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那愚兄便陪你一道吧!” 今年雪下得不大,青石板上的積雪不高,只淺淺沒到靴沿。 沿途噼里啪啦的爆竹聲響徹,萬翼從袖中掏出一袋糖球,經過團團聚在一起的孩童時,他停下腳步,笑著分去糖果。 孩童們歡喜的爭搶糖果,口中嘰嘰喳喳,“多謝萬郎!給萬郎拜年了,祝,嗯,祝萬郎今年娶個美媳婦……” 萬翼笑著,也不多言,轉身帶著面色不佳的商珝離開。 京城貴人多,尤其是在正月,幾乎是傾巢出動,萬翼商珝兩人差不多每行一刻,就要停下腳步,朝遇到的同僚們拱手作揖,賀聲新年。 “商珝!萬翼!” 這不,太尉家的小公子尉遲遲在酒樓上看到他們,大老遠的,毫不顧忌的隔樓向他們招手示意。 萬翼略一遲疑,而后還是進了酒樓。 “公子,公子!給公子們拜年,祝您萬事如意步步高升!求您賞口飯錢……” 徘徊在酒樓外的乞丐們見到有客人,卯足了勁兒,撲上前來叩頭祈求。 “去去去,”跑堂抓著掃把趕出來,“都給我滾了,大過年的……晦氣!” 一旁的伙計點頭哈腰,迅速將他們迎進屋,“真是抱歉,驚擾到各位公子了,是我們的不是……” 萬翼微微凝眉,打斷他的話,“今年的乞兒似乎比往年多了許多?聽口音也不似京里人?!?/br> “聽說是從西郡來得流民,昨日還打出去幾個,想不到今天圍了更多……” 萬翼聽罷未再開口,若有所思。 “怎么了?”商珝在一旁問道。 萬翼微一搖頭,“沒事?!绷闷鹣屡?,隨他一同上二樓。 尉遲遲早已等不住,直接守在了樓梯口。 “好呀你們!”看到商珝萬翼的身影,他立即親熱的勾肩搭背,“若不是我出聲叫住,你們還沒想來找我是吧?!?/br> “哪能,”萬翼笑得眉眼彎彎,“先前還與商兄提到,過兩日便約了你們一道消遣游玩?!?/br> 尉遲遲驀地單手遮眼,“嘖嘖,萬郎,你可生得越發,越發貌美了……這可如何是好?” 萬翼面上不露痕跡,只側身一讓,作揖道,“尉遲兄這話倒讓萬翼汗顏萬分了,可是有事要萬某替你兩肋插刀,這般諂媚?” 尉遲遲話一出口便覺孟浪,也正尷尬著呢,恰好萬翼送來臺階下,他便也順梯子往下爬,“說來倒還真有事要萬郎幫忙?!?/br> 商珝也是個知情人,促狹道,“可是都御史家的三小姐?” “咳,”尉遲遲面皮薄些,被說破心思后不由支吾道,“嗯,正是,正是此事……” 萬翼挑眉,“此事……萬翼如何能幫忙?” 商珝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萬郎未聽說?那都御史家的三小姐自恃是京城第一美人,日前曾放話,要嫁就當嫁璧郎——萬翼?!?/br> 萬翼霎時囧然。 尉遲遲卻誤會了他不吭聲的意思,“……莫非萬翼你也對三小姐有意?” “不,萬翼自然對三小姐無意?!?/br> 尉遲松了一口氣,“這我便放心了……”若情敵是萬翼,他還真沒有幾分勝算。 “尉遲兄需要我如何幫你?” “??!這個再簡單不過,”尉遲遲立刻哥倆好的攬住萬翼的肩,“你只需去醉玥樓連宿三日,或者……或者在醉玥樓收兩個姬妾,到時不用你開口,都御史那個老迂腐必定情愿讓三小姐出家也不會把她嫁予你……” “不行!”