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平了老者的恐懼，讓他安詳離去后，希明并不打算多留，心情又悲傷又感激的中年夫婦將他送到村莊外，與他告別。

    在希明離開前，夫婦倆猶豫著問他會不會路過屏障森林第一道防線，想要拜托他給在前線的大兒子送點東西，并告知他這個悲傷又令人欣慰的消息。

    “當然，我路過那里?！毕Ｃ鳒睾偷匦α诵?，他并不介意幫對方這點小忙，年幼就失去父母的他對這些溫情總是異常感懷，他接過婦女欣喜遞過來的小包囊，而中年男人同時對他提及了村莊最近發生的怪事。

    “……一些游手好閑的惡棍失蹤了，沒有人再見過他們……”雖然也沒有人會懷念那些惡棍，但他們這樣集體性的失蹤，卻也引起了不小的恐慌。

    “而且村里應該輪休的士兵們都沒有回來，聽說是臨時出了緊急的狀況……”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希明皺緊眉頭，心里有了一個幾乎可以肯定的懷疑。

    “就在幾天前?！?/br>
    “好的，這件事我會查清楚，請放心，圣光會庇護所有善良的子民?！毕Ｃ魑⑽⒌土说皖^，隨后站直身體，再一次同他們告別。

    就在他離開村莊后的當天傍晚，殘陽如血的天際劃過圣光的痕跡，一絲絲金色流光，在天邊勾畫出光明女神圣潔美麗的模樣。

    那是圣騎士的召喚，就希明所知道的人當中，只有重傷過莎莉的維奇在附近。

    莎莉原本并不想離軍隊駐扎的地方太近，但是塔多拉堅持那兒的罪惡之魂更多。

    是的，當她靠近駐扎軍隊附近的一個小村莊時，就看到了幾名軍隊的兵痞在搜刮村民財物，她想也沒想，上去收割了兩條罪惡的靈魂，塔多拉舒爽而愉悅地吞噬著那散發著“美味”氣息的魂魄，四周的人們都驚恐地看著她——而莎莉早已習慣，麻木地等待著結束。

    可是，這一次結束的時間似乎久遠了一些，莎莉能感覺到:在觸碰到鮮血之后，塔多拉心中那澎湃的渴望——那是一種對鮮血，對力量的渴求！這渴求的力量是那么的迫切，仿佛將要淹死的魚在渴望著大海！

    惡魔陷入了瘋狂。

    “……你想干什么？給我停下來！”莎莉咬著牙，竭力地抵抗著那不受控制的力量，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大手在cao控著她的動作——

    “撕拉~撕拉~”

    幽綠色的地獄火焰在她的手上燃燒！莎莉無法控制自己的動作，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手將那火焰甩了出去！

    到處充滿了無辜村民們的尖叫，莎莉聽到了遠處趕來支援的士兵在怒吼，她用盡了全力阻止身體里的惡魔，意識卻漸漸消散，離她而去——

    在昏迷過去前，莎莉看到了那些沖向她的士兵，那些年輕而憤怒的臉孔上帶著無畏，與曾經失去至親的她是多么的相似——

    忽然之間她感到了驚恐。

    不——不要過來！請離我遠一點……會……會死的……

    莎莉的靈魂漸漸抽離，意識終于徹底失去，一滴掙扎的汗水——亦或是淚水，輕輕滴落在粗糙干涸的黑土地上……

    莎莉再一次醒過來時，已經不知是什么時候，她茫然地轉頭四顧，四周的森林與草地，已經被地獄火的破壞成一片焦黑的荒地，毫無生機。

    而在她的四周，永恒死寂地躺著數不清的尸體，是那些支援的士兵們！

    一片陰沉灰黑的天空下，僅有一名灰袍女人跌坐在焦黑的大地上，四周布滿了年輕士兵們的殘軀。

    ‘我……我都干了什么……？’莎莉恐懼地看著自己顫抖的手，這雙手依然白皙，修長，仍然是記憶中的模樣，可她卻仿佛第一次認識它。

    ‘不……這不是我……’

