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羅飛坐在梁音對面,看著那女孩幸福洋溢的模樣,他心中也充滿欣慰。同時他對那個曾改變梁音命運的女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便指著桌上的錢包問梁音:“那張照片能給我看看嗎?” 梁音把錢包遞給羅飛,羅飛翻出照片端詳。卻見那是一個中年女子,圓臉,微胖,面容慈祥,但眉宇間又隱隱透出一股英氣。 羅飛和這個女人從未謀面,但不知為何,看著那照片卻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羅飛很想找到那種感覺的來源,便拿著照片細細思量。忽然間他意識到了什么,忍不住輕輕地“啊”了一聲。 有兩個形象在他腦海中重疊在一起,終于構成了一塊完整的拼圖! “怎么了?”梁音見羅飛神態異常,便詢問了一句。其他人也紛紛轉頭看著羅飛。 “沒什么?!绷_飛把照片連同錢包一塊還給了梁音,隨口編了個理由道,“和我的一個同學長得蠻像的?!?/br> 梁音笑笑說道:“不可能是同一個人的,這是十多年前的照片,她的年紀可比你大多了?!?/br> “是啊?!绷_飛迅速調整情緒,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接下來酒宴繼續。有了求婚成功的話題,眾人免不了要舉杯祝賀。周凱是個實在人,又趕上心情大好,于是來者不拒,杯杯見底。他酒量倒還撐得住,但這啤酒太占肚子,兩三輪之后便脹得受不了,只好起身去廁所排解一下壓力。 一泡長尿撒完,頓感輕松許多。到門口洗手的時候,周凱迎面遇上了羅飛。小伙子打了個招呼:“飛哥?!?/br> 羅飛并不是來撒尿的,他對周凱說道:“我有件事想問問你,這會兒方便說嗎?” “方便啊?!?/br> 羅飛道:“那你跟我來?!闭f完便轉身出了男廁。周凱跟在他身后,兩人一路來到了樓梯拐口。這個位置相對隱蔽,梁音等人若是從包廂內出來,也不會立刻就看到他們。 “什么事???”周凱見羅飛神神秘秘的樣子,心里難免忐忑。 “你別緊張?!绷_飛笑了笑,然后切入正題,“你上中學的時候,有一次和梁音在小攤上吃飯,遇到了陸風平,那家伙把一瓶啤酒倒在了你的褲子上,有這事吧?” “你怎么知道?”周凱的表情有些尷尬,“是梁音告訴你的?” “我沒有要取笑你的意思?!绷_飛語意誠懇,“我只想問問你,你知不知道陸風平為什么要這么做?” “怎么了?”周凱躲開羅飛的目光,顯得很不自在。 羅飛看出對方內心有些波動,決定采用一種迂回的方式。于是他換了個話題問道:“你剛才喊我什么?” 周凱道:“飛哥?!?/br> “很好?!绷_飛看著對方,“我希望你不光嘴上這么喊,心里也把我當成你哥,行么?” 周凱點點頭。 “那你跟我說實話?!绷_飛頓了頓,又強調說,“我知道那件事有隱情的,你騙不了我?!?/br> 周凱抬頭看了羅飛一眼,欲言又止。 羅飛猜到對方的顧慮,主動給出承諾:“我不會告訴梁音的?!?/br> “其實那天……”周凱又躊躇了一會兒,終于把真相說了出來,“那天我太害怕了,尿了褲子。別人都不知道,但陸風平看出來了?!?/br> “哦?!绷_飛明白了,“所以陸風平把啤酒澆在你身上,其實是想幫你掩飾尿褲子的事?”被淋一身的啤酒雖然丟人,但和嚇尿褲子相比,這點羞辱就不值一提了。 “應該是這樣?!敝軇P羞愧地低著頭,“這事太丟人了,我不是個勇敢的男人?!?/br> “沒什么可丟人的?!绷_飛把一只手搭上周凱的肩頭,“勇敢固然是可貴的品質,但我覺得誠實更加重要。而且說出真相本身也需要很大的勇氣?!?/br> “謝謝你的理解?!敝軇P抬起頭來,真誠地喊了一句,“飛哥?!?/br> “你是個好小伙,以后好好照顧梁音?!绷_飛拉起對方的胳膊,笑道,“走吧,咱們還得再多喝幾杯?!?/br> 十月十八日,下午四點二十一分。浙江某市公墓。 墓碑的瓷磚上印著逝者的遺像,那是一個圓臉的中年女子。一個男子已在墓碑前矗立了良久,最后他摸出一根自制的卷煙,叼在嘴上點燃。深吸幾口之后,那種熟悉的感覺開始蔓延。 女子走下了墓碑,音容笑貌,宛在眼前。