商珝打掉尉遲遲的毛手,立刻提出抗議。 萬翼無視之,直接拍板,“不過是這等小事,自然無礙?!?/br> 尉遲遲飛撲過來雙手交握,星星眼看他,“萬郎!好兄弟!” “親兄弟也要明算賬,”萬翼睨了他一眼,“回頭抱得美人歸時,也幫萬翼查件事情……” 等尉遲遲噴完口水吐完對美人的相思后,天色已半暗,萬翼告辭出來,繼續按原路往幾位上司同僚那送飛帖。 所謂飛帖,便是取一個紅紙袋,上書‘接?!?,內裝祈福祝愿之詞。這樣,無需進府門拜年,只要通過門房呈上拜帖就好。 有商珝這么個首輔之子在,以往送飛帖時皆是被引入側門等待,今日的效率倒是特別快。 不到一個時辰,萬翼手上幾張飛帖只剩下最后一張,他與商珝并肩往終點站,李歡卿他爹——刑部尚書家行去。 才剛遞上飛貼,李宅正門便倏然大開—— 一群朝臣如眾星拱月般涌出,團團簇擁著中間那位尚未至弱冠之年的華美少年,他內里著絳紅四爪蟒袍,外罩烏云豹氅衣,一黑一赤,頎長鮮明的身影在人群中搶眼無比。 他的表情略有些不耐,下顎微揚,拂指彈去棲在他金冠上的雪花。 “殿下,這是預示您今年必定會鴻運當頭……扒拉扒拉?!?/br> “殿下真是英偉不凡,天縱之英才……扒拉扒拉?!?/br> 他口中敷衍地‘嗯嗯啊啊’幾聲,目光百無聊賴地隨意梭巡,倏地對上一雙幽深的眼…… 不意狹路相逢,兩人竟俱都怔住了。 第二章 對于祁見鈺而言,萬翼的存在代表著他此生最不堪回首的記憶。 若說被強行奪走的初吻,是濟王殿下少年時代最灰暗的一幕。 那么不覺中被他牽引,乃至大鬧青樓,就是濟王殿下畢生的污點,這輩子最想徹底抹殺的一筆! 可,真到要抹殺的時候…… “殿下,死士已準備好隨時為殿下分憂!” “啊……其實,本王也不是很憂……”事到臨頭,濟王殿下可恥的猶豫了,丟臉的不舍了。 但若是就這么算了,高傲的自尊心卻是萬萬不甘,如何也無法平衡…… 于是,濟王殿下很糾結,后果很嚴重。 伴隨著濟王殿下對萬郎那顆忽冷忽熱的少男心,親王黨一系猶如置身于三溫暖,時而和煦如春,時而冰天雪地。 然而這一切萬郎皆未察覺,他只是低調的做著他的庶吉士,終日埋首翰林院,踏著濟王殿下破碎的芳心,堅定不移的朝夢想(?)前進。 也因此,在刑部尚書府門看到濟王后只是一愣,萬翼便緩緩折身下拜,“殿下萬安?!?/br> 祁見鈺見他這般恭順良謙的模樣就煩躁,冷冷一瞥,他徑直越過萬翼,從他身側擦肩而過。 刑部尚書正攜著兒子李歡卿出府恭送。見著萬郎,李歡卿直接拋下老爹,跑來招呼,“萬翼,商珝!你們發什么拜帖啊,怎的不直接進府來?!?/br> 萬翼道,“只是順路而已,家中已令老仆做了晚膳?!?/br> “大過年的,獨自一人也不嫌孤單?”李歡卿側身擋住門口,勾起唇,“萬郎就來我府中一道用飯吧,好歹也有個伴,不那么清冷。何必像個看破世情的小老頭,獨來獨往也不嫌憋得慌?” 刑部尚書也分神注目,這頭老狐貍開口了,“老夫倒是頭次見犬子這般殷殷相邀,若不嫌棄,萬郎便來府中小坐,老夫喚人去備上酒菜?!?