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第三卷 花開時節動京城 第一章 成治十年 春 京城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與大漠蕭蕭風光不同,仲春時節的帝都已是一派歌舞升平,桃紅柳綠。 薛遠奉濟王之命千里迢迢趕到京城時,不忘了把碳敬的錢準備好。他本是廣威將軍薛濤的旁支族弟……哦,現在該叫薛濤定國將軍了。當年他與薛濤跟隨濟王在邊關一呆便是三年,這三年來濟王只回了兩次京,左右僅僅停留了不到一日便立刻返塞。前兩次他族兄薛濤陪著,還能順帶探一眼家人,此次終于將瓦剌部連根拔起,他們兄弟二人也得以跟著濟王重回故里,與家人團聚。 “薛大人——” 隨著下朝后四散的人流往宮外行去時,從身后突然傳來一道清越之聲,語調徐徐,暖意暗藏,聞之頗有春風拂面之感。 薛遠轉過身,待看見身后那一襲正紅官袍,身披銀狐皮裘的新任禮部尚書時,忙不迭拱手垂目一拜,身旁的小侍已極有眼色的將碳敬雙手奉上…… “萬大人有禮了?!毖h擠出笑容,心中暗嘆,眼前這位堪堪將行冠禮的尚書大人,著實發跡太快,不容人小覷。 當年誰不知此人只是個不得圣眷空有艷名的佞臣之子,聞其少時更是個整日走雞斗狗吃喝玩樂的紈绔草包,誰料待他一出仕,竟在這短短五年間,由庶吉士連登青云,直爬到正二品禮部尚書之職,備極寵榮,舉世嘩然。 原禮部尚書崔大人本是反對皇帝興師動眾推行大禮議,這場浩浩蕩蕩蘑菇了兩年還沒完的大禮議,其主要內容說簡單其實也很簡單:便是圍繞著先帝的謚號及皇帝生父的主祀及封號開始辯論。 早已投奔太后懷抱的原禮部尚書崔大人主張,既然現任皇帝是由小宗入繼大宗,就應該尊奉正統,認先帝為皇考,生父代宗為皇叔,祭祀時對其親生父母自稱“侄皇帝”,并引經據典,伙同濟王太后一系70余人上奏天子,聲稱朝臣中若有異議者即jian邪,當斬! 你說這下睿帝祁見鋮還不炸毛,簡直是欺人太甚! 先不提認賊作父這個道德高層面問題……好端端的,將自己的生父代宗皇帝改稱為皇叔,甚至自稱“侄皇帝”,這分明是在影射自己并非皇子,為了保證自己的皇室正統地位,睿帝是絕對不可能接受的。 好吧,皇帝不接受,你們能拿皇帝怎么辦? 于是這場聲勢浩大的禮議之爭就這么在權利角逐中一年年拖下去,雙方開始了車輪戰,大家比耐心,拼毅力,看誰能笑到最后! 眼瞅著巴著祖制規矩這塊金招牌不放的禮部尚書是越挫越勇,可就這么巧,他在這勝利的路口突然被賄賂撞了一下腰,舉家因罪被抄,而接替之人,竟只是個未及弱冠沒幾年資歷的美麗少年? 眾人悟了,互相交換會心的眼神,更不消說,那些從內廷漫來的曖昧議論,早在這位新任尚書大人居翰林院時,便已頻頻被皇帝召入宮中,甚至影影綽綽,有宮人斷言,曾在天亮時分,才見那萬郎,從皇帝的寢宮內悄然而出……似乎,腳步虛??? 事實上,以色事人,已成為這位尚書大人起家背后抹不去的陰影。 薛遠不著痕跡的悄悄打量他,果然無愧于傳說中的驚色艷臣之稱,即便在離京千里的邊疆苦寒之地,亦流傳著萬郎的艷名……當然,如今夠資格稱呼他“萬郎”的已沒有幾人。 此刻這位尚書大人只是漫不經心的接過那分量不輕的信封,大大方方的當著他的面翻看面額,若是旁人做來原該俗鄙難耐的動作,但看他,卻是目色朗朗,含笑自若…… 薛遠忍不住暗自嘀咕,天生是禮部尚書的料啊,便是點收賄賂,也能做得這般道貌岸然,疏朗風流。 “哦。千佛名經?”萬翼收了碳敬,雙手攏著一個巴掌大的赤金暖爐,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道,“想不到在塞外苦寒之地,區區一個飛騎尉,也能送得了千佛名經?” 