    ‘不，這就是你?！睦镉袀€越發清晰的聲音在誘惑著她，嘲笑著她，‘承認吧……殺戮能給你帶來快感，你渴望著鮮血！否則你當初也不會被我誘惑?！?/br>
    “不，不是這樣的……”她下意識的反駁著，可心里就好像惡魔說的那樣——忽然出現了一種變態的愉悅，那是……那是她每次毫不留情地殺掉那些惡棍后才有的愉悅。

    不……這種愉悅不該出現……這些士兵……并沒有做錯什么，他們只是守衛了自己的國家，保護了供養他們的平民，只是……到死都在戰斗，沒有退縮。

    他們做錯了什么？

    可是他們死了，慘死在她手上——死在一個邪惡的亡靈法師手上！

    “?。?！——”莎莉崩潰地叫了出來，“不是我……”

    ‘是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親愛的莎莉。你的骨子里渴望著鮮血，渴望著殘暴的凌虐——你本質還是一個漠視人命的冷漠貴族，承認吧！’惡魔循循善誘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莎莉竟然無法反駁他，只能呆呆地跪坐在地上，看著這一地的殘軀。

    一片灰黑的色彩中，一張白色的信箋引起了她的注意力。

    莎莉愣愣地看著那信箋，只見它安靜地插在一位年輕的士兵身上，而它的主人——那個強壯的青年士兵，已經永遠閉上了他的雙眼。

    莎莉下意識拿起了信箋，撕開，看到了上面書寫的內容——

    【親愛的父親、母親，邊境最近并不太平，但在我的苦苦哀求下，長官允許我歸家探親，我已聯系好一位令人尊敬的牧師閣下，他答應會解除祖父的恐懼，我們過幾天就會返回。母親身體并不好，請不要每天掛念。

    對了，我在防守期間邂逅了一位可愛的女孩，我想她和祖父都會想見對方一面的，希望你們不會介意?！銈冏類鄣牟剪敗し病?/br>
    短短的幾行字，勾勒出這個士兵家庭的清晰輪廓：祖父即將離開人世，家里剩下即將年邁的父母，而他本人將要成家，成為整個家的主心骨。

    這是一個即將改朝換代的普通家庭，而現在，一切都毀了。

    “……你這個怪物！離開我的身體??！”莎莉發著抖，發瘋了似的將那信封遠遠扔出去，她在顫抖，恐懼并且憤怒地顫抖。

    “你最好乖乖地順從……可愛的小姑娘……”她體內的惡魔發出了邪惡的笑聲，雖然無罪的魂對他起到的作用并不大，但這次的魂魄數量太多了，也令他的傷好到了能全面壓制莎莉的地步。

    而這更令他肯定了，如果不是莎莉一直攔著他，說不定他早就痊愈到能撕開漩渦了，哼……女人無所謂的善良真是礙事，現在可由不得她做主了！

    “閉嘴！你違反了我們的約定，我不會再聽你的……！”莎莉的憤怒帶著顫抖，即便是最怨恨的時候，她也沒有想過拖著所有人跟她一起死，她知道這世上仍有善良的人——就像在她死后第二天，她那些地位卑微的鄰居偷偷摸摸地跑進亂葬崗，想要把她安葬。

    “現在可不是你說了算，莎莉小姑娘……”惡魔冷笑的聲音仿佛穿透了她的胸膛，在這灰黑的天地間響起，莎莉的胸膛一陣劇痛，仿佛被一把尖銳的刀猛地穿胸而過！

    “……??！”她咬著牙忍耐，而那劇痛卻飛速地貫穿了她的全身——她感到全身上下每一處地方，都像被毒蛇撕咬著！

    “順從我，愚蠢的凡人?！彪S著惡魔越來越冷冽的聲音，她身上那仿佛被撕咬的疼痛越發的清晰起來……

    希明見到維奇，已經是兩天后。他并不知道希明曾經從他手里救走了莎莉，而是用一種非常沉重的語氣告訴了他一個噩耗。

    “……她有同伴，她從我的手上逃走了，為了治療自己……她吞噬了一整團的士兵的靈魂！”維奇抓著自己的頭發，似乎感到很痛苦，“我感到自己很無用，真希望那時候在的是你，希明?！?/br>
    希明的圣光之力遠遠比他強大，如果那時候是希明在，一定不會讓那個女亡靈逃走的！維奇這樣認為，可他不知道的是，希明不但在現場，而且就是那個救走了女亡靈的人。

