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節
蔚邵卿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慢慢走到躺在冰床上的安寧面前。 安寧依舊緊緊閉著眼睛,沒有半點要醒來的趨勢,她已經昏迷了整整一個月,仿佛要就此永遠沉睡下去一般。即使是睡著的時候,她的眉頭時常蹙起,像是陷入不喜歡的夢境之中。 今日同樣如此。 蔚邵卿伸手撫平安寧皺著的眉,讓其舒展開來。 他輕輕嘆了口氣,“有時候我會希望你一直做噩夢,這樣說不定會因為不喜噩夢而趕緊從夢中清醒過來。有時候又會希望即使在夢里,你也能夠快快活活的,永遠無憂無慮?!?/br> 蔚邵卿從小就情緒內斂,說難聽點就是所謂的悶sao,若是對著清醒時的安寧,他這番發自內心的話語恐怕不會就這樣傾吐而出。 他不知道為何安寧到現在還沒清醒過來,即使是名滿天下的路神醫也對此嘖嘖稱奇,弄不明白這事,為此還特地留在京城中,專心研究這件事。這些天來,他們每天都給安寧灌入糖水和鹽水,勉強維持住她身體里的生機。路神醫更是將藥濃縮成小小的丸子,方便昏迷時的安寧吞咽下去。 他頭腦中反復起前幾天發生的事情。 那時候的路神醫難得嚴肅地看著他,“她若是能夠醒來的話,淤積的一些毒血還能吐出來。如今一直不醒,即使我們通過放指尖上的黑血,仍然無法祛除干凈她體內的毒素??峙略谖迥暌詢?,她的身體依舊得用那毒箭木和朝陽草等制作而成的天下至毒的毒藥壓制下去,每個月得服用一次那藥。即使五年以后,毒素盡除,她的身體因為這場嚴重的損害,在十年以內,恐怕都不能懷有身孕。十年后,即使身體調整好了,懷有身孕的概率也教常人低很多?!被蛟S是出于對安寧的欣賞,路神醫沒直接說安寧這種情況幾乎要等于不孕不育了。 他嘴角勾起諷刺的笑意,“我也聽說過你們蔚家這幾代因為過往的教訓,皆是一生一世一雙人。我也看得出你的確喜歡這孩子,不然也不會為了她而特地修煉那天地秘典??墒悄隳転榱怂?,而做到讓你們蔚家絕后嗎?” 看在他師傅的份上,看在對安寧的欣賞上,路神醫難得做了一回壞人,將其中的利害關系分析透徹。與其讓他們日后面對這事的時候,痛苦萬分,還不如讓他們先做出決定。 那時候的蔚邵卿沒直接給路神醫答案,玉秀在知道這事后,更是跪倒在地上,讓他以侯府為重。 蔚邵卿收斂起發散的想法,目光珍惜地臨摹著安寧秀美的輪廓,他在她額頭上落下輕如羽翼的一吻,說道:“若你能夠醒來的話,即使日后沒有孩子,我也認了?!?/br> 倘若為了孩子,而選擇放手,他恐怕這一輩子都無法再真正快活。 他將安寧扶了起來,開始運功。 為了能夠更好地散出體內的熱度,安寧身上的衣服不算厚,薄薄一層。他的手掌貼在安寧的背后,手中隱隱能夠感覺到絲綢的觸感,以及想象得出衣服下玲瓏的曲線。 只是現在的蔚邵卿卻沒有所謂的心猿意馬,他閉目凝神,運行體內的功法。一只手的傳遞過去的內力如同火一般灼熱,另一只手傳導的內力卻又如同冰雪一般寒冷。 兩種截然不同的內力對他的經脈造成嚴重的損害,每一次運行功法,皆能感覺經脈冰火雙重天的急智痛楚之感。這也是因為這門功法即使威力驚人,依舊不曾有人修煉的緣故。 他門中的高深武學不少,大家自然會選擇其他同樣出眾又不會自討苦吃的功法。 只是為了安寧,他卻又將這門功法修煉起來。 身體上的疼痛,反倒稍微緩解了心靈之上的壓抑。 半個時辰以后,他收回內力,讓安寧重新躺在冰床上。 他的動作很輕,像是怕不小心讓她磕了碰了一樣。 蔚邵卿身子晃了晃,手捂著嘴巴,身姿不若平時的從容閑適。他死死壓著從喉嚨涌起的血腥味道,直到走出冰室后,才吐出了一口血。無非是不希望那冰室中會留下安寧所不喜的血腥味。他心中清楚安寧在有些地方格外講究,就連使用的冰塊都喜歡放上花瓣,帶著花香。因此這冰室中也同樣鋪滿了玫瑰花,讓花香盈袖。他又怎么可能會讓這鮮花染上了血味! 他這段時間,為了功法能夠盡早修煉而成,有些太過急速,加上又每隔兩日就得為安寧傳些內力,壓制住體內的毒素,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化開她所服用的藥物,導致身體也出現了些問題。 