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節
一時之間,許多人將目光聚集在安寧身上,不過因為季皇后已經死了的關系,安寧就算再受她的喜歡,也沒有什么威脅性。大家最多只是疑惑罷了,疑惑為何季皇后偏偏對周安寧如此另眼相待。 安寧對這些目光視若無睹,她點點頭,走到靈堂前,王姑姑將事先點燃的香遞給她。 安寧接過香,跪拜了下來,地面的寒氣透過膝蓋與地接觸的地方傳遞了過來,安寧拜了三下,在心中道:只愿下一世您能夠不入皇家門。愿你下一世能夠尋覓到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這包含著她對季皇后最深的祝愿。 等拜過之后,她將香插入香爐之中,最后看了一眼季皇后。 下一秒,她的眼神瞬間凝固了。季皇后的額頭上,以及露出的手背處,都有一朵小小的曼陀花,那花極小,也就是黃豆大小罷了,若沒仔細觀察的話,恐怕發現不了。發現了的人,恐怕也只當是人刻意畫出來的妝容。 可是安寧卻恰恰知道,這是服用過失魂丹的癥狀。失魂丹,服用過后,會有三個月時間陷入假死的狀態,除非在三個月內之內服用解藥,不然就會真正死亡。失魂丹這東西連衛先生都不知道,安寧能夠知道這個,還是笑兒命令人將南夏的一些東西搬運過來,其中就有一本講述各種稀奇古怪毒藥的書籍,上面恰好記載了這傳說中的失魂丹。只可惜里頭沒有寫配方,只寫了服用以后的癥狀。 她想起了季皇后突兀的死亡,想起了當時她給她的那信,再加上現在這像是失魂丹一樣的癥狀,有一條線直接將這些線索串聯起來,指向了某個方向——季皇后沒死! 這個念頭讓她心中涌起了極大的喜悅,她連忙用指甲掐進自己的掌心,不敢流露出半點的喜意。 既然季皇后沒死的話,那么她的這出死亡恐怕就是她自己安排的。 她腦海中閃現出四個大字:金蟬脫殼! 如果季皇后打算詐死離開的話,那么安寧不可能會去指認她,讓她的一番謀劃化為烏有。任誰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機會,對季皇后來說,或許離開皇宮便是她的幸福所在。 她心中更是隱隱佩服起她,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她這樣,輕而易舉地丟下皇后的位置離開的。她之所以忍到現在,恐怕也是為了季延一吧。自己的弟弟已經成長到了不需要她保護的年紀,她才能徹底放手。 在猜出這其中的緣由之后,安寧還真的很難像之前一樣哭泣,畢竟情緒醞釀不出來啊。這時候她便感謝起了她娘的高瞻遠矚,那手絹可是幫了她大忙。 在祭拜過后,她如同許多命婦一樣在旁邊憑吊著,她們這些人一共得憑吊到中午之前才能離開。 她哭了一會兒以后,皇子公主們也紛紛到來,大家從這葬禮的規模中,也看出了季皇后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不少人都哭得像是死了親娘一樣,不過從禮法上來看,季皇后本來就是他們的嫡母。 只是安寧卻看到其中有幾個皇子眼中一閃而過的喜意,或許在他們心中,季皇后死了,他們的生母才有上位的可能性吧。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夠混個繼后當呢,就算沒立皇后,能當皇貴妃都是好的。 其他的嬪妃也都一臉的哀戚,恨不得能夠在這個場合展示她們與皇后的姐妹情深。 