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霍東暉從沉思中醒過神來,拿起手機看了看,隨手按掉,扔在一邊。 書房的門被推開,米蘭遲疑了一下,慢慢走了進來,“你今天回來的很早?!?/br> 霍東暉稍稍打起精神,“沒什么特別的安排,就是參觀了一下療養院的幾幢重癥樓的情況就回來了?!蓖nD了一下,又補充說:“天氣預報說有雪,所以院長也不敢把我們留的太晚?!?/br> 米蘭走到他身后,看到屏幕上的海報,輕輕嘆了口氣,“看到他了嗎?” “看到了,”霍東暉伸手指了一下屏幕,“很難相信他們竟然是同一個人?!?/br> 霍東暉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摸煙盒,剛拿到手里又反應過來母親還站在身后,遲疑了一下又扔了回去,“他的體重至少減輕了二十斤,瘦得厲害?!?/br> 看著海報上的盛公子意態閑閑,一副萬事盡在掌握的從容適宜的樣子,霍東暉的腦海中又一次浮現出那個裹著蠢笨的棉衣,縮著肩膀的身影。他穿著不合體的衣服,頭發也剪的亂七八糟,但是不知為什么,霍東暉看著他的時候,覺得他身上仍有種特別的東西,像是一種內蘊在骨子里的風流倜儻,吸引著他一次又一次的注目。 這個盛夏,倒是個有意思的人。 米蘭神情恍惚,片刻之后輕輕嘆了口氣,“他和他母親……很像?!?/br> 霍東暉挑眉看她,“外貌嗎?” “不,”米蘭搖搖頭,“不止是外表。他們的內心都很強韌,絕不會輕易認輸。越是困難的處境,他們反而越是冷靜?!?/br> 一想到這個人能在那種環境下見縫插針的給米蘭發送信號,霍東暉就覺得米蘭的這一番夸贊也不算過分。 霍東暉的十指相互敲擊,心中舉棋不定。他在國外生活了很多年,與霍家長房嫡支的關系一直不大親近。如今他剛接手父親的公司,若是貿貿然攪和進了盛家的事情里去,必然會讓如今盛世集團的大當家盛河川心生不滿。如果盛河川存心報復,搞不好會牽連到霍家長房。這樣一來,霍東暉相當于一下子給自己豎起了兩個敵人:盛世集團和霍家長房。 只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盛公子,這筆買賣實在太不劃算。于公,盛世集團跟霍家并沒有生意上的來往;于私,他與盛夏素不相識,別說是朋友,連熟人都不是。若要論別的…… 霍東暉略有些不自在的換了個姿勢,“療養院是大哥的產業,我不好插手?!?/br> 米蘭微微蹙眉。這是她自己的兒子,一句話里藏著幾個彎兒她當然一清二楚,“我并不是叫你去跟東云硬碰硬?!?/br> “不是硬碰硬的問題,”霍東暉看著屏幕上誘人的青年,眼神微微有些動搖,“不管什么事,不留下痕跡是不可能的。大哥不是傻瓜,我沒有理由非要得罪他?!?/br> 米蘭也感到棘手,“盛世集團在奢侈品領域的地位你也是知道的,你要考慮我們今后合作的可能性。阿暉,結個善緣,對你我有益無害?!?/br> 霍東暉意識到米蘭對這件事的態度并不像自己之前預想的那么隨意,她是真的想要辦成這件事。這個發現讓他覺得很是麻煩。 “我擔心這個善緣不好結?!被魱|暉站起身,勉強壓住心里的不耐煩,“盛世現在是盛河川的,我與他無冤無仇,為什么要主動招惹他?”當真救出盛夏,能從盛世集團得到的好處尚是未知數,但得罪了盛河川的后果卻是顯而易見的。 “就算是幫我,也不行嗎?” 霍東暉沉吟不語。 米蘭眼中難掩失望。 這種失望的神色讓霍東暉心里不好受,但他還是硬著心腸問道:“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確定盛夏傳遞給你的那些信息是真的?