷上那個年輕船工,這幾只客船上有幾個船工,但都不是。 這時,食店里走出個年輕伙計,端了盆水出來潑,梁興忙問:“小哥,你有沒有瞧見鐘大眼?” “鐘大眼?沒有?!?/br> “他的船也沒見?” “沒有?!?/br> “他的船每天什么時候泊過來?” “按理說該來了?!?/br> 梁興望著昏茫茫的河水,心里越發納悶。 雷炮一直窩在溫家茶食店廚房的灶臺后。 天黑下來后,他讓meimei珠娘收拾了些吃食,填飽夜肚,這才溜著墻邊偷偷摸了回去。到了軍巡鋪一看,里面黑漆漆沒有點燈,也聽不見人聲。這些懶鬼們都睡了? 他輕輕摸黑進到正屋,摸到桌上的火石,打著點亮了油燈,左右一照,一個人都不見。端著燈出去看,胡十將和那五個禁兵的兩間宿房門都開著,里面黑洞洞沒一點聲響。他不敢進去,走到后面,廚房空著,自己和付九的小宿房里也沒人。他越發納悶,忙跑出去到旁邊的龍柳茶坊,找他家伙計一問,才知道汴河發生怪事,一只船上似乎死了不少人,連胡十將和所有鋪兵,都被左軍巡使召去,到虹橋那兒查案去了。 雷炮聽了,先是一驚,以為是自己上的那只船。再一聽,是什么仙船撞到的一只新游船。他這才松了口氣,隨即樂起來,這么說,自己撞見的那件事都算不得什么了。雖說中午吃了一場驚嚇,卻也躲過了一趟苦差。他獨個兒回到宿房,吹了燈,倒在鋪上。在小凳上窩了一下午,腰背都酸痛,他伸腿張臂,躺得展展地,放心歇息起來。 躺了一陣,想起父親,他不由得又恨恨罵道:你化灰化煙、變鬼變妖,有什么屁打緊?但好死不死,把那契書帶走做什么? 正氣著,外頭忽然傳來喚聲:“哥,你在里頭嗎?” “在!進來!”雷炮聽出來是王哈兒,便爬起身,重新點亮了油燈。 “哥,就你一個人?”王哈兒聳頭聳腦地走了進來,蹭到桌邊,歪著身子坐下來。 他們兩家為鄰,自幼相識,雷炮大兩歲,王哈兒尾巴一樣常跟著他耍,成年后又都入了廂兵。王哈兒一直叫雷炮“哥”,但去年他竟升了承局,雖然只是蟣虱大點的小小官階,神氣卻立刻變了,見了雷炮,說話連“你”都懶得叫。自從雷炮父親化灰后,他嘴里的“哥”又回來了。 “哥,找見那個姓牟的沒?” “還說,差點被你害死?!崩着诎阎形缟夏谴慕涍^講了一遍。 “姓牟的死了?” “我沒敢仔細瞧,似乎不是他?!?/br> “唉!哥你也不仔細瞅清楚?!?/br> “還敢瞅清楚?險些被人亂混成兇手捉去見官了。對了,你說那姓牟的妖人,他使妖法把我爹化成灰,究竟想做什么?” “妖人的心腸,我咋能猜得破?那天,雷老伯最后一回來找你,真的再沒說啥?” “沒有啊,我不是從頭到尾都跟你講了?” “雷老伯許久沒來找過哥,頭天忽然來找你,第二天就化灰不見了。難道是來跟你道別?” “哪個曉得他那酒糟透的爛腸肚?” “哥,你再好生想想,雷老伯真的再沒說啥?” “沒?!崩着谝娡豕河謥泶騿栠@些,心里頓時警覺起來,這幾天他又開始叫我“哥”,莫非是想貪我那酒癆爹的錢? 王哈兒似乎也覺察了,臉上迅即撮出些笑,又問:“珠娘這兩天好嗎?” “她有什么好不好?被人休了,死喪寡氣的,跟我說了兩次,想搬回我家宅院里住。我至今沒松口?!?/br> “哦……” 雷炮見王哈兒神色微微一變,卻看不出是什么心思。他猛然想起,王哈兒和meimei珠娘自小相熟,兩人知事后,暗地里似乎有些男女絲繭兒,當年父母聽到王哈兒名字,神色都不對。