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明默默地將石頭堆砌好，淡淡地想著。就算被她這樣作弄著，日子也比之前的兩個月要好過，至少他已經不用時刻克制想回南方找她的沖動了，她就在他的身邊，不管是為了什么理由，他都……感到滿足。

    希明苦澀地覺得自己完了，如果這個女人哪天想要他去死，他大概也只能提前給自己刻好墓碑吧。

    果然十二年前不該替同伴接手那一趟救護任務的，他想?？墒聦嵣鲜窃鯓幽?？大概如果他能穿越時間的洪流回到過去，還是會義無反顧地奔向被歹徒劫持的她吧？

    希明感到很郁悶。

    “咳！咳咳！……”簡陋的小木屋里傳來女人的咳嗽聲，就像門外那塊被風雪刮得亂拍亂打的木板那樣令人心驚，希明手上的動作停止了，他皺起眉頭跳下了砌好的那面墻，大步朝屋子里走去。

    相比起過去，木屋里已經被打掃布置得煥然一新，床上床下都鋪上了厚厚的毛毯和嶄新的棉被，木板墻上掛著一幅花卉油畫，角落立著一人高的樹狀銅燭臺，上面放滿了純白的蠟燭，就連壁爐也顯得整潔干凈，儼然一副有女主人居住的樣子。

    而此時，女主人正在準備午餐，她戴著自制的口罩，顯然并不想把病傳給別人。

    希明站在門口看了看，抿著嘴，好一會才開口。

    “回床上休息吧，一會我去買午餐?！彼f著，目光不由自主地轉移到一邊的籃子里，里面放著幾件他昨天換下來的衣服。

    “……衣服也不要洗了?！彼f完，可能是覺得有些別扭，又添了一句，“病得厲害我還得抽時間照顧你，別給我添麻煩?！?/br>
    雖然對于逃離王城的莎莉來說，平民的日子她也過得很習慣，甚至在最艱難的那段時間里，她也千方百計地籌集安妮的學費和她們的生活費，所以即便是住在這樣簡陋的地方、為“生病”的他洗衣服準備三餐，也沒有什么不可以，但是對于希明來說，她因為洗衣服而凍得通紅的手卻異常刺眼。

    他很沒用吧？如果他的精神狀態正常，不會時不時就犯病，那么即便他不再是圣騎士，至少也能有一份正常的工作，至少不會讓她跟他受苦。

    “嗯，沒關系的，午餐已經準備好了?！彼穆曇羯硢?，卻還是盡可能輕柔，她知道希明現在無法在安靜的環境里忍受尖銳的聲音。

    “……”他接過莎莉遞過來的食物，默默咬了一口，坐在門檻上看著她，“我知道你有更好的居住環境。你到城里的旅館去吧，我答應你不會離開，你隨時可以過來這兒?！?/br>
    “那就太麻煩了，我可還想看著屋子一點點建好呢。而且，一路上我拜訪了不少戰亡士兵的家屬，現在比你還貧窮呢?！?/br>
    ……雖然她確實并不缺錢，但就算是裝裝樣子，她也不能讓他知道呀，不然可就沒有理由折騰他了。仔細算了算，她在這里的第一個晚上，他悄悄去了屋外后，直到天亮才精神萎靡地回來，整夜的風雪呼嘯里，她仍然能聽到他痛苦的□□。

    第二個晚上，在太陽出來之前他回來了，第三個晚上在外呆的時間又略短了一點。

    不是精神鞭笞嗎？她就盡可能給他找事，發泄多余的精力，rou體疲倦了就沒有力氣想東想西了吧？

    莎莉不知道這個方法管不管用，但這個病癥的案例太少，過往病人的死亡速度也太快，并沒有留下可供研究的資料，她只能絞盡腦汁想辦法盡量試試，事實證明，到底還是有點用的，不是嗎？

    希明哼了一聲，好一會才重復著強調:“吃完飯就回到床上去，不要給我添麻煩?！?/br>
    說完站起來朝外面走去，打算加快砌墻的速度。

    吃過飯后，有一個出乎意料的人來拜訪了莎莉。

    “羅格小姐?！泵滋m看起來似乎有些膽怯，但她仍然用明亮的雙眼勇敢地直視著這位高不可攀的女法師。

    “請坐?！鄙驗樗沽艘槐瓱岵?。

    米蘭拘謹地坐下了:“您應該知道，加爾德先生他是很愛您的，所以……”