我查過他的診療記錄,上面有陳柏青的簽字。你應該也知道陳柏青,他在行業里有很高的聲譽?!?/br> 米蘭沉默片刻,緩緩說道:“沒有證據。直覺?!?/br> 霍東暉嘆了口氣,“媽,我不可能因為你的一個猜測就拖著整個霍家去冒險?!?/br> “好吧,”米蘭揚起下巴,“我尊重你的決定。這件事,我希望你能幫我保守秘密?!?/br> “當然。我當然會為你保密的。但是容我提醒你一句,在下手之前也請你考慮一下后果?!?/br> 米蘭霍然抬頭,“什么意思?!” “霍東琴?!?nbsp;霍東暉的嘴角挑起一個微笑,眼神卻淡淡的,“聽說我這位遠房的堂姐最近過得不錯,老公找到了合心的工作,得了腎病的兒子也住進了第一醫院的特護病房,據說已經配型成功,很快就能手術了——就憑她一個在療養院工作的普通護士,要想提前配型可不容易?!毙栈舻囊膊蝗怯绣X有勢,雜七雜八的旁支當中,多得是像霍東琴這樣的上班拿工資養家糊口的普通人。 米蘭若無其事的反問他,“怎么說都是親戚,你覺得我不該幫她?” “你隨意吧,”霍東暉對這個話題已經有些厭煩了,“我只是提醒你一句,大哥不是傻瓜?!?/br> 米蘭轉身往外走,后背挺得筆直。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霍東暉問她,“你為什么會懂摩爾斯碼?” 米蘭停頓了一下,聲音里透出懷念,“是泰莉教我的?!?/br> 霍東暉了然,難怪盛夏也懂這個。 “她教我很多東西,”米蘭輕聲說:“搏擊、攀巖、在野外辨別植物的毒性……還有烘烤栗子蛋糕和布列塔尼……” 霍東暉尖銳的反問,“你愛她?!” “愛?”米蘭看著他,臉上露出嘲諷的笑容,“當然,我當然愛她。但顯然我們所理解的愛并不是同一回事兒。她是我最忠實的朋友,是……另一個我自己?!?/br> 霍東暉有些困惑的咀嚼她的用詞,“但是你們因為一個男人鬧翻了,二十多年沒再來往?!?/br> “但我們仍然是最好的朋友?!泵滋m的眼睛里泛起水光,又困難的壓了回去,“不來往只不過是我沒有辦法面對她,而她也體貼的給我留面子?!?/br> 霍東暉覺得自己更聽不懂了。她到底在說什么? 米蘭深吸一口氣,“我能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保住她的兒子。這件事我是一定要管的。你不愿意幫忙我可以理解,但如果你來破壞的話,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br> 霍東暉愣住,“你說什么?” “你聽清楚了,不需要我重復?!泵滋m轉過身看著他,臉上帶著傲然的神色,“你選擇了維護現實的利益,而我選擇償還心愿?,F在,就讓我們尊重彼此的決定吧?!?/br> 第15章 來訪者(三) 霍東暉目送她離開,滿心都是不可思議的感覺。他母親竟然跟他說了這樣的話,好像他們兩個人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陌生人似的。他們之間在一起的時間很少,接手父親的公司之后,又因為公司決策方面的事情與她多次發生爭執,并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維持著不冷不熱的狀態。但她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狠話。難道說救不出這個舊友的兒子,她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打算認了嗎?! 