若是再繼續下去,恐怕遲早有一天會走火入魔。 只愿在他入魔以前,他所鐘情的姑娘能夠再次睜開那樣靈慧的眼神,狡黠地沖著他微微一笑?!?/br> 丑時方過,夜闌人靜。 安寧恍惚間似乎看見了有人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然后又換成了蔚邵卿啼血咳嗽的樣子,忽的從夢中驚醒了過來。 窗外一片寂靜,只聽到夜風穿過樹叢的簌簌聲響。 安寧手輕輕撫著自己的心臟,剛剛的夢境實在給她一種不安的感覺。蔚邵卿,是不是出事了? 她輕蹙峨眉,恨不得現在自己就在大周那邊。就算不能幫上忙,好歹也能夠站在他那邊支持著他。 因為剛剛那噩夢,她的心臟到現在仍然跳得很快,她手放在心臟處,感受著劇烈的跳動,輕輕吐出一口氣,讓心情平復下來。 在夢見蔚邵卿之前,她似乎還夢到有人死了。在有過諸多的經歷以后,安寧可不會不把她的夢境當做一回事。 到底是誰呢? 她心中浮現出影影倬倬的不安,偏偏又抓不住這不安的源頭。 她直接從床上下來,就著淡淡的月色,找出自己的一雙繡鞋,穿上,去給自己倒一杯水。 涼水入肚,讓她的燥熱的情緒也平緩了下來,像是效果十足的鎮定劑,夜風從窗外調皮地鉆了進來,吹起她的發絲,就連天青色的床帳也聞風而動。 安寧喝完水后,正要回去繼續躺著,便發現不對勁。平時若是她弄出這么大的聲響,笑兒早就已經起來了,今日卻一點動靜都沒有。 她定神一看,卻看見榻上笑兒常睡覺的地方并沒有看到她的身影。 從她住到宅子以后,笑兒每一天都睡在這里的。而且在她晚上睡覺之前,笑兒明明也有在這里歇下的。 或許是習慣了她的守護,她一不在,安寧冷不防還真有些不習慣。她重新躺回床上,將杯子往上扯,卻遲遲沒有睡意。 在半個時辰以內,笑兒依舊沒有出現。 安寧對著床帳發呆了許久,終于勉為其難地生出了一點困倦的情緒。她的眼皮越來越沉重,重新陷入了甜美的睡夢之中。 這回一夜無夢到天亮。 等她醒過來以后,笑兒也回來了。 她的眼眶微紅,還有點腫,顯然之前狠狠哭過一場。 安寧問道:“怎么了?” 笑兒卻只是扯了扯嘴角,說道:“沒什么。小姐你早上想吃什么呢?”然后將話題又往別的方向扯了過去。 安寧隱隱有著不好的預感,但笑兒不想說的話,她也是沒有辦法的。笑兒即使之前陪同她去地下拍賣場那個她曾經呆過的地方,也一直都是言笑晏晏,不曾有過失態的情緒,如今卻紅腫著一雙眼睛。 能夠讓笑兒如此,恐怕只有將她從那地方帶出的蘇嬤嬤吧。嬤嬤這是出事了嗎? 安寧抿了抿唇,還是問道:“嬤嬤怎么了?”她穿到這身體的時候,一直受到那嬤嬤諸多的照顧,對此她也十分感念,自然不愿嬤嬤出事。 笑兒道:“嬤嬤一切都好,只是念著小姐您呢?!彼D了頓,說道:“小姐,你打算去大周找殿下嗎?” 她口中的殿下便是慕清玄。 安寧之前也說過這事,但笑兒表示若是過去的話,保不齊同慕清玄錯過了,直接留在南夏等他就可以,今天不知道為何,卻又重新撿起了這件事。 安寧點點頭,“可以去了嗎?” 笑兒道:“我收到信件表示,殿下會在大周呆上幾個月光景。小姐若是想去的話,我這兩天便安排帶你過去,這也是二祭司的意思?!?/br> 安寧雖然不知道笑兒為何會突然換了口風,但這本來就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她直接點頭應了下來,“好?!?/br> 她離家許久都不見到家人,早就分外想念他們。 至于周李氏他們會不會相信她是周安寧……安寧對此還是有點把握的。 因為有了回家這門喜事,安寧這些天心情一直十分愉快,只可惜這樣的事情只持續到晚上。 安寧又一次夢見了蘇蘭。不,準確來說,是蘇蘭進入她的夢境之中。 有了上一回的經驗,安寧這回很淡定,她雖然不知道蘇蘭為何出現,但想來根本沒好事。 她按照笑兒給她交代的那樣,努力去想著讓蘇蘭離開——若是她的精神力足夠強大的話,便可以將蘇蘭給驅逐出夢境,并且讓她反噬一把。蘇蘭能夠成為他們的大祭司,地位不在慕清玄之下,便是因為她強大的精神力。但是笑兒也說過,她的精神力并不比蘇蘭差,所以才會年紀輕輕被當做圣女。 即使安寧全然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但她的天賦毋庸置疑,所需要的便只是好好地研發鍛煉。 