    希明震驚地看著這散落了一地的士兵殘軀，那灰黑的土地，土地上殘存的地獄火，這些仿佛都在提醒著他，這片土地上曾經發生過多么慘烈的戰斗——而那個他救走的女人，就是造成這一切的元兇！

    這些……都是她做的嗎？

    希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但這些卻都是真實的。那個會為小姑娘擋去馬蹄善良女人，會對敵人伸出援手的傻女人，她真的……徹底墮落了嗎？為了無盡的力量，她屈服了嗎？

    還是，她最終仍然被惡魔所掌控了？

    “這是我們在現場找到的信箋，還沒有來得及寄出去，”維奇遞過來一張白色的信箋，語氣沉痛，“這些年輕的士兵沒有機會為自己寫遺書，這或許是他最后想說的話了?！?/br>
    希明下意識地接過了信箋，只見上面書寫著幾行字——

    【親愛的父親、母親，邊境最近并不太平，但在我的苦苦哀求下，長官允許我歸家探親，我已聯系好一位令人尊敬的牧師閣下，他答應會解除祖父的恐懼，我們過幾天就會返回。母親身體并不好，請不要每天掛念。

    對了，我在防守期間邂逅了一位可愛的女孩，我想她和祖父都會想見對方一面的，希望你們不會介意?！銈冏類鄣牟剪敗し病?/br>
    希明怔怔地看著那幾行字，手里的包裹一松，驀地掉在了地上，發出了沉重的撞擊聲——那是告別前，那位中年婦人拜托他轉交的包裹。

    ☆、第17章 死亡

    “這是什……”維奇低下頭，撿起了那只包裹，可卻突然失聲了。只見那只包裹上，用別扭的字體寫著“布魯·凡”這個名字，和一個歪歪扭扭的地址。

    那是一個不算識字的母親平凡卻沉重的愛。

    “我路過他所出生的村子，他臨終的祖父需要撫慰，在那之后，他的母親拜托我將這個轉交給他?！毕Ｃ骰剡^了神，他緊緊盯著那個包裹，目光復雜。他要……怎樣把這個包裹還回去，告訴那對漸漸步入年邁的夫婦，他們的長子已經不在了？

    “……一定要凈化她！”維奇握緊了拳，臉上的沉痛變成了熊熊燃燒的怒火，“沒有人能這樣踐踏生命，踐踏女神的威嚴！沒有人！”

    希明閉了閉眼，長長吸了一口氣。她墮落了，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封印著危險的女人，他不能再猶豫，否則無辜的死者會更多。

    “我……來動手?！敝辽侔材荨ち_格認識他，由他親自送她走，她的恐懼或許會少一些——為了回報羅格小姐曾經的善意，也為了安妮·羅格曾經善良過，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了。

    對已然逝去的莎莉·羅格，他充滿了愧疚與歉意。他沒能保護她的親人——而這也許是她羅格家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

    第二次，希明對自己的能力感到失望，而第一次，是在那些掩埋在歷史長河里的小時光——當他還沒有資格與她正面交談時。

    “我們分開追蹤，找到了她我會燃放通訊號?！本S奇留下了這句話，然后準備離開。這位同樣年輕的圣騎士已經無法忍耐這種罪惡，他必須盡快找到那個女亡靈，唯有用最熾熱的圣光之力凈化她，否則不足以撫慰這些壯烈的英魂。

    “這個包裹……由我來還回去吧?！本S奇收起了包裹，他知道同伴一定感到很難為。

    “麻煩你了?！毕Ｃ鬏p輕點了點頭。

    “對了，阿爾法也來了，你們或許會遇上?！本S奇離開前提醒了他一句。阿爾法同樣是一位掌握圣光之力很優秀的圣騎士，在教廷里，呼聲很高的一位“接任者”