霍東暉又是生氣,又有些茫然。他在接受公司的第一天就被告知要在工作中保持清醒的頭腦,不能感情用事。 難道這樣做也錯了? 十號樓316病房,海榮焦急的等待著夜幕降臨。他今天被選中去參加戶外活動,并且遇到了南唐。他從南唐那里得到了不少新的消息,迫不及待的等著想跟盛夏分享。 入冬之后,天氣越來越冷,病房里供暖并不足,所以守衛除了例行巡邏之外,也喜歡在暖融融的監控室里呆著。反正監控系統在正常運轉,真有什么情況他們也能第一時間知道。這樣一來,海榮和盛夏之間的聯系倒比原來緊密了許多。 不過今夜注定是個讓人難以入眠的夜晚。 晚飯過后不久,走廊里就出現了一隊醫護人員,他們貌似隨機的挑選了幾個病人,蒙住眼睛,四肢固定在推床上帶走了。 這其中就有盛夏。 盛夏在被點名的一瞬間想起了陳柏青。這個人在上次被電話叫走之后就再也沒露面。如果他此刻就在療養院的話,不知道自己的處境會不會有所改變?這個想法在他腦子里一閃,就被拋到了一邊。竟然想要向屠夫尋求庇護,自己這是昏了頭了嗎? 然而在身處絕境的時候,哪怕是一丁點的希望都會被放大,變得格外的吸引人。 盛夏為自己一瞬間的脆弱而倍感恐懼。 經過一系列相似的復雜而謹慎的流程,盛夏被送進了一間陌生的實驗室。 盛夏知道,在這個所謂的醫學研究的過程當中,他所起的作用只是充當一個微不足道的培養體。在這些穿著白大褂的屠夫的眼睛里,他的作用等同于一只小白鼠。無論他是死是活,對他們來說,都只是一個實驗結果。 盛夏在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里長出滿身豆粒大小的皰疹,痛癢入骨。尤其是背后,因為與床面擠壓摩擦,感覺更是被放大了無數倍。 盛夏不得不用起所有的意志力來抵擋自己想要去抓撓的沖動,沒有人提醒他要怎么做,但他知道這些表皮微微泛著水光的皰疹必然一碰就破,破了就免不了會留下疤痕。他不在意自己的皮膚是否細膩光滑,但是這樣的疤痕會成為他生命中最恥辱的烙印,會在他每次照鏡子的時候刻薄的提醒他曾經經歷過怎樣的凌辱。 如果可以,他希望把這一段經歷深深的埋藏到記憶的最深處,一輩子也不要再想起。 天快亮的時候,盛夏開始發燒,他的意志力不得不分出一部分來抵抗越來越昏沉的神智。他不想在這樣的地方徹底昏睡下去。 他不想死。 然而他真的活下去了,這樣的經歷還會繼續重復。 這真是令人絕望的事實。 盛夏醒來的時候,實驗室只有兩個助理守著一堆他看不到的儀器在工作。窗外是陰沉沉的天幕,像是正在孕育一場暴風雪?;璋档奶焐屗虏怀鼍唧w時間。 實驗室的門推開,霍東琴推著小車走了進來,看見病床上的盛夏睜著眼,眼里浮起一絲微笑來,“我就猜你該醒了?!?/br> 看見信得過的人,盛夏心里微暖,卻不敢當著另外兩個助理的面有所表示,只能輕輕眨了眨眼,表示打招呼。 霍東琴的眼睛彎了彎,轉頭對另外兩個人說:“小王、小朱,我照顧病人吧,你們倆快去吃飯。食堂今天做了香辣蟹,去晚了可趕不上了?!?/br> 兩個小助理跟她開了幾句玩笑,又囑咐了幾句,就一起出去吃飯了?;魱|琴很小心的關好房門,這才把推車推到病床前,替他把床頭搖了起來。 霍東琴低著頭對他做了個口型:有監控。 盛夏眨眨眼,表示自己明白。 霍東琴盛了半碗粥,試了試溫度,一勺一勺的喂他,一邊壓著嗓子用氣音悄悄說:“多吃點兒,盡快養好身體。下周就是圣誕節——霍先生的母親是基督徒?!?/br> 盛夏起初還不明白她為什么要提圣誕節,聽到最后一句話才反應過來。如果霍家的太后娘娘是教徒,那就意味著霍家的人會重視這個跟宗教有關的洋節日,連帶著,霍氏的大小企業也會應景的重視這個節日。 