這其中最夸張的便是那蘭常在,蘭常在這一年來侍寢的次數連三次都沒有,徹底在后宮已經失寵了。大家都知道她見厭于上頭,落井下石的不知道有多少。只見她滿臉的淚容,身子搖搖欲墜的,像是隨時都會暈過去的樣子。其他人雖然哭得也悲傷,但是同她一相比,就被比下去了。 幾個不明內情的命婦還在那邊感慨:“這蘭常在對皇后娘娘的情誼還真是讓人動容?!?/br> 出于不想讓她獨領風sao的想法,其他妃子的哭聲也跟著大了起來。 安寧冷冷看著這一出的鬧劇,更加為季皇后不值起來。 只是其他的妃子畢竟沒有蘭常在郝蓉蓉的本事,哭了一會兒后,聲音就喑啞了不少,只有郝蓉蓉如泣如訴的聲音從未間斷,仿佛她那嗓子是機器做的,并不存在罷工的可能性。 這也算是一種本事。到后面,大家甚至都只顧著看郝蓉蓉哭了。 就不知道哭了多久,郝蓉蓉的臉色越發蒼白起來,最后眼神渙散了一下,直接暈了過去。 她身邊的宮女焦急道:“小主哭暈過去了?!边@卻是在為郝蓉蓉表功。 這人出風頭出到季皇后的靈堂前,讓安寧越發厭惡。凌天晴受季皇后照顧不少,郝蓉蓉的做法落入她眼中,自然顯得面目可憎,她眉毛一橫,正要發作,這時候凌青恒已經走了過來。 他形銷骨立,給人感覺像是一陣風就會吹跑一樣,一頭的白發額外的引人注目。不少命婦偷偷看了他一眼,交換了一個眼神——沒想到皇后娘娘的死對陛下居然有這么大的打擊。 凌青恒看著倒在地上的郝蓉蓉,聲音低沉:“這是怎么回事?” 郝蓉蓉身邊的宮女抽泣著說道:“小主只是太過哀傷,所以哭暈了過去?!?/br> 說話的同時,眼睛小心翼翼地偷偷瞅著凌青恒的神色。 凌青恒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哀樂,似乎已經剝奪了所有的情緒,“不曾想過蘭常在如此愛戴皇后?!?/br> 其他妃子見此情景,一個個在心里罵起了郝蓉蓉:踩著死人出頭,就不怕半夜被皇后拜訪嗎?心中也后悔,自己剛剛怎么就沒暈過去呢! 郝蓉蓉這時候也悠悠轉醒,她睜著朦朧的淚眼,“陛下,妾身感念娘娘平時的教誨,一時失態,還請陛下原諒?!?/br> 心中想著:她這樣的表現,應該可以入陛下的眼了吧。她實在受夠了之前那種人人都能踩上一腳的日子。 凌青恒目光深深地看著她,“蘭常在對梓潼一片忠心,朕心甚慰?!?/br> 郝蓉蓉頓時被狂喜的情緒淹沒,正待再謙虛幾句,加深印象,下一秒凌青恒的話語讓她渾身冰冷了起來。 “既然如此,那么蘭常在便在皇陵中守著梓潼,這樣梓潼在地下也不會孤單?!?/br> 想要踩著輕顏上位,那么就要有承受他怒火的勇氣! 凌青恒目光森冷,看著郝蓉蓉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死人一樣。 郝蓉蓉聽到自己連宮里都沒法呆,日后只能守著皇陵過后半輩子,眼前一黑,直接暈了過去,只是剛剛是假暈,這回卻是真暈。 凌青恒厭惡地看著暈倒在地上的郝蓉蓉,吩咐道:“還不將蘭常在拖下,別臟了這里的地?!?/br> 兩個內侍立即上前拖著郝蓉蓉走,郝蓉蓉硬生生被疼醒了,她那張如花一般的臉被冰冷的地板磋磨著,甚至磨出了血。她凄厲的聲音響起,卻沒有人敢為她求情一句。其他的妃子更是噤若寒蟬,生怕自己不小心惹怒了這位帝王,步上郝蓉蓉的下場。 德妃、珍嬪等諸多妃子垂下眼,誰也不曾想過,這些年大家都被這位帝王所蒙蔽,原來天子心中所住的人一直都是皇后。有幾個心中更是涌現出慶幸的情緒:幸好皇后死了。 凌青恒似乎沒聽到郝蓉蓉的聲音,只是走到棺木面前,靜靜地看著躺在里面宛若只是睡著了的季輕顏,眼神恍惚。 