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接下來的時間里,盛夏開始強忍著疼痛詳細描述身體上的各種感覺,而陳柏青的助手則忙碌的圍著他采集血樣、記錄各種數據。 一整夜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天色將明的時候,試驗告一段落,陳柏青站在床邊對著盛夏伸出兩根手指,“履行承諾的時間到了,吶,你看我也是很有誠信的?!?/br> 盛夏舔了舔被一夜的高燒燒的干裂的嘴唇,不自覺的緊張起來,“第一件事,盛世集團現在的負責人從血緣意義上講,仍然是你們盛家的人,就是你的小叔盛河川?!标惏厍嗔羯袼谋砬?,見他神色淡漠,倒有些佩服這個年輕人忍耐的程度,“第二件,盛夫人……” 盛夏抬眸,黑漆漆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在燈光下看去漂亮的像兩粒寶石。 陳柏青頓了頓,“她已經死了?!?/br> 盛夏的表情空白了一下。 “她死了。據說是因為沒有照顧好自己的兒子,太過內疚,從盛世大廈的樓頂跳下去了?!?/br> 第11章 療養院的秘密(二) 連續數天將近四十度的高燒讓盛夏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態,眼前晃來晃去全都是已經不在了的人:他的爺爺、爸爸、mama。他們看著他,微笑著撫摸他的臉,好像他還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小孩子。盛夏看著他們的臉,聽著他們念叨他要加衣減衣,要少抽煙多吃維生素……心里卻清清楚楚的知道他們都已經不在了。 愛他的人都不在了。 似醒非醒之間,他聽見有人說:“這個不打,等他自己產生抗體……什么?當然,主要還是看他自己的意志力?!?/br> 盛夏迷迷糊糊的琢磨意志力和抗體是什么意思,然后他想起自己被關進了精神病院,被拉去當試驗品,被注射了一些不知道的東西。還有一些披著醫生外皮的屠夫守在旁邊圍觀,等著看他到底是死是活。 盛夏心中蒼涼無比。他找不到支撐自己繼續活下去的東西,而且也累了。就這么不顧一切的睡過去,對他而言有著無比的誘惑力。但與此相反的,是另外一個聲音,他用極端鄙視的語氣說著盛家家訓里最常被人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盛家不出懦夫。 盛家的男人不能像條狗一樣無聲無息的死在籠子里。還有泰莉的死,盛夏不相信他的母親是只憑著別人傳遞的信息就能夠放棄自己生命的人。就算要死,她怎么會死在兒子最需要她的時候?怎么舍得連最后一面都不來見他? 盛夏知道自己不能死……泰莉的仇還沒報呢。 有女人的聲音喊道:“他的體溫開始降下來了!” 盛夏費力的眨了眨眼,覺得眼前的光團亮得刺眼。他轉過頭,緊接著又陷入了沉眠。 盛夏徹底醒來是在三天之后,他還躺在那間實驗室里,不過窗開著,午后的陽光暖暖的從窗口照進來,即便是隔著粗粗的金屬防護欄,仍然讓他感覺溫暖。有那么一個瞬間,他甚至懷疑泰莉去世的消息是不是他在昏迷中產生的幻覺? 理智在秋日煦暖的空氣里漸漸回籠。盛夏看著自己依然被捆束著的手腳,內心卻有種脫胎換骨似的清明?;蛟S,在生死的邊緣徘徊一場,他的內心也因為深入骨髓的仇恨而激發出了所有潛藏的力量。 要做的事情那么多,他不會允許自己繼續脆弱下去了。 盛夏的視線在手術室里掃過一圈,醫用設備、儀器、露出標簽的藥瓶,這些東西他都看不懂,但是離他最近的托盤上放著一個記錄夾,封面上有手寫的幾行字。盛夏跳過了負責人和日期欄,把實驗項目那一欄的一行字符悄悄背了下來。 以前他只想著能離開這里就好,但現在他的想法已經改變。僅僅離開這里是不夠的,這樣一個隱藏著罪惡的地方,應該徹底被摧毀。 虛掩的房門被推開,一位身材微胖的護士推著推車走了進來。