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睽違已久的暴雨持續了三日,由于此前大旱數月,大批植被枯死,加之數日前的血夜暗殺,刺客們大肆縱火燒山,脆弱的土壤隨即又遭遇連日大雨沖刷,第三日夜里,遠方隱隱傳來沉悶的隆隆聲,“恐怕要山崩!”經驗老道的鐵甲軍立刻連夜拔營,遷往地勢開闊的高地以防萬一。 第四日下午終于風停雨歇,祁見鈺派去查探的人回來了,原是昨夜在離營西側兩里外的一處崖坡發生了小范圍山體滑坡,雖已過了大半日,此處依然不時有山石夾帶著大量泥土斷斷續續的自上坡滾落下來,恐怕還會有二次滑坡。 好消息便是先遣隊意外的在附近發現有人逗留過的痕跡,沒有了山火濃煙阻撓,也沒有暴雨沖刷彌滅痕跡,不到兩個時辰,鐵甲兵不負所托帶回了萬翼的行蹤消息—— 此刻正值黃昏,甫被雨水沖刷過的樹林每一片枝葉都飽脹著剔透的水光,在橘紅的霞光中招展,若不是枝干上還殘留著火焰炙烤的黑痕,一切都顯得那么寧靜。 “來了?!?/br> 影一高坐在樹梢,瞇起眼雙手環胸道。 “都準備好了?”樹下的萬翼扶著樹身一同遠眺。 “確認過沒有遺漏?!庇耙慌呐氖謴臉渖咸聛?,而后猶豫了下,再次確認,“公子……也準備好了吧?”畢竟最危險的部分必須由她親自實施。 “放心吧?!痹缫褜⑽恢昧巳挥谛?,萬翼當先一步。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將過目不忘用在此處啊…… 濟王殿下來得是那么快,幾乎前腳他們剛發現先遣隊的行蹤,后腳便見到領頭人迅速地換成了身披黑甲面容肅殺的祁見鈺。 “……你來了,比我預想的快很多?!北磺袛嗤寺返娜f翼負手站在昨夜位于山體滑坡邊緣,被一塊兩米多高的山石傾壓得歪斜的高大喬木旁。她穿著一件破舊的侍衛服,從前總是一絲不茍地梳理好再飾以華麗發冠的長發只是以布條隨意束起,腰部以下的衣擺早已被污泥侵浸得看不清原色。 饒是如此,饒是如此狼狽,她依然是那般耀眼奪目,仿佛沒有任何人能令她動容令她為之停駐。 “你的護衛呢?!逼钜娾曍Q起右掌,身后的鐵甲兵整齊停住腳步,而后迅速呈扇形散開,無聲地加強包圍這片領域。 他是武人,在萬府有幾次隱約能感覺到萬翼身邊有一個神秘影子存在,但既然她不說,他也從不挑明。祁見鈺從那個面生小兵身上隱隱感受到熟悉的氣息,是他嗎?是他吧。 想不到他顧念曾經沒有直接命人拿下他,反倒讓他找到機會帶她出逃。 “我讓他回京報信?!比f翼不?;?,坦誠地道,“我傷勢未愈,帶著我兩個人都走不了?!?/br> 祁見鈺聞言忍不住又起一陣怒意,“然后他就拋下受傷的主人先走了?” “他知道的,我不會有事……你不會傷我的?!比f翼依然直接地道,直白得令祁見鈺的怒焰更熾。 他壓抑下難堪,冷嗤道,“萬郎依舊是這么自信啊。來人——” “等一等,殿下?!比f翼轉過身正對著他,心平氣和地道,“我們都知道,現在我是插翅難飛。我只是想同殿下好好的說幾句話?!?/br> 祁見鈺以為自己要笑出聲,事實上,他也確實笑了,“事到如今,你以為孤還會信你的花言巧語?!?/br> “不,接下來我所說的話,每一句都是發自真心?!比f翼道,“我這一生中,唯一對殿下虧欠良多,真的很抱歉,我的殿下啊。無論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愛慕權勢滿口謊言的虛偽小人,無論你還愿不愿意再相信我,我也要告訴你,縱然從一開始我就欺騙了你,但那句‘我愛你’,從不是謊言。即便卑劣如我,也絕不會將這三個字用在其他人身上?!?/br> 祁見鈺嘲嗤一笑,“說得這么多,萬郎這次又想要什么?” “如果可以的話,”萬翼垂下眼,“我想要你原諒我,好嗎?” 祁見鈺大笑出聲,冷酷地道,“不!絕無可能。