男子的眼眶漸漸濕潤,他喚了聲:“mama?!?/br> 女子笑了笑,問道:“她還好嗎?” “是的,她很幸福?!?/br> “我就知道你能把她照顧好的?!迸语@得很欣慰,“她若是好好的,我做過的事情就值得?!?/br> 男子也笑了,問道:“那你呢,你還好嗎?”他一邊說一邊向前邁了一步,想要拉住對方的手??赡桥訁s幻化成一團煙霧,隨風飄散。 男子的鼻翼陣陣發酸,他摸出第二根卷煙,正想點燃的時候,身后忽然有人探手搭住了他的肩頭。 “思念一個人,一定要靠毒品來麻醉自己嗎?”那人用低沉的聲音問道。 男子轉過頭來,看清來者之后,他似笑非笑地問了句:“是你?” “是我?!眮砣苏橇_飛。 “你來抓我嗎?” “我想抓你的話,早就動手了?!绷_飛態度淡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不想抓我?”接著大麻的醉意,男子挑起嘴角調侃,“難道你想陪我聊天?” “是的。我想和你聊聊?!绷_飛正色回答,他往右前方指了指,那里有張供掃墓者休憩的長椅,“我們去那邊?” 男子點頭道:“好啊?!闭f完率先往長椅處走去。坐到椅子上以后,他再次把卷煙叼在口中,點燃了打火機。然而羅飛緊跟著走過來,一把將那根煙卷摘掉,又扔到地上用腳踩了踩。 男子愣愣地看看羅飛,又看看地上的煙卷,直到那煙卷變成一攤稀爛的粉末。他只好無奈地把身體往后一靠,仰頭長嘆。 羅飛在男子身邊坐下,側臉問道:“我應該叫你什么?陸風平,還是傅逸聰?” 男子沖羅飛翻了個白眼:“你知道了還問?” 的確,羅飛既然能找到這里,說明他已經知道了很多事情。 突破口就是發生在江邊的那起配重墜落事件。 當時梁音在工地標語的引導下來到塔吊處,在陸風平即將逃脫的關鍵時刻,梁音趕到塔吊cao作臺,與里面的神秘黑衣人展開了搏斗。她一腳踢出,正好踹到了控制桿,吊臂失控后急速旋轉,導致尾端的配重脫落,而這塊配重正好砸到了地面上的陸風平,令后者完美的逃脫計劃功虧一簣。 這就是那起事件在表面上呈現出的前后因果,梁音將這種因果描述為“天意”。 可羅飛卻是個不相信天意的人,他相信事在人為。 能勾起梁音回憶的標語,誤打誤撞踢出的一腳,精準墜落的配重,這三件事都太巧了。有一個巧合羅飛尚能接受,三個巧合同時出現,那就絕不是巧合,里面必然隱藏著邏輯。 或許這一切都是源于陸風平的設計。 梁音曾遭受過陸風平的催眠,后者由此掌握了對方的“心xue”,他復制了梁音記憶中的那個標語,由此來引導她走向塔吊。此邏輯成立。 黑衣人的身手遠非梁音可比,在搏斗的過程中可以完全掌控局勢。他早就設置好令吊臂失控的程序,只等一個合適的時機。所以梁音那一腳踢在哪里并不是關鍵,關鍵在于黑衣人讓她什么時候踢出這一腳。一腳踢出,配重便按計劃墜落。此邏輯亦成立。 最令人困惑的是:那塊配重如何能夠精準地砸到地面上的死者? 那死者被砸成了一攤rou泥,只能通過指紋比對以及殘留的衣物來判別身份。 死者的指紋與陸風平被捕時采錄的指紋相吻合。但考慮到陸風平有個厲害的幫手,并不能排除看守所內指紋資料被替換的可能性。而殘留的衣物則關聯著一個重大的疑點:陸風平為何要在出發前換衣? 如果死者不是陸風平,而是另一個替身,此疑點便可轉化為一種合理的推測:陸風平早就謀劃好金蟬脫殼之計,但他無論如何也無法預測自己被捕之后所穿的囚衣編號。所以他必須在出發前換上預先準備好的衣物,這樣才能混淆死者的真實身份。 胡盼盼說親眼看見配重塊砸中了陸風平,考慮到當時是夜晚,配重墜落處和鐵籠之間尚存一定的距離,陸風平在奔跑途中利用地形使個障眼法也并非難事。比如讓替身事先藏匿在某個土堆之后,趁陸風平經過土堆的時候實現換人。 但仍有一點難以解釋:配重塊從幾十米的高空落下來,即便是經過精心布局,真的能如此準確地砸中地面上的一個人體目標嗎? 羅飛把自己假設成布局者,既然已經設計出如此精密的計劃,他絕不會允許在最關鍵的環節上出現這么大的不確定因素。這塊配重掉下來,必須要百分之百把那個替身砸成rou泥。 如何達到這百分之百?靠高空瞄準,地面定位?這太不靠譜了,羅飛不可能接受這個方案。 這時羅飛想起了那根繩子。 梁音曾說過,當配重墜落的時候,她看到有根斷掉的繩子也隨之飄落。