這是一位面生的女士,看她眼角的細紋,她的年齡應該不小了??匆娛⑾男阎?,她很自然的問了一句,“感覺怎么樣?” 盛夏沒有出聲。 護士把推車推到床邊,俯身將床頭搖了起來,“我幫你打了一份清粥。你昏睡了這么久,一次不能吃太多,否則腸胃會受不了的?!?/br> 聞到食物的味道,盛夏頓覺饑腸轆轆。 護士沒有給他解開雙手的打算,而是親自動手先喂他喝了半杯水,然后端了半碗粥喂給他吃,一舉一動十分細心。在這個地方,工作人員甚至包括守衛在內,都把他們看作低人一等的囚犯,動輒打罵,盛夏被關了這么久,除了葉涼之外,還沒有別人用這么仔細的態度來照顧他。 盛夏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中年婦女、微胖、露在口罩外面的半張臉皮膚略顯粗糙,疏于保養。她似乎從來沒在重癥院里露過面,身上穿的也是普通助理的淡綠色制服。盛夏的目光掃過她的衣領,突然凝住,不可置信的睜大了眼睛。 一枚銀白色的項鏈墜從這女人的衣領里露了出來,龍眼大小的圓形墜子,中間嵌著一張照片。極其眼熟的照片,盛夏在以往的歲月里曾無數次在泰莉的相框里看見過它:兩張年輕美麗的面容緊挨在一起,笑容燦爛無比。 盛夏震驚的看著她,中年護士只是笑了笑,輕聲說了句,“一切都會好的?!?/br> 盛夏移開視線,木然的吞下勺子里的清粥,腦子里卻像開了鍋似的,各種念頭紛至沓來。就在不久之前,他還以為米蘭即便沒有站在夫家的立場也不會跟他這個舊友的兒子扯上關系。但此刻出現在他面前的這張照片卻告訴他,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有人正在為了他的事情煞費苦心的安排。 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一個消息似乎是帶著溫度的,令盛夏整個人都覺得心酸又熨帖。然而見識過了這里嚴密到近乎變態的防守,他不確定米蘭所做的事情能否成功。不管怎么說,雪中送炭的事情總是讓人心生感動,盛夏會一輩子記得她的這份人情。 護士像是猜到他有一肚子的問題要問,輕輕搖頭,示意他什么都別說。盛夏無法,只能按捺著心情,低著頭喝完了半碗粥。 碗筷剛放下,實驗室的門又被推開了,兩個人一前一后的走了進來。最前面的男人很不客氣的問那位護士,“你剛剛跟他說什么?” 護士飛快的掃了一眼盛夏,眼神有些驚慌的解釋說:“沒有什么,我只是看他很虛弱,想讓他多吃幾口飯?!?/br> 陳柏青皺眉,“你只需要回答我的問題,你剛才說了什么?” 護士瑟縮了一下,“我說:你身體這么弱,你mama看見了會心疼的?!?/br> 陳柏青看看她,再看看被捆在病床上眼圈仍有些泛紅的盛夏,勉勉強強接受了這個解釋,“以后少說話,多做事。行了,你出去吧?!?/br> 護士低著頭把推車推開。 陳柏青走到病床邊俯視著他的實驗目標,用他機器人一般的聲音淡淡問了句,“感覺怎么樣?” 盛夏掀了掀眼皮,“想尿尿?!?/br> 陳柏青的臉沉了下來,對他如此不講究的說話方式有些不滿。但這個問題不解決的話搞不好會很麻煩。他沖身旁的助手使了個眼色,讓他推著盛夏到洗手間去解決問題。轉頭看見那位給盛夏送飯的護士,眼神不悅,“以后不要說跟工作無關的話?!?/br> 中年護士連忙答應,一副被嚇到的樣子,匆忙收拾了一下推車,忙不迭的走了。 盛夏被人推回來的時候,看見實驗室里只剩下陳柏青也并不覺得意外。之前他的那句問候無論是對誰都是一句廢話,在這里他只是一個試驗品,誰會在意他的感覺? 幾個助手一擁而上,采血樣的采血樣,量體溫的量體溫,他們對待盛夏的態度就好像他真的是一只小白鼠。 盛夏沉默的任人擺弄,然而他抬頭的時候卻在陳柏青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絲興味的神色。不像當初的路永川那么肆無忌憚,然而他眼中流露出的貪婪卻與路永川如出一轍。 盛夏的雙眼有種刺痛感,他漠然移開視線,心里卻希望自己看錯了。