    老教皇已經老了，他需要一位優秀的接任者，這位接任者必須虔誠、能力出眾、聰穎、有魄力。而希明和阿爾法，就是這樣兩位教皇的備選人。

    希明一貫是個平和謙讓的人，但是相比之下，阿爾法就更有……進取心。而維奇認為教皇應該是寬和的，穩重的，因此更愿意親近希明，這也算是在提醒他。

    聽到阿爾法的名字，希明皺起了眉，微微點頭，淡淡地應了一聲：“好的，我知道了?！?/br>
    事實上，希明并不在意誰能成為教皇，而他也很欣賞阿爾法的進取心，現在教廷的狀況或許正需要一位這樣的領導者，但是他并不喜歡這種所謂的“競爭”，對于他來說，這些不是可以拿來競爭的事。

    維奇離開后，希明疲憊地在原地休息了一會，現場的尸體早就已經被收斂走了，這片灰黑的荒涼土地上只剩下他一個活著的生物，而他白底金邊的鎧甲也顯得格外扎眼。

    事情突然的變化令他有點兒無所適從，他坐在灰黑的大巖石上，下意識地掏出了日記本，想要寫點什么，卻無從下筆。

    拿著日記本想了半天，他最終還是下意識地翻到了日記本的夾層——那里隱秘地夾著一張照片。

    莎莉·羅格。照片上微笑的人正是十年前風靡帝都的美人兒。

    照片上的她和他記憶中的她一樣，是一個即便是微笑，也令人覺得傲慢的貴族小姐——可她有資本高傲，她的父兄她的家族，為了守護永恒帝國付出了鮮血與青春，換來的是永恒帝都第一貴族的地位，她是那樣高貴美麗和……純潔善良。

    曾經的他，連與她面對面交談的資格都沒有，只是一個剛從邊境回到王城的戰爭孤兒，一個教廷里最普通的少年騎士。

    而到了他有資格和她交談的今天，卻只能注視著畫像中的她的遺容。

    這算是愛慕嗎？希明有時會想。但其實……只是還沒有來得及萌芽的好感而已……吧？他們畢竟接觸得并不多，而他并不認為自己是一個輕率的人。

    他會記得她這樣久，也許只是因為還沒有來得及回報她，也或許是因為，帝都貴族間驕奢yin逸的風氣總是那么令人厭惡，而她總是和別的貴族不一樣的。

    拇指輕輕劃過照片，卻在她的臉頰邊頓住了。希明有些赧然，即便她離去了，他仍然不想這樣冒犯她。

    “……我想，您會理解的?！彼麑χ掌?，輕聲自語著，隨即他小心地收起了照片和日記本，朝另一個方向追蹤而去。

    惡魔并沒有殺死莎莉，雖然它可以這么做，但它認為，既然它已經強大到莎莉無法抵抗的地步，那么留下來奴役她去做一些雜事也不錯。

    莎莉就因為這樣卑微的理由存活了下來。

    她踉蹌地走在枯葉鋪底的暮色森林里，這里臨近風神之痕，就連樹木與大地都枯萎，沒有一線生機，這些枯萎漆黑的大樹軀干也不知存在了多少年。

    從艾澤大陸上空看，風神之痕是一條分割了南北兩個帝國的黑線，傳說中，這里是歷史上行尸瘟疫的發源地，這里掩埋著數不清的尸骨，是亡靈法師的天堂。

    莎莉要在這里尋找未完全腐爛的尸體——無法完全被歲月腐蝕的軀體，將會成為亡靈法師最強大的骷髏軍團一員。

    她已經忘記了自己在這里飄蕩了多長時間，在這里，她看到了一些魔獸，還有各個種族的人們，當然，他們有著共同的特點——都已經死了，不同的大概是軀體的腐爛程度吧。

    她從開始的壓抑著恐懼，到惡心反胃，到現在的麻木，也不過短短的幾天時間，而她現在已經能神情自若地尋找著最有用的尸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