    莎莉很欣賞小女孩的直入主題，她說:“所以呢？請繼續?！?/br>
    “所以，能不能別讓他這么辛苦呢？他的身體真的很不好?！泵滋m知道自己似乎并沒有立場說這種話，但是想到前段時間自己所看到的，她還是硬著頭皮說了。

    “……”莎莉安靜了一會，然后反問:“你覺得，我需要你來教導我怎么對我的男朋友好嗎？小女孩?！?/br>
    “不，不是這樣的?！泵滋m有些著急，她原本還猶豫著能不能告訴她，萬一這是加爾德想要隱瞞自己戀人的怎么辦呢？

    但是看著快要誤會她的莎莉，米蘭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了:“有好幾次我都看見他在雪地里翻滾，皮膚像是干枯的土地一樣裂開……”她說著說著，聲音也變小了，莎莉卻被她的話引起了注意。

    “皮膚裂開？”難道不是單純的精神鞭笞嗎？莎莉的神情變得凝重了。

    “請將過程仔細告訴我?！彼嵵氐赝滋m。

    ☆、第84章 放棄掙扎

    “是這樣的，那天我被他救下后……”米蘭認真地說了起來。

    其實對于奢華帝都出身的莎莉來說，英雄救美是一個很老套的故事，但這個單純的小女孩心里卻始終覺得很浪漫，那天恰好米蘭被幾個流氓在安靜的地方攔截了，恰好希明路過，不知道是不是米蘭的尖叫聲刺激了他（據米蘭說他曾經很奇怪地靠墻捂住了頭），也可能是那些流氓的聲音太尖銳，希明差點送那幾個壞家伙去見光明女神。

    到了夜晚，受到驚嚇的米蘭這才想起應該要向他道謝，她家的大人那段時間都不在家，于是忐忑的她帶上禮物去拜訪希明，沒想到卻撞上了希明精神鞭笞發作的場景。

    米蘭當時也嚇壞了，她看到原本一只手揍得那幾個惡棍爬不起來的強壯男人，竟然痛苦地在雪地里翻滾，似乎試圖利用冰冷的冰雪讓自己冷靜，她不知道他怎么了，又擔心他會死掉，就這樣呆在原地好一會，結果讓她發現了一件更吃驚的事——她看到希明原本白凈的皮膚竟然一寸寸裂開，裂開的肌膚里不見血，卻溢出了金色的微光！

    這簡直太奇怪也太可怕了！而這樣的情況她至少撞見過兩次，每次過后，白天的他總是顯得很萎靡，在競技場的戰斗過后還會受嚴重的傷，其中有幾次米蘭跑來看他時，他總是躺在床上一副滿不在乎的等死的樣子。

    米蘭說起來的時候仍然感到很激動，聽著她激動的語氣，莎莉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直到送米蘭離開時，米蘭一再呼喚她的名字，她才回過神來。

    “羅格小姐，他的身體可能真的很不好，這樣下去他可能會無法支撐的?！泵滋m誠懇地望著她，以一個被他隨手救過的人的角度來說出自己的懇求，她并沒有什么可以回報加爾德先生的，更多時候只能盡力而為。

    莎莉回過了神，她微微彎腰朝她致意，米蘭嚇了一跳，更加不知所措了。

    “謝謝你能告訴我這些，你不知道，這對我們來說有多重要?！鄙虻纳袂橐琅f很鄭重，如果不是米蘭告訴她這些事，說不定就算被她逼問，希明也依舊一個字都不提。

    米蘭忐忑地離開了。

    風雪停止了肆虐，莎莉環顧著四周，只見四面墻壁已經基本建起來了，地面上厚厚的積雪被希明清理到了石墻外，露出了漆黑的土地，和外圍的白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莎莉朝墻邊看過去，只見希明正在認真地墊放著一塊石頭，望著他認真專注得一如既往的臉龐，莎莉恍惚間覺得他似乎并沒有什么變化，她心中泛起了難以掩蓋的心酸。