王哈兒至今沒娶媳婦,難道在打珠娘的主意?這樣再好不過了,趕緊把珠娘嫁掉,省得回來占房屋、分家財。 他剛要開口試探,王哈兒卻站起身:“哥,時候不早了,我得趕緊回去了?!?/br> 汴河兩岸店肆都亮起了燈,梁興仍在卜家食店后邊等著。 斜對岸水上那只新游船也點起了許多燈籠,幾個人在那船上來來去去忙碌,其中一個高大身影是顧震。梁興心想,看來那船上的事比我的要重得多,顧震這兩天恐怕都顧不上我的事情了。這樣也好,等我自己查清楚一些了,再去跟他解釋。 他一扭頭,忽然看見對岸上河灣那邊泊著一只小客船,船頭朝北,左側窗戶上垂掛著兩片東西,似乎是蓑衣!天色太暗,辨不清楚。他忙甩開大步,急步過了虹橋,沿著河岸快步走到那河灣。 那只客船靜靜泊在水邊,船上黑洞洞的,聽不到人聲。梁興走到近前,想起蔣凈張嘴瞪眼的死狀,心里不由得泛寒。他大聲問:“有人嗎?” 連問了兩聲,沒有絲毫動靜。他回身看看,岸邊是崔家客店,店里透出些燈光,一個人聽到聲音,走出門來張望。梁興便走了過去,走近一看,是個小廝。他身后的店里只有兩個客人對坐著,正在吃酒。 “小哥,岸邊那只船上的人在你家店里?” “沒有啊?!?/br> “那他們去哪里了?” “不知道?!?/br> “不知道?那船為何泊在你家店前?” “不清楚,河岸并不歸哪家,船都是隨意停泊?!?/br> “你沒見那船上的人下船?” “下午客人多,一直在忙,沒留意。傍晚得空出來,那船已經泊在那里了?!?/br> “能否借盞油燈?蠟燭也成?!?/br> “好,客官稍等?!毙P回身取了段蠟燭,點亮后拿了出來,照了照梁興的臉,忽然訝異道,“是梁教頭?剛才暗,沒看清楚?!?/br> “嗯,多謝小哥?!?/br> 梁興接過蠟燭,用一只手擋著風,回身走到岸邊,望著黑洞洞的艙門,沉了沉氣,這才抬腿跨了進去。他先一眼望向艙角,空的,蔣凈的尸體不在了。 他又四處照照,艙里一片幽暗寂靜,果然沒有人。只有水搖船身,間或發出一兩聲嘎吱聲。對面那扇窗關上了,他舉著蠟燭過去,推開窗一看,窗頂上垂著兩大片蓑草,正是中午那只小客船。 船主鐘大眼搬走了蔣凈的尸體,他為何要這么做。尸體又搬去了哪里? 梁興環視昏暗的船艙,心里既悶又惑,不知道該查些什么?半晌,他才走到靠里的那面艙壁板前,舉著蠟燭,照了照蔣凈中午站立的位置。地板上有幾處烏黑污跡,不知是不是血跡。再看板壁,是豎排的木板,木色暗舊。他伸手推了推,木板都很牢實。 梁興怔怔望著燭影晃動的板壁,心里越發茫然,半晌才走出那艙,用手擋著風,舉著蠟燭,去查看這船的其他艙室。他先沿船舷走到左隔壁,推開門往里照去,里面空蕩蕩,連家什雜物都沒有。他走了進去,左右上下看了看,什么都沒有。他不由得悶嘆了口氣。四下一片死寂,嘆氣聲顯得格外深重,只有腳底艙板下的水聲,嘩嘩應和著。 他轉身出去,走到船頭,中午鐘大眼和兩個船工就站在這里。船上堆著些船槳、繩索、木桶等船上雜物,其他則看不出什么。他又沿著船舷走到船尾,四處照了照,靠艙壁有個矮木架,上面擺著木盆、碗盞,還有些菜蔬,旁邊一個小泥爐,架著一只鐵鍋。此外,便再沒有什么了。 梁興抬起頭環視岸上,昏黑中唯見岸邊店肆的燈燭亮著,不知道鐘大眼為何要將船停在這里,他們抬著尸體上岸,難道不怕人瞧見? 