然而下一秒鐘,他的下頜被陳柏青捏住,用力朝著他的方向掰了過去。 助手們拿著各自的記錄低著頭走出了實驗室,走在最后的一個還十分識趣的關好了門。盛夏對他們的舉動毫不意外,那天剛被帶到這里來的時候,他就聽到這幾個年輕人喊陳柏青老師。盛夏相信在這種封閉性的小團體當中,師生關系更多的表現為工作中的從屬關系。他們參與了相同的研究,每一個人都對他們的工作屬性心知肚明。而這種違背法律和人倫的研究則是他們共同背負的罪惡。 沒有哪一種合作關系比固守同一個秘密更牢靠了。 陳柏青似乎笑了一下,“你的體質非常好,恢復得很快?!?/br> 盛夏沒有出聲。 陳柏青又說:“當然,身體也非常好……很誘人?!彼氖种冈谑⑾牡南掳蜕陷p輕摩挲,“我知道你對試驗心存不滿,但是有什么辦法呢?你是狂躁型的病人,捆束對你、對別人來說都是一種安全保證。而且你需要治療,送你進來的人已經在合同上簽了字,所有的人:你、你的親屬、朋友都要無條件的配合院方的治療?!?/br> 盛夏眨了眨眼,他的面色蒼白,越發襯得那一雙眼睛幽深難測,“所以呢?” 陳柏青著迷的看著他的雙眼,嗓音微微有些沙啞,“所以,你需要有人來照顧。照顧你能每一頓都吃到飽飯,不會挨打,不會被欺負,也沒人輕易拿你來做試驗……只要你聽話?!?/br> 盛夏面無表情的與他對視,“聽話就能讓我不再回十號樓?” “這個……”陳柏青遲疑了一下。 盛夏不確定米蘭派來的人能把事情進行到哪一步,至少之前的時間這個中年護士很明顯沒能混進重癥院里去。這讓他稍稍有些猶豫要不要想法子繼續留在實驗室,但葉涼又說過,前院的這幾棟實驗樓防守也是十分嚴密的。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盛夏所有的關于前院的認知都來自于葉涼。而葉涼于他而言并不是一個十分靠得住的存在。他甚至還不能被自己當做同謀。 盛夏頓覺棘手。 陳柏青放開盛夏的下巴,臉上的表情又恢復到了之前那種機器人似的刻板,“如果你提了不合時宜的要求,我也會很為難的。你要知道,我雖然很喜歡別人心甘情愿的跟著我,但這不表示我就是個冤大頭?!?/br> 這就是說他并沒有權限把自己這個重癥病人留在前院了。盛夏忽然覺得剛才自己的左右為難簡直可笑。 “我會在生活上照顧你,”陳柏青說:“讓你在這里的日子過得比較舒服。你明白嗎?” 盛夏輕輕吁了口氣,“明白?!彼麆倧囊粓龃蟛±锴逍堰^來,手腳也還被捆著,這絕對不是硬碰硬的好時機。 陳柏青將他的態度自動解讀為默許,他露出滿意的神色,臨走之前還伸手在盛夏的額頭輕輕摸了一把,“還有點低燒。好好養病?!?/br> 最后一句話說的太過正常,反而讓盛夏有種不大真實的感覺。自從進了這個地方,他對整個世界的看法全都變了,當然也不會認為這句話真像它字面上顯示的那么平和美好。事實上,這句話的潛在含義不過就是:好好養肥。養肥了才好宰掉。 僅此而已。 第12章 療養院的秘密(三) 陳柏青的要求表達的很直白,但實際上他對盛夏的態度卻十分克制。除了偶爾會伸手在他臉上摸兩把,再沒有其他的肢體接觸了——他甚至還在刻意的保持距離,好讓自己不會太過靠近盛夏的身體。 盛夏起初還有些疑惑這又是什么性質的變態,不過很快他就通過偷聽助理們的交談搞明白了事情的真相:這個實驗室似乎在研究一種新型疫苗,幾天之前注射給他的弱病毒具有一定的傳染性……傳染性,這是個關鍵詞,即便是變態也是很惜命的。 當然,助手們不會明目張膽的說陳柏青這個負責人的八卦。他們的話不多,但話題卻是發散性的,而且他們對于盛夏這個試驗體的態度都很漫不經心。盛夏覺得很可能是因為他們對這里的防守太有信心了。 這種疫苗的成熟會給陳柏青帶來極大的好處,令他在醫學界的聲望更上一層樓。至于他不那么見得了光的試驗過程,這一點小小的瑕疵會被掩蓋在“治病救人”的光芒之下,絲毫也不會引人注意。 而盛夏以及這個精神病院里所有的試驗體,不過是他爬上峰頂的墊腳石?;钪懒硕疾粫腥酥?,也不會有人在意?;蛘哌@才是這個世界的本來的面目吧,兇殘、冷酷、弱rou強食,重合了叢林法則的所有要素。