霍東琴微微頜首,“療養院也會有活動?!?/br> 盛夏心頭一動。 霍東琴說:“就在那天晚上動手?!?/br> 盛夏有些急切的說:“我還有同伴?!?/br> 霍東琴臉上露出遲疑的神色。 盛夏知道自己提出這樣的要求實在有些得寸進尺了,他自己能不能順利的從這里出去尚是一個未知數。憑白欠了別人這么大的一個人情,這會兒還要自作主張的給任務增加難度。他不是不知好歹貪得無厭的人,但是丟下海榮和南唐就這么離開……他又實在難以接受這樣的設定。即便他離開之后再帶著幫手回來救人,也無法否定他背叛了小團隊的事實——口頭契約也是契約。再者,從他離開到再次回來,這期間萬一出點兒什么意外呢? 盛夏一想到這種可能,就覺得滿心焦灼。 霍東琴微不可查的搖了搖頭,“我會跟她講?!边t疑了一下,又說:“行動那天,如果他們跟你在一起,或許有希望?!?/br> “謝謝?!笔⑾乃闪艘豢跉?。他知道這也是米蘭能夠做到的最大限了。 霍東琴笑了笑沒出聲。她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做的也不過是力所能及的事。眼前這個小年輕在這里過的什么日子,她也不是沒看到。這會兒見他還能想到自己的同伴,心里倒是對他高看了一眼。 他其實也還是個孩子呢,霍東琴心想。她自己的兒子也差不多這個歲數,雖然身體不好,但是家里人都寶貝似的寵著,哪里吃過這樣的苦頭。這樣一想,越發覺得這孩子重情重義,很是難得。 霍東琴忍不住安慰他,“會好的?!?/br> 盛夏看著她,突如其來的就有了一種想要流淚的沖動。泰莉的年齡其實也跟眼前的女人差不多,但是她愛美,又花了很多精力在保養上,出現在人前的時候永遠光彩照人。還總鬧著讓盛夏管她叫jiejie。 盛夏低下頭,眼淚一滴一滴掉在淡綠色的被子上。 霍東琴看著他,想要說什么,視線隱晦的掃過監控的方向,又全部忍了回去。 實驗室里是沒有白天和黑夜的,有的只是實驗的開始、過程和結束。而且無論是什么時候,總會留著值班的人,觀察那一大堆盛夏看不懂的儀器,記錄各種數據,還要定時測量盛夏的各項體征,采集血樣等等。 在這樣的環境之中,盛夏根本沒辦法安然入睡,只好躺在病床上閉著眼睛一遍又一遍的描繪療養院的地形圖,構思逃跑的計劃中每一個可能會出現的細節,再逐一設定會遇到的阻礙:來自客觀條件的、來自守衛的、以及…… 就在這一遍又一遍的假設中,盛夏突然間注意到一個問題:療養院的形狀像一個葫蘆,大門就相當于是葫蘆嘴。而葫蘆的左右兩側和后方都是未經開發的原始叢林,這就意味著所有的人都要通過葫蘆嘴才能出去。而重癥院的人更糟,他們要先通過前后院之間的大門,然后才有機會穿過前院離開這里。 萬一出現了什么意外事故,比如發生火災或者某種難以預測的自然災害,這里的人,尤其是重癥院里的那些工作人員要怎么逃生?! 越是深想,盛夏就越覺得這個猜想不是沒有道理的。重癥院一定還有出口。但是從他們能夠看到的范圍來講,中間是運動場,周圍包圍著四棟重癥樓,重癥樓的外圍就是架著電網的高墻,典型的回字結構。在重癥樓和圍墻之間是什么情況,盛夏這種偶爾出來放個風的病人是看不到的。 或者不止十號樓的背后有一扇通往前院的大門,在其余幾棟樓當中,有一棟樓的后面也有一個輕易不會讓病人知道的后門——有后門,就意味著門外一定范圍內是經過人工整理的,另有出路可以安全下山。 如果這個猜測屬實,那么內應就必不可少。而且南唐說得對,如果這個內應在療養院里權限過低的話,只怕沒有能力摸到后門的鑰匙或者口令。 那么米蘭和霍東琴是不是也想通過這條路來救他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