他有多久已經沒有看到她在他面前露出這樣的笑容了,卻不曾想過再次見到卻是在這種天人永隔的時候。心臟像是被藤蔓捆綁著,卻因為捆綁得太久,已經感受不到痛楚。 從所未有的悔意將他淹沒,站在她面前的每一刻都是對他心的凌遲,只是他卻舍不得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 凌青恒的眼前浮現出大喜之日,他挑起紅帕,她眼睛揉碎了所有的星辰,笑容明媚卻又帶著一絲的羞澀。 人生若此如初見。 …… 郝蓉蓉甚至臉上的疤還沒被太醫治理,便已經被凌青恒提前送到皇陵中去了。 將一個嬪妃送去給已逝的皇后看守墳墓,這可謂是從所未有的荒謬事情。只是凌青恒這些天的做派大家都看在眼中,深深明白現在的他同往日并不相同,即使是最想要留名聲的御史都不敢上折子說這件事。開玩笑,就算要有名聲,那也得有命享用才對。 郝蓉蓉的前車之鑒擺在那里,地上拖走她時留下的血仍然殘留著,像是對于后人的警告,淡淡的血氣讓路過的人脖子后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于是所有人都一個個乖得不能再乖了,完全不敢做什么幺蛾子。 以往守靈時,總會有一些命婦以年紀,或者以身體的緣故請假。但這回倒是沒多少人敢這么做,除非是那種年紀已經上了八十的。大家心中的想法就是:不過三天,忍忍就過去了,好歹忍到皇帝回復正常情況再說。 只是誰也不知道凌青恒會發作到什么時候。 這三天守靈下來,對于精神和體力都是一種考驗。若是中毒之前的安寧,別說三天了,就算十天都不算什么問題。只是中毒后,她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身體的確虛了很多,特別容易怕冷。 若是在家里的話,還能夠穿狐貍皮做成的大衣,今年周李氏為了女兒可是添置了不少皮毛。但是去皇宮中守靈,只能全套麻布衣了。 幸好安寧還有羽絨服這一神器,在里頭換了一件稍厚的羽絨服,周李氏也同樣如此。她還同樣做了一些,送給了周家交好的人家,這項禮物無疑受到了大家的歡迎。就連蔚邵卿那邊,她也送了兩件過去。 在守到第三天后,所有的命婦看上去都有些疲倦,安寧攙扶著周李氏,準備回去。 這時候,王姑姑走了過來,對她說道:“周縣主,能留下一會兒嗎?” 安寧心中一動,點點頭。 她隨著王姑姑一起到季皇后“生前”所居住的關雎宮,關雎宮在季皇后死后,便被封了起來,每日有關雎宮的舊人打掃著。安寧曾經聽說,季皇后在死前便已經安排好了王姑姑。讓王姑姑等她下葬以后,便離開皇宮去投奔她侄子。 這樣的說法,更讓安寧堅信了季皇后其實沒有死。倘若她真的死了,以王姑姑在季皇后心中的地位,她留在宮里明顯會被很好地供養著,至少比投奔侄子好。 王姑姑領著安寧進了宮殿,宮殿里的人并不多,大部分都已經被王姑姑給安排到別的去處了,留下的幾個都是老實本分的。整座宮殿十分安靜,只有她們走動時留下的輕輕的腳步聲。 王姑姑指著一個箱子,說道:“娘娘生前有預感到自己的日子不多,早就將東西都安排好了,這些是給您的,里面基本是一些首飾、孤本和書畫?!?/br> 皇后娘娘生前使用的首飾,價值不必說,安寧覺得這禮物實在有點燙手,面上便露出了幾分的遲疑。 王姑姑見她這表情,反而笑了:“你就收下吧,其他幾個公主那邊也有,我早就讓人送過去了?!?/br> 安寧見不是她一個人收到,這才松了口氣,點點頭。 