薛遠心中驟然一凜,肅容恭謹回答道,“萬大人誤會了,這份千佛名經,是濟王殿下在上京前便囑我特意送予大人的見面禮,卑職此次獻得是,是……毛詩一部?!焙蜐醯钕碌那摄y子一起送,他也不能給的太寒磣吶。 毛詩一部……是三百兩啊三百兩! 薛遠rou痛得捶心肝,原本他只打算送一百兩的…… “薛大人真是多禮了,”這位尚書大人聽罷,方才勾起嘴角,滿意的放過這個話題,自顧自地往前走,慰問道,“這數年邊疆苦寒,薛大人也著實辛苦?!?/br> 薛遠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后,高大健碩的身體被黑色盔甲牢牢包覆,這么個彪勇魁梧大漢,卻是低頭跟在矮了他大半頭的秀美文臣身后,畫面遠遠看去,頗有幾分違和感。 “此次攻克瓦剌,薛大人功勞不小?!?/br> “是濟王殿下神勇有謀,末將只是依命行事罷了?!毖h不敢大意,每句回話皆在腦中轉了一圈才出口。 萬翼聽罷,側頭看了他一眼,“想來邊關三年,要徹底收服瓦拉,實不容易?!?/br> 薛遠點頭,笑道,“那瓦剌厚顏狡詐,每每吃了敗仗,便立刻遣人求和,可沒過一年,等駐守大軍一撤,便又重新作亂,煩不勝煩?!睍r大周為禮儀大邦,治下以德以禮,君子遇小人,委實難纏。 “殿下被他們惹煩了,此次北征便裝聾作啞,不論對方怎么打降書都仿若未見,直接殺入王帳虜了大汗和大小王子,各塞了美人,再強娶了瓦剌公主,又帶小王子入營‘長住’,瓦剌部才徹底消?!?/br> 薛遠提到戰事正滔滔不絕,冷不防,突然被這位尚書大人打斷。 ——“濟王,娶了瓦剌公主?”萬翼道,給他一個男人間心照不宣的眼神,“聽聞那些塞外公主,又美又嗆,可不好消受?!?/br> “哎,殿下又怎會委屈自己?!毖h意有所指道。把那刁蠻的瓦剌公主搶回來當日,濟王殿下便直接將她打包轉送進平日總與他叫板的黃監軍帳內,干脆禍害他全家去了。 萬翼徐徐道,“那瓦剌公主到底也是個美人,濟王殿下推得這般干脆,應是,別有佳人了吧?!?/br> “???這倒是?!毖h理所當然的點頭——奇怪!怎么突然覺得背后一陣惡寒? 這位新任的尚書大人頭也不回,語氣依然平靜無波道,“雖然邊疆苦寒,但濟王殿下仍是艷福不淺吶……是何方佳人?” 薛遠莫名打了個冷戰,道,“一個是數年前的慶功宴上陛下親賜的桃姬,還有一個是……” 還有一個? 萬翼不覺緊了緊捧著暖爐的手,面上依舊保持著溫雅的笑容,不動聲色。 薛遠摸摸后腦,偏頭思索道,“還有一個……似乎原是殿下宮中的梳頭宮女,殿下應是習慣了她的服侍了吧?!?/br> 萬翼只是含笑,不做回答。 眼看談話快到尾聲,薛遠突然一拍額,驀地想起——“對了!差點忘了上京前,殿下托我轉告大人一句話?!?/br> “何事?!?/br> “殿下說,‘這三年來兩次歸京皆行色匆匆,無暇他顧,已經許久未與萬大人開懷暢飲了’?!?/br> “好,”話語頓了頓,萬翼又緩緩再說了一個‘好!’字。 薛遠呆呆看著這位新任的禮部尚書露出一抹……難以形容的明艷笑容,懶懶道,“在下便恭候濟王大駕了?!?/br> ——“姑娘,你面色無華,舌淡脈細,爪甲不榮神倦懶言,可否讓在下看一看你的胸口? “流氓!” “姑娘!姑娘……”花神醫抱著醫藥箱,閑閑跟在憐卿身后,“姑娘,有病得治——” “叫我姨娘!” 萬翼一進府門,遠遠便聽見從偏廳傳來的熟悉喧鬧聲,他暗暗撫額,打算繞過偏廳直奔書房時,一個妖嬈的麗影霍然奔了出來—— “爺!您可回來了,今日定要替奴家好好教訓這登徒子!” 萬翼心下長嘆,等人奔到他面前,就要沖進懷中時,淡定的伸出一指抵住愛妾的額,“憐卿,別鬧?!?