罪惡在光線照不到的地方暗暗滋生,盤根錯節,律法的束縛則成為一種形式上的東西,并不如他所知道,或者說所期望的那樣擁有強大且公平無私的力量。 盛夏被留在實驗室里觀察了半個月,這期間他基本上每天都能見到那個護士大姐。她一如既往的低調,給他喂飯、擦手擦臉,偶爾會悄悄跟他聊幾句。盛夏知道她并不像她外表表現出來的那么懦弱無用。但她具體會怎么做,他實在難以猜測。跟這座鋼筋水泥的建筑以及人數眾多的守衛相比,她的力量顯得太過單薄了。 或者她還有其他的幫手? 盛夏搖搖頭,把這個念頭盡量放到一邊。他覺得要想離開這里還是得靠自己。只有靠自己才是最穩妥的辦法。 初雪降臨在這個城市的那天,盛夏又被送回了重癥院。 空了一個月的病房里散發著潮濕的氣味兒,漏水的水龍頭依然滴滴答答的鬧個不停。雖然病房里已經開始供暖,但溫度并不高。盛夏穿著療養院派發的毛衣裹在被子里瑟瑟發抖。大病初愈的身體讓他感覺虛弱,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怕冷。 臨海市因為靠海,又有其獨特的地理原因,一到冬天就會沒日沒夜的刮風。有時候風不大,但從耳邊卷過的時候會帶起一種尖利的哨音,就像半空中有個猙獰的妖物在不斷的提醒你天氣到底有多冷。細碎的雪粒拍打在玻璃上沙沙作響,不遠處的運動場一片寂靜。跑道周圍的地燈和遠處幾棟重癥樓都亮著,然而冷寂的感覺仍然從骨子里透出,即便是暖色的燈光也不能讓人感覺溫暖。 海榮隔著走廊跟他說話,聲音里帶著后怕,“一個月啊,老兄,真以為你回不來了?!?/br> “哪兒那么容易就回不來,”盛夏裹著被子擠在門口,透過觀察窗口努力想看一看海榮的方向,“活著可比死了要難多了?!?/br> “也是?!焙s心有余悸,“我關了這么久,都快要真的變成瘋子了才找到一個盟友,你要是真回不來,我恐怕……我恐怕……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br> 盛夏的鼻子微微酸了一下,“繼續實行我們之前商量好的……”他把計劃兩個字咽了下去,誰也不知道這些鐵門后面關著誰。小心一點兒總是沒錯。 說起這個話題,海榮的情緒總算好了一點兒,“你這段時間不在,我還是有進展的,等有機會我一一告訴你?!?/br> 盛夏仔細回憶他被送到實驗室之前跟海榮商量過的事,含糊的問道:“是咱們說過的那位朋友嗎?” 這位朋友指的是據說有外援的南唐。當時海榮曾經說過要試著去說服他,讓他加入他們的陣營,看來他們不但接觸過了,而且商談的結果還不錯。盛夏有些迫不及待的等待下一個自由活動日的到來,只有在活動時間,他們才有可能避開別人悄悄說幾句話。 海榮問他,“身體還好嗎?” 盛夏想了想說:“還好。就是總覺得冷。我裹著被子呢?!?/br> 海榮說:“我也裹著?!?/br> 兩個人一起笑了起來。 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在太陽升起之后就化得干干凈凈,盛夏擠在窄窄的窗口向外張望,他在實驗室里關了一個月,遠山的一片金黃都已經凋落,變成了深深淺淺的灰褐色,連不畏嚴寒的常綠植物也都變成了黯淡的深綠色。連綿的群山將秋日的華美收藏起來,安安靜靜的孕育著下一個春天的繁麗。 半年就這么過去了。 門口有響聲,盛夏回頭,看見一輛推車停在門口,站在門口的是一位穿著護士服的中年婦女,她端著托盤走了進來,一言不發的把東西放在床邊的矮桌上,轉身的時候卻沖著他悄悄眨了眨眼。 米蘭派來的人進了重癥院,這是不是意味著進展條又往前滾動了一格? 盛夏心頭激跳,想跟她說幾句話又勉強克制住。他不能因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而壞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