第七章 陰毒、迷煙 我先據勝地,則敵不能以制我;敵先居勝地,則我不能以制敵。 ——《武經總要》 梁興一路尋思著,緩步回到了住處。 他在那岸邊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見人來取那船。奔波了一整天,有些熬不住了,便決意先回住處歇息。梅大夫一家早已睡下,梁興不好打擾,便照常日的老法子,繞到后院,翻墻跳了進去,摸黑走進自己屋子。 他閂了門,沒去點燈,想直接去睡。漆黑中才走到床邊,忽然聽到床上一陣咝咝聲,他心里一惕,忙急退兩步。再聽時,卻沒了聲息。他一邊戒備,一邊輕步走到桌邊,伸手摸到火石,迅速敲擊火鐮,點著了桌上的油燈,忙向床上望去。一眼之下,驚得頭皮頓時奓起——床中央竟然盤著一條蛇! 那蛇不知有幾尺長,至少兩指粗,頭呈三角,在燈影映照下,渾身綠瑩瑩散著幽光。顯然是一條毒蛇。那蛇昂起頭,吐著舌信,又發出咝咝聲。 梁興生平最怕的便是蛇,何況猝然見著,心膽都快驚碎。他忙伸手抓過門后的一根長槍。那蛇仍吐著信子,兩顆黑眼珠定定地盯著他。梁興雖然常聽人說打蛇要打七寸,卻不知道哪里才是七寸?;偶敝?,他一招飛星刺,“唰”地刺向那蛇。這一刺,他花過幾年工夫苦練,右手虛握槍桿,左手在桿底用力一拍,長槍便像箭弩一樣射出,極快極準。 長槍飛出,端端刺中蛇頸,“嗖”地將蛇釘到了墻上。那蛇卻并沒有死,身子仍在盤曲扭動。 梁興驚魂未定,看著心頭一陣煩惡,正在犯難該如何收拾這蛇,卻覺到床帳頂上有黑影在動,一抬眼,又驚得幾乎叫出來——又是蛇,另一條蛇,正從帳頂緩緩滑下。 梁興又驚又怒,一把抽出掛在身后墻柱上的手刀,沖過去連揮幾刀,將那蛇斬成了幾截。望著地上幾段蛇身,他心里一陣陣發悸,牙齒咬得咯吱直響。他用刀尖挑著床帳,小心查看,帳頂和床里似乎再沒有蛇了。 他又過去端來油燈,俯身照著床下查看,也沒有。剛直起身,忽聽見窗外“咔嗒”一聲響動,他忙問了一聲,卻沒有人應。他過去剛要開門,卻聽見外面一陣腳步聲,從窗邊急奔向墻邊。梁興忙開門出去,見一個黑影倏地躍上墻頭,隨即跳了下去,有樣東西“啪嗒”掉落在地。 梁興快步奔到墻邊,見地上那件東西像是個竹管。他一把抓起,來不及細看,伸手一攀,飛身上墻。隱約見那黑影向街北奔去。他飛跳下去,邁步急追。那黑影看著有些瘦小,速度卻極快,梁興盡力追趕,卻始終沒能追近。一直追了兩個街口,一轉彎,再看不見那黑影了。 梁興盡力尋了半晌,都沒找見,卻聞到一縷異香,是從手里那根竹管散出來的。他忙低頭細看,見那竹管里竟有一點火星。街對角有家客店,門前掛著兩盞燈籠。他走到那燈籠下,就著燈光才看清楚,那竹管竟是一根迷煙管,管里有一根點燃的迷香,尾端鑲了一截吹嘴。 那黑影剛才是要用這個迷倒我? 梁興心里一沉,看來那兩條蛇不是自己鉆進我房里去的,是那黑影偷放進去,意欲讓蛇咬死我。他怕一條不夠,帳頂上又放了一條,自己則躲在窗外偷看。我若被咬死最好,若沒有,他便用這迷煙迷倒我,再進屋殺死我。他使這些陰招,自然是怕當面對敵,不是我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