/br> 憐卿楚楚可憐的抬頭,芊芊玉指一比花神醫,“爺,他又調戲奴家……” 萬翼嘴角抽搐了一下,背過身,只做不聞,繼續大步往書房走。 憐卿小媳婦一般跟在他身后,“爺~~” 花神醫則是隔著回廊揚起聲,“萬郎,何時能將憐卿姑娘借我一觀?”他已經好奇許久了。 萬翼再一次懷疑他將花應然安置在府中的決定究竟是不是錯誤的? 自打他入府見到憐卿后,便對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三天兩頭,便能聽見兩人打打鬧鬧。相較之下,憐我整日只待在別院中,閉門不出,委實令他欣慰。 不過留一個神醫在府中畢竟對身體大有裨益,這幾年萬府的患病率大大降低,便是他自己,檢查過花應然開給他的藥劑并無危害后,定期服藥,長老一月前告訴他,他早年的宮寒不足之癥,皆有所回緩。 因此雖察覺花應然興許已知道了些什么,但只要他不過分,萬翼也睜只眼閉只眼,且包容了下來。 萬翼微微長吁口氣,思緒卻不覺轉到那人身上…… 他要回來了。 他又為什么要來見他? 萬翼鎖緊眉,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話分兩頭。 這廂薛遠邊咕噥著邊努力回憶方才與禮部尚書的對話,仔仔細細地默在紙上,回頭還要給濟王殿下寄去。 薛遠當真不明白,他奉命先行到朝中打點,反正再過一個月濟王便能率師抵京,真有什么話到時候當面直說便是,何必要他兩頭傳話得這般辛苦? 不過抱怨歸一回事,此刻的他并不知道,數日后濟王收到這封快馬寄來的信件時,當場掰斷了紅木太師椅的扶手。 第二章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要說最襯得上這般風流詩詞的人,世所公認,非萬郎莫屬。 可眼下,那率著浩浩蕩蕩的黑甲大軍,壓城而來的濟王,竟分毫不遜萬郎的風采。 從城樓往下看去,那齊刷刷的軍隊,端的是:墨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不錯,今日恭迎濟王入京的正是萬郎萬尚書。 尋常任誰站在萬郎身邊,莫不被奪了風采,可今日,當那個紅衣黑甲的俊美王孫一揚手,便是四野皆靜,他瀟灑的翻身下馬,目不斜視地大步迎著萬郎而去時,不知‘咔嚓咔嚓’地踩在了多少顆萌動的芳心上。 “恭賀濟王殿下大破瓦剌,實乃大周之幸也?!比f翼等那道身影快行至跟前時,先拱手屈身賀道。 祁見鈺聽到這官腔十足的開場白不由腳步一頓,掃了眼周遭等待已久的群臣,他單手負于身后,也同樣客氣道,“應是天佑我大周?!?/br> 其余人等見濟王終于開腔了,紛紛打蛇順棍上,一時恭維道賀之聲不絕于耳,萬翼隔著人群靜靜看著,既不遠離,也不靠前。 祁見鈺也同樣在人群中不著痕跡的注視著他,他有很多話,想對他說…… 三年前想說的,三年后終于有資格開口的…… 萬翼在濟王進宮前霍然被人輕輕一撞,掌心被塞進一張細細折疊的信箋,他攤開信紙,上面只有九個字:明日酉時三刻,豐樂樓。 翌日 薛濤注意到濟王一整天都在不停的查看刻漏,“殿下有急事?” 祁見鈺搖頭,笑而不語。 “……殿下有喜事?” 祁見鈺再搖頭,“目前還未可知?!?/br> 薛濤總算悟了,揣測道,“殿下……這是要去見萬大人?” 祁見鈺方才偏過頭,睨了他一眼。 薛濤霎時起身,又驚又急道,“難道當初殿下不是已決意忘了他,才請旨離開京城……” 祁見鈺依然好整以暇,他捏起酒盞,自斟自飲,“誰告訴將軍離開便是放棄?孤生平從未言過放棄二字,只有孤不愿,非孤不能的道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