    除了難以忍受的精神鞭笞之外，他竟然還承受著裂體的痛苦，在過去的兩個月里，他到底有過多少次“干脆去死”的念頭？而最后又是怎樣熬過來的呢？

    不知道為什么，莎莉又想起了回歸天國的露西，那位溫柔開朗的jiejie遭遇這樣的慘痛之后，毅然選擇了自裁，前后也不超過三個月的時間。

    而希明呢？他的結局又會怎樣呢？會不會遲早有一天他也受不了那樣的折磨，選擇用最干脆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莎莉的眼角潤濕了。真是奇怪，她為什么總要遭受這樣的命運，總是親眼看著最親愛的人在她面前漸漸枯萎，直到死去？父親是這樣，母親是這樣，安妮是這樣，就連現在的他也……

    “嗯？”墻頭上的希明無意間抬頭，發現了站在門口的莎莉正在望著他，他一愣，然后臉色很不好地跳了下來，飛快地將她推回屋子里。

    “我不是說過了嗎？外面的空氣很冷！”他看了看莎莉蒼白的臉色，有些不大高興地揉搓著她發冷的手，正想要說她幾句，卻發現她那雙紅寶石一樣漂亮的雙眼怔怔地望著他。

    “怎么了？你餓了嗎？”他轉頭望了望窗外，銀灰色的天空似乎變得更暗了，也是夜幕將至的時刻了。

    “……”莎莉輕輕地嗯了一聲，雖然她并不知道他是從哪里看出她餓了……但遲鈍的他顯得可愛極了，她好笑又心酸地想著。

    如果是從前，他一定會敏感的發現她的不對勁，但現在，他的腦海都已經被黑暗占據了……

    “哦，那你等一會?！彼麖膾煦^上拿下了自己厚重的披風，說:“我去買晚飯，很快就回來，回床上等著吧?！?/br>
    他說完離開了屋子，踏著小路上厚厚的積雪朝最近的旅店走去了。

    如果不挑剔住宿環境，有一家提供食宿的小旅店倒是很近，希明很快就回來了，很沒有餐桌禮儀地把飯桌挪到了床邊。

    晚飯還挺豐盛，烤rou奶酪rou湯，甚至還有冰雪天里稀缺的新鮮蔬果。

    “吃完飯還要繼續嗎？”莎莉問他。她知道因為她生病了，他最近都有在加快速度，才幾天時間，四面墻寬闊的墻都有一個半人高了，被圍在中間的小木屋，也不再被風雪吹得搖搖欲墜了。

    可不知道是不是米蘭提醒的原因，莎莉覺得他的唇似乎更白了，下巴也似乎更尖了。

    “嗯，繼續這樣下去很快就能建好了?！彼卮?。

    莎莉忍不住摸了摸他消瘦的臉頰，希明詫異地轉頭看她，臉上的表情顯然有些不自在。

    不知道為什么，她忽然問了一句:“精神鞭笞發作的時候，是不是很痛苦？”

    她這忽然的提問，反倒讓希明不知該怎么回答。其實在見識過露西的痛苦后，不可能會有人懷疑它的可怕，所以莎莉一直沒有問，他也沒有主動提起，畢竟任何答案都太蒼白了。

    但她現在突然問起，他應該怎么回答呢？他不可能承認自己的軟弱，即便有一天他真的痛苦到無法忍受，他也會選擇上戰場在戰斗中死去，這樣在她的心目中，他就永遠是一個堅強的勇士了。

    “……沒有關系，不要問了?！彼@樣回答。

    這讓莎莉眼里布滿了擔憂，她說:“讓米蘭的父親來幫忙吧？雖然你最近夜里能安睡的時間比較多了，但這樣下去，我擔心過度消耗的體力會讓你無法撐過裂體?！?/br>
    裂體？她知道了？希明愣了愣，然后轉開了頭，問:“所以，你其實是故意的吧？”故意消耗他的體力，好讓他能在夜里睡得安穩一些。他感覺這幾天晚上痛苦相對少一些時，也有點察覺到了，但這仍比不上她親口承認。

    原來在他感到萬分痛苦的時候，她也在絞盡腦汁的想辦法幫他減輕，她一直在關注他的情況。

    莎莉笑了笑，并不回答。不知道為什么，希明望著她淡笑的臉，忽然也感覺到有些想微笑——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舒展與放松，就像是風雪交加的寒夜里，疲憊的旅人終于找到了溫暖的火堆，而火堆上還烤著香噴噴的烤rou。