別白費心思了萬翼,這些話你就留著回京面圣的時候說吧??纯匆恢币詠矸龀帜愕钠钜婁呍趺椿卮??!?/br> “真的,再沒有回轉的余地嗎?”萬翼心下暗暗嘆息,一步步朝后側山崖之下退去。 祁見鈺冷漠而決絕地道,“孤已經給過你機會了。不可能,孤決不會原諒你的!孤只恨自己當年沒有聽母后的話,早早了結心中魔障,徒令她遺恨?!?/br> “是嗎?!比f翼苦笑,聲音微不可聞,“我知道了……” 此刻她正站在山崖下,那顆被崩塌的巨石傾壓的高大喬木恰好掩住她的身形,只隱約看見一角露出的衣擺。 ‘咚隆’—— 一顆碎石毫無預警地從崖頂滾落。 祁見鈺突然生出一絲不詳的預感, “萬翼,你先過來?!?/br> “殿下,”一聲猶若嘆息的喃語似有若無的飄過耳際,“我愛你……” 下一秒,從頭頂發出轟隆隆的巨響!地面顫抖著,強大的沖擊力讓祁見鈺站立不穩地跌倒在地,待他重新站起來時,漫天紛揚的沙塵籠罩了整個視野,眼前哪里還有山崖的存在,只剩下一個巨大的泥石堆—— “啊……”他完全意識不到這個艱澀干涸的聲音是自己發出的。 “……啊,萬翼啊……”祁見鈺呆站在原地,怔忡地不住搖頭,而后踉蹌著向前奔了兩步卻猛地被地面縱橫的山石絆倒,他顫抖著努力爬起身,卻怎么也到不了那人身邊…… 這不是真的…… 這一定不是真的。 對,這是夢。 這一切只是一場沒有醒來的噩夢…… 萬翼,萬翼啊…… “萬翼啊啊啊——”一道撕心裂肺的絕望嘶吼響徹天際!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 ——第三部<完> 作者有話要說: 祝大家新年快樂!終于有一次來得及祝福了…… 就是為了這一章才寫得佞臣。 以前看過很多男扮女裝文,要么太早揭露女主身份,覺得沒意思,要么就是一揭露身份,男主竟然都心無芥蒂的接收了??!兩個人速度的happy end ! 這不合理嘛! 想想本來筆直筆直的你被人掰彎了,掙扎了好久好不容易接收了這個現實,那人又跳出來說不好意思是我騙了你哦!其實你還是筆直的! 臥槽,是我肯定炸??! 所以濟王殿下就黑化了~ 不過我是親媽嘛,所以黑化一半就被我掐滅在搖籃你…… 我發si這是最后一盆狗血了…… 希望大家看得開心 (→_→) 第四卷不負如來不負卿 第一章 成治十四年.春.土默川 西岫燒紅百丈霞,飛鴉結隊急歸家。 平川漸漸蒙蒙色,草野匆匆淡淡紗。 黃昏中的草原總是格外靜謐而安詳,金色的霞光繞著點點蒙古包溫存的流淌著,仿佛能將春寒融化一般,歸來的牧人趕著牛羊回到營地,巴雅爾將最后一頭羊趕入羊圈后緊了緊身上的夾袍,輕輕哈出一口熱氣搓了搓手,下意識往聚居地西側新立起的幾個圓形氈帳看去。 半個月前領主那吉那顏帶來了幾位來自遠方的貴客,他曾經有幸見過這群客人的女主人,那有若朝陽般耀眼的容貌令整個聚居地的少年魂不守舍了一整天…… “巴雅爾!”叫住他的姑娘李云珠使勁的跺跺腳,她是早年被大汗掠來土默川耕種的周人后代。 常年的征戰讓蒙古各部落分裂為漠西蒙古,漠南蒙古和漠北蒙古。他們土默川屬于最強大的部落漠南蒙古,而領主那吉那顏正是漠南蒙古的首領阿拉坦汗的孫子。 土默川野沃土肥,水源豐沛,因此阿拉坦汗早年從大周邊境掠來了一批邊民,試著讓他們教習耕種。經過十數年的融合這些周人種植出了糜黍、玉米、小麥、莜麥和蕎麥等糧食,緩解了不少冬季來臨時土默川的窘迫。 李云珠用牧羊鞭輕輕打在少年身上,撅起的嘴唇像花瓣一樣,“阿郎!你的眼睛往哪里看!” 巴雅爾搔了搔頭,討好的拉了拉小青梅頭巾上垂下的彩穗,“好云珠,別生氣了!前幾天貴客們讓我給他們帶路,領他們游覽土默川的風光,夏天第一場雨來臨前他們就要離開啦……” “主人,那吉那顏約了明日下午去畏兀慎部?!焙貌蝗菀邹D正侍衛的言仲又做回了小書童,在一旁奉茶邊輕聲道。 “看來他對那家的其其格姑娘真是情有獨鐘啊?!?