/br> 話都說到這地步,萬翼自然不能駁了上頭的面子,拱手打了個揖,“那萬翼便恭敬不如從命了?!?/br> 商珝無法,畢竟商家乃是大族,自不能像萬翼這般無需牽掛,只得訕訕向兩人道別,一步一回頭的離開。 這廂三人話別,另一廂老狐貍一面上演十八相送,一面向濟王殿下扔出糖衣炮彈,“下官今夜延請了南國戲班子來助興,定不會污了殿下的耳,殿下若能留下一觀,實是蓬蓽生輝,榮幸之至……扒拉扒拉?!?/br> 濟王殿下的腳步停留了幾秒。 老狐貍察覺到濟王殿下的視線在撩袍入府的萬郎身上一掃而過,雙眼登時一亮,繼續鼓動三寸不爛之舌,卻也知趣的未直接提及萬郎,只迂回往入夜后的宴席藝技上打轉。 當初幺子歡卿入國子監,他便在他身邊秘密安插了眼線,這些年看下來,如何不知看似對萬翼不屑一顧的濟王,內中暗潮洶涌。至于歡卿對萬郎也存的曖昧心思,只要不過分,他也能睜只眼閉只眼。 少年愛風流,貴族間男風一度也是尋常,無需死拘不放。 濟王殿下入席時萬翼正與李歡卿相談甚歡。 刑部尚書特意奔來安排座位,不知有意無意,倒是將在座資歷最淺的萬翼安排在濟王身側,在座隨濟王而來的官員中自然有人不滿,但轉首一瞄濟王殿下明顯未有不悅的表情,又默默的將話咽回嘴里。 臺上的昆山腔一亮嗓子,今晚唱的是義俠記的《打虎》與《獅子樓》,武松扮相極佳,走臺使把子利落驚艷。 ……“俺這里趨前退后忙。這孽畜舞爪張牙橫?!蔽渖欢?,鳴鑼聲緊接著響起來,生住了口,凈末穿上虎皮跳上生,虎三撲,生三躲。 萬翼忍不住淡淡一笑。 濟王殿下眼角斜過來,睨了他一眼又收回去。 萬翼自然的又保持肅容,絕口不提方才聽到這唱段驀然聯想到濟王,可不就是只舞爪張牙卻又不怕死地一再靠近的虎。 那廂,生已經緊緊壓倒虎,提拳就打,“虎!你今日途也么窮。抵多少花無百日紅,花無那百日紅……” 萬翼挑起眉,輕“呵”了一聲,笑瞇瞇的也跟著低聲哼唱一段。 這臺詞實在是……實在是對胃口。 濟王殿下一瞥身邊面帶愉悅之色的萬郎,這依依呀呀當真有那么好看? 背后卻泛起莫名的寒意…… 待一回唱完,中間的空檔,李歡卿離席如廁。 祁見鈺一晚上看著昔日跟班如今圍著萬翼團團轉,心下百味雜陳。忽然耳邊聽人喚一聲,“殿下……”那聲音不似一般男子那么暗啞低沉,發字帶著點溫溫散散的疏懶勁兒,卻滲出猶如玉器一般的通透感。 他驀地一退,怒瞪向那人,“要說什么便說,靠這么近作甚?!?/br> 萬翼道,“只是問殿下,這回戲唱完了,可要再點新戲?方才殿下似乎聽得不太盡興?!?/br> 祁見鈺正了身,接過戲單胡亂翻著。萬翼等在一邊,若他的目光稍稍在哪臺戲上停留的久些,他便低聲為他提示一二。 這般溫雅周到的姿態,卻不獨獨屬于他一人,凡是與萬翼交鄰之人,皆能得到萬郎的悉心照顧。 心下憋憤不滿,可不見那人,卻想靠近,既見他,又羞怒難當…… “殿下?”那人突然又道。 祁見鈺驀地回神,發現自己不意間,竟按住萬翼點在戲單上的手! 他膚色略帶些病態的蒼白,手極瘦,指骨分明,襯著袖口一抹天青色的官袍,猶帶白玉一般的質感。 他愣了一下,微涼的體溫也在他掌下微微一動…… 祁見鈺下意識的改按為握,待意識過來,又如觸電一般,急急甩開。