    ‘終于可以停下來休息了?！萌诉@樣想著，他坐在火堆邊伸了一個舒服的懶腰，渾身的毛孔都仿佛鉆進了火的溫暖與喜悅。

    “不用了，”他忽然說，卻低下頭一副專心用餐的樣子，“不需要任何人幫忙。我可不是貪得無厭的人，畢竟你要給我暖被窩生孩子，我也得先拿出誠意，不是嗎？”

    他模仿著她夸張的話說著，語氣卻認真，畢竟除了這個，現在的他什么也給不了她。大概從前的他無論怎樣也想不到，有一天他竟然只能給她這些。

    莎莉這下是真怔住了！她說這句話當然是在戲弄調侃他，但如果這句話從他嘴里說出來，那可就不是戲弄的意思了。

    他是認真的嗎？果然已經不是那個溫和害羞的紳士了呀！竟然都不知道害臊了。

    莎莉自己聽著反倒有些臉紅。但是如果她仔細看的話，就能發現他握著盤子的手有些抖。

    希明見她不說話，抖著的手也不抖了，他放下盤子，一副鎮定的樣子:“想反悔嗎？還是你仍然覺得，我仍然配不上希明·加爾德這個名字？”

    雖然聽起來鎮定，然而卻多少有些忐忑。在她的身邊太溫暖也太舒服了，他不想再掙扎，違背自己的內心推開她；是的啊，他仍然渴望著她，為什么不能為自己、也為她再努力努力呢？就像她說過的，即便失敗了，也橫豎都是死罷了。

    他現在已經比剛開始的時候理智多了，不一定會傷害她，對不對？

    ‘還是你仍然覺得，我仍然配不上希明·加爾德這個名字？’莎莉聽著他這句話，再一次后悔自己當時憤怒外加惱羞成怒的言論，這對戀人的傷害簡直太大了，不知道現在甜言蜜語能不能哄回來。

    “……我開始確實感到震驚，但你看，我仍然喜歡這樣的你，不是嗎？”

    ☆、第85章 退休圣騎士

    事實上他身上到處都有過去的影子，只不過將溫柔藏在了粗暴的表面下。

    “那么你呢？已經放棄掙扎了嗎？”莎莉聰明地轉移了話題，問起了她感到奇怪的事，她實在很好奇這個固執的家伙怎么會突然改變了想法。

    希明的手早就不抖了，但他又不想表現的那么高興，于是他假裝漫不經心地說:“沒什么，大概被你頑強的示愛感動了吧?！?/br>
    然而事實上呢？他的唇角在持續上揚，他覺得有點憋不住了，好想找個什么理由出去笑一笑，宣泄心中突如其來的喜悅。

    如果不是自覺自己的歌聲實在不那么動聽，說不定他還想去酒吧獻唱，一口氣唱三首，不帶喘氣的那種。

    莎莉看著他裝模作樣的樣子，又好笑又覺得有點憋不住調侃，于是她也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說:“這種程度的示愛就滿足了嗎？親愛的，那我果然早對你死心塌地了吧？”

    希明立刻想起了以前的自己對她的各種示愛，臉瞬間紅到了脖子，他忽然覺得圣光真是太糟糕了，把羞恥心都壓制了，竟然連那種rou麻的心里話都說了出來，老天……其實男人所謂的矜持和威嚴，他早就沒有了吧？

    希明撫住了額頭，尷尬又想笑，最后真的忍不住笑了出來，如同坐他對面、不知道什么時候也笑了出來的莎莉一樣。

    世界忽然就亮了，仿佛下著雪時的天空都有星星在閃耀，光芒溫暖得不可思議。

    即便是夜晚那些漆黑的記憶洶涌襲來，那些逝去的靈魂在他的耳邊叫囂或者溫柔呼喚，殘忍折磨，都沒有磨滅掉第二天早上他想笑的心情。

    他一邊蓋著房頂，一邊忍不住低頭看向木屋——當然，他什么也看不到，但這并不妨礙到他的好心情。

    在這一刻，他甚至覺得自己是可以戰勝病魔的——就算始終不能擺脫這種折磨，那么，每次努力一點，再努力一點，只要撐過去就還有一天和她在一起的時間，一天天地累積，說不定就能到達永恒了呢？

    明明是這么容易想通的問題，為什么他卻想了那么久呢？希明覺得自己有點傻，也或許是因為始終介意著她一開始的否定。當這些顧慮都不再存在，一直沉重無比的內心也終于松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