這給了羅飛一個美妙的提示:——要想讓配重塊百分之百地砸中替身,唯一的辦法就是讓替身和配重塊一起墜落。 那根繩子的作用,就是要將替身提前綁縛在配重塊的底部。在繩子上可以安裝如汽車安全帶一樣的卡扣。當配重松脫之時,替身按下卡扣上的按鈕,繩子自動彈開,與配重塊脫離。而替身則被墜落的配重塊死死壓住,直到與地面相撞,化為血餅。 羅飛試圖找到那根繩子,但找遍了整個工地也未能如愿。這反倒堅定了他的判斷。梁音看到的不是普通的繩子,而是對手計劃中的一環。所以對方特意把繩子帶走了,因為那根繩子上留有破解此計劃的線索。 至此那三個巧合已經能夠用一種內在的邏輯聯系在一起了。 然后另一個疑問又接踵而來:如果說替身是和配重塊一同墜落的,那又該如何解釋胡盼盼的證詞? 女孩說得明白:她親眼看見配重塊砸中了在地面上奔跑的男子。這個場景用障眼法絕對無法解釋。 所以羅飛特意向蕭席楓咨詢:陸風平有無可能偽造女孩的記憶?而蕭席楓給出了決然的否定答案。 如果女孩的記憶無法偽造,那就只剩一種解釋:——胡盼盼在撒謊。 這聽起來不是一種合理的解釋,羅飛一開始也確實沒往這塊去想。直到他看到了黃萍的微笑。 當時在病房里,黃萍母女討論著回家的事情,黃萍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那笑容如此輕松,充滿了對未來的期待。 可她們要回的那個家剛剛失去了男主人啊。她們將要面對的未來,應該是艱難而又迷茫的。在這種情況下,劫后余生的苦澀才是正常的情緒吧? 可這種情緒在母女倆的臉上卻一點兒也找不到。 正是從這一刻起,羅飛開始重新審視這個家庭的格局,尤其是胡大勇和母女二人之間的關系。 按照遺傳學理論:既然胡大勇和黃萍都是單眼皮,身為女兒的胡盼盼就不可能是雙眼皮。梁音曾借此斷言胡盼盼的雙眼皮是做手術割出來的,而羅飛對此卻有了另一種猜測。隨后羅飛向蕭席楓探詢母女倆重逢時的場景,事實證明兩人對胡大勇的生死并不關心。 在胡大勇死亡現場提取到的精神狀態測試問卷亦是一條值得玩味的線索。從時間上來看,問卷完成于今年的三月二日,即胡盼盼失蹤后約半個月。問卷的測試單位是龍州市下屬某縣的精神衛生疾控中心。三月二十日,黃萍收到胡盼盼報平安的短信,到南城派出所要求撤案。為此事胡大勇對黃萍實施了暴力攻擊,隨后胡大勇被龍州市精神病院確診為精神分裂癥患者。 這一時間線讓羅飛產生某種有趣的聯想。胡大勇首先有了偽裝成精神病患者的計劃,他特意去臨縣檢驗這個計劃的可行性。他在當地裝瘋尋釁,被制伏后送往精神衛生疾控中心并接受了測試。在這次測試中,他刻意追求答案的異常,反而露出了破綻。鑒定結果為精神狀態正常,他為此尋釁行為被行政拘留五天。但這次經歷足以讓胡大勇吸取相關經驗,從而在市院的第二次測試中順利地偽裝成一名精神病患者。 回想起來,胡大勇后來劫持梁音的舉動用心可謂險惡。他在一幫警察面前坐實了自己精神病患者的身份,隨即他便從精神病院逃脫,試圖對陸風平實施伏擊??梢韵胂?,如果他得手殺死對方,精神病患的身份便可保護他逃脫法律的制裁。 一個心胸如此險惡、布局如此縝密之人,如果知道自己的女兒并非親生,他又會如何度過這二十年的光陰? 從另一個角度分析,如果胡大勇認定是陸風平綁架了自己的女兒,他為何要著急將對方殺死?陸風平死了之后,他豈不就失去了尋找女兒的最后一條線索? 結合黃萍對此案的曖昧態度來分析,或許胡盼盼的失蹤并非是遭人綁架,而是在刻意躲避胡大勇。那陸風平的角色,應該是協助胡盼盼完成了躲避。 所以胡大勇對陸風平恨之入骨。 所以黃萍不希望警方介入調查。 所以陸風平不肯說出真相。 所以胡盼盼會用謊言來幫助陸風平。 …… 這么順下來,很多事情都能說得通了。 而羅飛最為確定的一點,就是陸風平并沒有被壓在那塊配重下面,他已經在黑衣人和胡盼盼的掩護下順利逃脫。 那個黑衣人到底是誰?這一度成為羅飛最為關注的問題。 胡大勇很可能就是被此人所殺,在這一點上羅飛認同梁音的判斷。而兇手故意把那份精神鑒定問卷留在案發現場,很明顯是想給警方一些暗示。 身手不凡的神秘人為何要幫助陸風平?難道他真的只是一個被催眠術控制的傀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