/br> 帳中的女子側過頭,她的聲音不似尋常女子那般嬌柔,聲調更低,透著微微的沙啞,斜長的眉毛下一雙琉璃目慵懶的半斂著,蒼白的肌膚襯著那彎薄唇越發殷紅。 不同于身上絢麗得鑲嵌著金絲銀線花紋的窄腰胡服,她只是將一把長長的黑亮青絲半挽起,頭上除了挽發的白玉蘭發簪外再無它物,原本這樣簡單的打扮容易讓鮮艷的華服喧賓奪主,但在她身上卻和諧得仿佛本該如此,一顰一笑間有種矛盾的超越性別的誘惑力。 “從土默川去畏兀慎部縱馬奔馳也要一個時辰才到呢,少年人的愛情真是如火般熱烈啊?!比f翼感嘆道,不知不覺間又想起了那段曾經年少的時光。 那時的濟王殿下真可愛啊…… 那緋紅了臉努力反抗卻又無力抗拒的驕傲模樣…… 如今他或許已恨她入骨了吧。 萬翼悵然得合上手中的書信,扶案而起。 那日她憑借地利,借著巨石喬木掩蓋住身形的一瞬間,從山崖后方影一挖出的地道離開。當然,他們不是事先就預測出此地會有二度山石滑坡。準確的講,這場山石滑坡根本就是他們策劃好的,在連續數日暴雨沖刷下,先將山崖附近斜坡的坡腳挖開引發一次滑坡,而后繞到山崖側面臨近滑坡邊緣處繼續挖開坡腳以木石相抵,當萬翼站在事先約定好的精確計算過的方位時,影一踢開木石猛然發力,瞬間崩裂的坡腳令原本就脆弱松動的土壤裂開,從而使山崖崩塌二次滑坡…… 至于替身則由影一從濟王的鐵甲軍手下刑訊完刺客后拋尸的山坡,挑選出比較新鮮的尸體套上與萬翼同款的侍衛服,待時機一到就推出去。反正到時候也會被山石砸的面目全非誰也認不出來。 當然,這個替身只為糊弄其他人的耳目,只要拔下褲子,真正知曉她的身份的濟王殿下是瞞不住的。 但她的本意其實并非是真正的死遁,那只是她掩人耳目并爭取時間離開的權宜之計罷了。 一則當時她與祁見鈺已到了絕地,在當下他激烈的情緒根本聽不進她的話,兩人皆不可能退讓局面根本無可回轉。 二則這場祭天爆發的血腥之夜,那么多的刺客究竟是怎么悄無聲息的潛入行宮?關鍵是他們的刺殺目標涵蓋了皇帝、太后、濟王將整個皇室一鍋端,而除了皇室之外她就是一等權臣,在她之下不可能有其他朝臣引狼入室而不驚動她。 因此她斷定引來刺客的必定在這三者之中,中間經手雙方甚至三方博弈,如今太后已死,皇帝和濟王身邊必然有內應,她留在帝都無法行事。 是以下山之后她修書兩封,一封寄給皇帝,將她此行目的道出,祁見鋮收到信后自會有打算。另一封寄往帝都萬府,將此事如實相告,令府中幕僚長老見機行事,該撤便走。 這大半年她循著那日從刺客身上找到的線索一路追蹤到這里,一是想親手查到殺死太后的真兇以慰濟王,二是她終于知道當年父親萬安與祁見鋮和蒙古之間的交易,當年的盟約隨著萬安猝不及防的死去沒有得以解決。蒙古頻頻來犯,數百年來一直是大周的心腹大患,前朝甚至還把大周的皇帝都掠了回去,近年幾番歸順反叛也如兒戲一般,若能徹底平定蒙古當是不世之功! 古語有言,置之死地而后生。 與其汲汲于如何討好濟王取得他的諒解以維系政治生命,不如另辟戰場建功立業贏取主動,讓自己成為大周朝缺一不可之人。 至于青史如何書寫,不過身后事,任與后人說罷。 翌日,那吉那顏如約而至。 他今年未滿十八,還是個半大少年,但草原上的孩子三歲習馬五歲射箭,十一二歲便已是出色的獵人了。要不是上次借著驅趕兩個狼群連續襲擊他好伺機救援,否則還找不到機會結交這位尊貴的那顏。 他穿著寬大的深藍色蒙古袍,袍子選毛長絨厚的上等羊皮制成,盤腸繡領,緞帶滾邊。寬大的袍身不開叉,高領長袖方便騎馬又御寒,他將袍子上提,靛藍色的腰帶束得很短,在馬上乘騎時行動自如又顯得精悍瀟灑。 那吉遠遠看見他們一行后熱情的揮了揮手,纏在頭上的紅綢帶隨風飄揚著,露在外面的皮膚黝黑健壯,笑出一口白牙。 “塔賽奴!”(你好)。那吉下馬后躬身右手撫胸,“羽,久等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