安寧在想著這件事的時候,感覺自己的精神力像是遇到了一堵堅不可摧的城墻一樣,無法將她推倒。 蘇蘭作為要被她給驅逐的人,顯然也感覺到了抵抗力,她反而笑了。她雖然相貌同安寧相似,看得出有血親的關系,容貌卻更偏向艷麗的那種,烈焰紅唇,勾勒出驚心動魄的魅力,只可惜這人是一朵帶毒的罌粟花。 “看在你是我外甥女的份上,我告訴你一個消息。你那位好嬤嬤死了?!彼p描淡寫地提起她的死亡,用貓戲老鼠一般的戲謔眼神看她,“我殺的?!?/br> 安寧耳朵一陣轟鳴,只看見蘇蘭的嘴唇上下翻動著,整個人都被這個消息炸得無法動彈。 蘇嬤嬤她死了?那個將她當做自己的孫女一樣保護的老人家就這樣死了? 蘇蘭見安寧一副深受打擊的樣子,眼中閃過快意,忍不住酣暢地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這就是同我作對的下場。我想要殺了你,偏偏她卻要一直護著你,不惜對我下手。嘿,謀殺一族的大祭司,這樣的罪名足夠那賤人死一千遍一萬遍了?!?/br> 安寧的眼眶溢滿了眼淚,整顆心浸在了苦水中,酸澀、痛苦、悲憤皆有之。她從未如此這樣恨一個人。 “她對你倒是真心實意的好,可惜了?!碧K蘭的視線像是毒蛇一樣,舔著她的臉,“我曾經說過的,你身邊的人,我會一個個除去,我不會輕而易舉殺了你。我要讓你一輩子都在悔恨和痛苦之中徘徊,永遠不得安寧?!?/br> “至于她,她的尸首我會丟到野狗堆中,成為野狗的食物,這也算是她能為這世界作出的最后一點貢獻吧?!?/br> “哈哈哈哈,我在圣地等你。如果你有這個膽子過來的話?!碧K蘭在丟下了圣地的地址,便笑著看安寧痛苦的樣子,以此取樂。 安寧此時此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便是殺了她!無論用什么樣的手段,都要殺了這個人! 滔天的火焰忽的從地上躥起,像是帶著她刻骨的仇恨,狠狠朝蘇蘭身上灼燒過去。 蘇蘭躲閃不及,直接被火焰燒得十分痛苦,發出一聲尖叫,便消失在安寧面前。 與此同時,在云巖山頂,蘇蘭痛苦地睜開眼,吐出了一口的鮮血。 她沒想到安寧這個從未訓練過的人,在爆發以后,居然擁有那樣的力量。那靈魂中的火焰,即使她只是用一絲的分魂入她夢中,也因此被灼燒掉,使得她被反噬。 這樣的苦頭,她幾十年來第二次品嘗到。 第一次是蘇嬤嬤將安寧給偷偷送出去保護不說,還試圖殺了她絕后患。雖然蘇蘭沒有因此死亡,卻也受到了不小的傷。 “安寧?!彼壑蟹瓭L著滔天的仇恨和惡意,默默重復著這個名字,像是要將安寧給啃咬干凈一樣。 …… 安寧從夢里醒來,那種悲憤和痛楚的情緒讓她心情沉重,甚至有些喘不過氣來。 她的眼淚模糊了視線,索性閉上眼。 只是即使閉眼,也無法阻止眼淚不斷地涌出。 蘇嬤嬤,就這樣被蘇蘭給害死了嗎?她終究還是害了對她好的人。 她很想安慰自己,說這一切只是蘇蘭的詭計,蘇嬤嬤肯定沒事。 可是,即使再自我欺騙,她也知道這才是真的。 若蘇嬤嬤沒死,笑兒又怎么會哭成那樣?笑兒之所以特地欺騙她,便是害怕她真的過去找蘇蘭吧。 她這里的動靜如此之大,笑兒自然醒了過來,走到她床前,語氣帶著擔憂,“小姐,你怎么了?” 安寧從床上坐了起來,滿含淚水的眼睛望向她,“笑兒,嬤嬤死了,對不對?蘇蘭告訴我了?!?/br> 笑兒的眼眶瞬間就紅了,卻還是強撐著說道:“小姐,你別相信,這都是大祭司的詭計。她只是想引你出去,你千萬別中了她的圈套?!?/br> 安寧嘴角勉強勾起了一個比笑還難看的弧度,“你莫要騙我,我都知道了?!?/br> 笑兒聲音含著淚意,“我天亮后就送小姐出城。在殿下身邊,即使是她,也不敢輕舉妄動的?!?/br> 安寧沉默了一下。她知道即使自己說不愿意,笑兒也一定會將她強制送走,為了她的安全起見??墒撬胍獔蟪?,想為蘇嬤嬤報仇,更不忍蘇嬤嬤落得尸骨無存的下場。她也不愿讓自己的親人因為她的緣故被蘇蘭給戕害。 她緊緊咬著下唇,垂下的眸子中閃過了破釜沉舟的堅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