王姑姑正要說什么,嘴巴張到一半,卻又合上。安寧疑惑地看著她,然后就聽到背后傳來凌青恒的聲音,“她也給你留下東西了嗎?” 安寧僵硬地轉過身,然后跪下行禮,“見過陛下?!?/br> 凌青恒語氣淡淡的,“起來吧?!?/br> 安寧起身后,垂下頭,一言不發地站在那里。 凌青恒聲音帶著幾乎要化作實質的惆悵,“她記得給天怡、天晴、天蓉、延一和你留下東西,偏偏什么都沒留給我,一句話都沒有?!?/br> 無論是誰,聽到他這樣的話語,都會忍不住同情他,但這些人中卻不包括安寧,她依舊保持沉默,心里只覺得解氣:活該!季皇后就應該這樣虐他! 凌青恒鋒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輕顏她一向很喜歡你?!?/br> “這是臣的榮幸?!?/br> 凌青恒道:“她似乎覺得,你同她在性子上,有共通的地方?!?/br> 安寧斟酌著回答:“臣哪里能同娘娘相比……” 凌青恒聲音中已經收起了之前的惆悵,顯露出了幾分帝王該有的氣勢,“你也不必同我說那些虛話?!彼D了頓,臉上難得出現了不應該屬于他的遲疑,“倘若你是輕顏的話,告訴我,你死前會有什么念頭?” 安寧覺得這皇帝簡直是在故意為難她,這個問題實在太難回答了。說假話吧,她良心肯定過不去,說真話吧,她還有點怕惹怒面前這人。她抿了抿唇,慢慢說道:“我很難揣測出娘娘的想法??墒翘热粑瞪矍溆幸惶熵撐业脑?,我大概只會有一句話留給他吧?!?/br> “什么話?”凌青恒目光灼灼。 安寧頂著這巨大的壓力,一字一句說道:“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br> 倘若她有一天被負,那么她會選擇斬斷情絲,一刀兩斷。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凌青恒重復著這句詩,眼中的光黯淡了下來,他最后看了安寧一眼,然后就這樣離開了關雎宮。 安寧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在凌青恒看她的那一眼,她感覺整個頭皮都要炸開了,有一瞬間,她以為這位帝王會殺了她,只是他最終什么都沒做,只是背影看上去有點凄涼。 她站在那里,花費了好一會兒的功夫,才感覺身子重新轉暖。 “周縣主?!蓖豕霉玫吐暤睾魡局?。 安寧回過神,投給她一個疑惑的眼神。 王姑姑看著她的眼神卻很慈愛,“多謝。多謝你剛剛那句話?!?/br> 她的聲音很輕,“這大概是娘娘想說,但是又不能說的話語?!币搽y怪京城里那么多的姑娘,她家娘娘偏偏十分喜歡這位周縣主。 安寧搖搖頭,沒再說什么。 王姑姑又吩咐兩個人幫她將這箱子給搬回去。 兩個宮女一人抬一邊,最后幫安寧將箱子抬上了馬車。周李氏看到她出來后,終于放下了一直懸著的心。 見到這不算小的箱子,又嚇了一跳,看向安寧,“這怎么回事?” 安寧輕聲道:“娘娘生前將她的一些東西分了分,其中這份是給我的?!?/br> 周李氏再次感慨:“娘娘是個好人啊?!庇谥芾钍隙?,對她女兒好的都是好人。就沖著皇后的好,即使讓她接下來得吃素一段時間,她也心甘情愿。 安寧勉強扯了扯嘴角,安安靜靜地坐在車里。 等回到周家后,周李氏連聲吩咐人準備好熱水熱食,這三天每天都得早起過去哭靈,現在猛地一放松,疲倦便涌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